起身就走,哪管这只会空念经的老叟。
“施主莫急,待我细细为您讲经。”
真是晦气。本来寻思来到寺庙,可以找高僧解惑,能让我想明白现在做的事是否应该,是不是正义。谁知道禅宗祖庭里,也不乏这种年长却不同佛法的人。
中土禅宗历来讲究的是“顿悟”,是一种灵巧机敏的方式,多看悟性。不像是藏传佛教终日领悟经文的样子,功底深厚,学问庞杂。
出了山门,再抬头斜眼看看偌大的门匾,真是让人失望啊。
那个叫弘法的小和尚把扫把立在墙边,双手合十:“施主真是好悟性,没想到这么快就想通了。”
“是啊,还是那个弘舟比较厉害啊。”
“弘舟师兄在寺内辩经从未输过,去其他寺院挂单的时候,他们也都对弘舟师兄推崇备至。”
“呵呵,这位小高僧,你可千万不要跟你师兄学啊。”
“嗯?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说,如果为了心中的正义,去破坏别人心中的正义,要杀不少人,这样是不是邪道?”
“不是。”
“哦?佛教不是不杀生的吗?”
“是啊,可是如果真的是正义的事,为什么不能去做呢?”
难得有人问小和尚这些问题,小和尚嘴停不下来。
“首先,我们要想的是,是不是只有通过杀生的方式才能了结恩怨,那些人是不是非死不可。我当然希望是可以握手言和的,相信普天之下所有的人也都不愿意杀人与被杀,寻常的仇怨,都希望能够解开,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嘛。不过嘛,得有多大的深仇大恨,才会有必杀的心意呢?拦是拦不住,硬拦反而会坠入魔道,适得其反。其次,我们再考虑一下,正义的问题。正义我不懂,我只知道‘定数’,佛祖曾说世间诸人诸事都有定数,谁都不能左右。如果他真的作恶了,就一定会横死,你杀和别人杀,对于世间来说并没有差别。正义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不知道施主相不相信六道轮回,作恶的人来世是要还前世的因果的。施主杀错了人,来世施主也会受到相应的惩处。反过来说,作恶的人要是被你杀了,也是作恶太多,遭到反噬。最后嘛……是我自己的一些小想法,师父和师兄们都觉得我错了……我总觉得……如果杀一个人是创造了因果,那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如果杀一个人会了解一段因果,大多应该是好事。”
这个答案未必是最好的结果,小和尚嘴里出来的话,好像也不太能让人信服,不过终归是感觉舒坦了些。
那就听了这个小和尚的话吧,起码得守住自己内心中的正义吧。
“慢行,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觉得呢?”
“我觉得谁要杀我,我就杀谁!”
“那我们在这里住几天吧。”
“怎么突然……?”
“因为我还想听那个小和尚把话说清楚。”
“甚好甚好,请几位施主随我进去,我为几位施主找几间房间。”
小和尚开心极了,也不顾墙边的扫把早就被风吹倒,只表现出知客的热情。
找了一间空的禅房,一排通铺给我们出了难题,最后决定让师父睡在最边上,边上依次是师娘、小四儿、熊慢行,我和罡鹤就无所谓了。
叫醒我们的不是早课的声音,而是寺门口有两个道士的叫骂声。
几个和尚在门口堵住寺门,不让那俩道士进去叫骂。也不推搡,隔着一丈,疯狂叫嚣,说是要论道。
这俩人一老一少,却好似是以那少年为尊。年长的在山前叫骂,年少的反而负手而立,闭目沉吟,把玩一柄墨色拂尘。
架不住吵闹,寺里主事的人出来安抚,不想耽误敬香的善信们。年长的道士这才停,躲在年少的道士身后。看大和尚的着装,应该不是住持,但大小也是一个什么首座,什么长老的。
“请两位莫要在门口喧哗。”
“就是你欺负我的乖徒儿?”
“何出此言?我们只是同道切磋辩经而已,哪有胜负之分,又何来欺负一词?”
“哼,我不管,只要他输了,就是你们欺负他!”
张狂的话,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口中说出,有些滑稽。光头们却不敢怠慢,我拉过一个和尚问了两句,才知道,那天辩经论道,只是险胜。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先唐时,即有药王著《会三教论》,书中讲到关于儒释道三门的争端、分歧与统一。后世之中,也多有博学者,对于宗教的概念有过不同的理解与注释。
起因是由于宗教教义和主旨,包括行为模式的差异导致的分歧。而无数先贤中,有一派认为佛教与道教虽然差异众多,但都是重视生命价值的宗教。而儒教则对于政治性的内容更为重视,故与前两种不同。
进而,佛道两个教派的争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基本消弭。但其实只是表面上平静祥和而已,教义冲突实在难以避免。
那问题就出现了,道士跟何上辩经、论道?是以哪一派的经典作为援引依据和解释凭证的呢?
“上次我徒弟与你们论的是‘法’,今天由我来与你们论‘道’。”
和尚们面面相觑,“法”也好,“道”也罢,都是道教中的概念,上次也只是勉强用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来粗浅对待。也是仗着老道不同佛经,才能取胜。
胜出的道理也很简单,佛家认为,肉身,也就是他们称之为“色身”的东西,并不重要,只有修行的来世,才是重要的。这一句话,把道家讲的“法”说得一无是处。
和尚并不和善:“出家人不争强好胜,就算你们赢了吧。请这边下山。”
小道更是笑道:“胜了就算了?我们散修好欺负是吗?”
“那倒不是,只是……怕你不愿认输,也没个公证之人。”
我倒想看看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交锋,主要是,总觉得,说不定,可以解决我的问题。
我从人群中探出身来:“我来公证。”
“这就无可推辞了吧!请!”
小道伸手,请那主事去坐那刚搬来的蒲团,老僧不好拒绝,坐而论道。
我做裁决,也得先客气客气:“两位是想对辩还是立宗辩?”
对辩就是一人提问,另一人作答,解答完成之后,另一人才可以提问。立宗辩的话,是由一人,或多人提问,被提问的人,只能作答,没有反问或者提问的机会。
和尚不想丢了面子:“对辩即可。”
“好,我是客人,你先请!”
“‘道’……道德经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是何意?”
其实这个问题是不可以问的。对于道士来说,问他们什么是“道”,就好像是问僧人,什么是“佛”一样。既是光辉伟大,又是万般难以解释完整。
换一种常人也可以轻易理解的说法,就好比是问常人什么是“人生善恶”一样。天下间人有多少个,也就有多少中解释、多少种理解。
平常理解,善就是对自己有好处,恶就是对自己有坏处。哪里能够尽数了解一个人的生平呢?那又如何用某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就来判断呢?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会导致思辨迟钝,那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呢?更是无稽之谈!
仔细想来,只有惠及天下众生或千秋万世的,才能说是好人吧。
小道倒是对答如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泡影之中,三千世界,即是道。”
这话其实算是讨巧,说了跟没说差不太多。估计也不是为了求胜,就是为了恶心一下这老和尚,借前些日子搪塞的话,回敬给这老和尚。
小道不饶人:“到我了,我来问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何解?”
这是道德经中的内容,大概意思是说,大道的没有具体的形态,但是却无穷尽。其中的深远,好似万物的先祖一样。这句话正对应刚才的那句梦幻泡影。
没难住和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合着你就只会这一句呗?”
“凑巧,凑巧。”
这其实不是辩经应该有的样子。原本辩经,是学习经文的一部分。说的是通过释义、援引的方式,来正确理解经文。而不是现在胡搅蛮缠的样子,用一句经文,来回答另一句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