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就听说过你们这儿有一位筑基期开当铺的,还挺新鲜。」
「可不是吗,堂堂筑基期修士和咱们老百姓一道在街上开买卖,放别处说去
谁信呐。」
修行这事要说难也没多难,只要肯费些气力,甭管根基如何,再差的三五年
也能迈入炼气期。无非是老百姓平日里忙着讨生活,腾不出修行的功夫。只要是
家境稍微富裕点的,弄一套基础心法,说入境也就入境了。
可筑基期就不一样了,资质较差、为人愚鲁的往往难以成就,还要拿出钱来
购置丹药。不然光凭自己,一修修个四五十年筑基,也怪浪费生命不是。
不说别的,宗门里筑基期外门弟子,每个月到手的俸银再少也得一两枚灵石。
跑到铜林镇这种黄土旮里开个当铺,顶了天赚些金银出来,吃喝拉撒逍遥自在倒
是够用,修行资源可就别想了。
宁尘继续勾话道:「吴大少心也真够宽的啊?年纪轻轻筑了基,就撂这儿享
起清福来啦?」
「哎呦,你是不知道。听说是惹麻烦了,宗门待不下去,这才跑到我们这儿
落得脚。」
「他人咋样?」
「没啥说的,既不欺男也不霸女,最多好喝口花酒,俺们邻里之间处的好着
呢。他和那些修士还留着门路,买卖开得好极了,偶尔来我这儿吃碗面,出手也
大方。」
「他来这儿多久了?」
「怎么着都有小十年了吧?那时候我还没娶媳妇儿呢……」
那老板絮絮叨叨开始胡扯些没用的,宁尘不动声色给他打发了,心中多少有
了计较。吴少陵看着年轻,实则年龄也不算小。不过宗门中修行起来一晃就是十
来年,心智也不会有多大变化,还得是离了宗门在尘世间打起滚来才成熟些。算
他小时候就修炼得法,那现如今也就当成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没什么毛病。
打听了这一番,人倒是应该没什么问题,况且再怎么说也不过就是个筑基。
真要干起来,吐口唾沫也把他淹死了。宁尘左右一想,也别墨迹了,最后还
不是要来一出开门见山。
人生地不熟,他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躲拐角让阿翎影遁在自己影子里,晃
晃悠悠看着似孤身一人,大步往吉兴当铺走去。
宁尘往门里进的时候,那吴少陵躺在那打着呼噜,连眼都没睁,只有当铺头
柜恭恭敬敬迎上来,旁边还跟了一个点头哈腰的学徒小厮。宁尘原来还琢磨,不
如踹吴少陵一脚弄醒得了,可又怕以后用人家的时候脸上不好看,于是只客客气
气与头柜作了个揖。
那头柜恭敬道:「这位贵客,您是典质还是赎当?」
「哦,我代辰州柳七娘,来给吴公子送一封信。」
头柜是个凡夫俗子,根本不晓得什么潇湘楼柳七娘的。可门外头吴少陵却像
屁股下边炸了颗大头鞭炮,噌地蹦起高来。他一步抢进店里,大叫:「老袁!关
门上板停业落锁!今儿买卖就干到这儿!」
「东家……您这……」
「麻溜的!还叫我说第二遍?!那谁!起茶倒水!果盘点心都摆上!」他横
眉竖眼,呜呜喳喳指挥半天,人近到宁尘身前时却脸色一抹,登时化作阳光灿烂
一张笑模样:「远道而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敢问贵上下?」
「吴公子客气了,在下免贵复姓独孤,排行十三。」
吴少陵嘴上不停,嘘寒问暖。
「十三兄弟一路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哇。辰州最近天气如何?风调雨顺?
极好极好。是从羌州过来还是坐得船?哦,走的青岚江啊,江上风景可还能
入眼?」
他满嘴浮言,只待手下人布好茶点,这才手一挥将他们驱出房间,又掐了屏
蔽法决,牢牢护住了两人所在。
展了禁制,吴少陵脸色便严肃起来,拱手道:「十三兄弟,把七娘手书请出
来吧。」
宁尘手腕一翻,从星陨戒中夹出信来,却不急着递他:「吴兄,有言在先。
您看完了信,还望借我一观。若是不允,十三就此别过。」
吴少陵沉吟片刻,点点头:「虽不知十三兄弟为何如此慎重,但我与楼主之
间倒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你若执意要看,我与君同观就是了。」
宁尘心中舒快许多,伸手将信递于吴少陵。吴少陵手指运上法决向信上法封
一点,流光一滑,抽出笺来,敞敞亮亮铺在桌上,与宁尘一同观瞧起来。
但见信上几行花簪小楷,俊雅锋锐,自柳七娘亲书无疑。
——此递信者独孤十三
人中豪杰也。
特遣你处调用,请善待之。
别有用心之想,切莫加之。
有不情之请者,望尽心助之。
钱债于你我,自此两清。
书信落款处,秀笔点睛勾了一片柳叶图样,却不留名。
吴少陵点点头,嘴上露出一抹微笑,朗声道:「原来十三兄弟是来替七娘还
债的,那今日便清账吧。」
宁尘一瞪眼:「啊?什么账?」
吴少陵点点书信最后一句:「七娘先前欠了我不少钱,送你过来说是钱债两
清,意思不就是让你带钱来清账的么?」
宁尘一捏拳头,这他妈柳轻菀,又来吃老子的!
脸上却不能作色,只硬邦邦朝吴少陵一笑:「七娘没和我说啊……」
「这样吧,要不十三兄再回去辰州问问,问清楚了,咱们再行会账。」
来来回回这么个跑法也不是事儿啊,宁尘暗自咬牙切齿,心说等着回去了一
定得给柳七娘好瞧。他嘴角抽了两下:「她欠你多少钱?」
吴少陵俩巴掌一翻:「连本带利,二十万灵石。」
二十万对宁尘来说九牛一毛,可就这么愣给人一把一把往下薅羊毛能不疼吗。
他勉强没叫自己露出呲牙裂嘴的模样,俩戒指一点,给吴少陵送了二十万过去。
吴少陵高高兴兴收了,给宁尘又斟好香茶:「听楼主意思,十三兄此行也是
有事要我帮忙?」
「正是。」
「我看十三兄神意坚实,似是已有灵觉期后期气象,可否明示修为?」
宁尘不禁心中暗惊。只因合欢真诀法纲全然不同其他玄法,自己才能遥观旁
人修为高低。可世间其他修士,哪怕高阶探查低阶修为,若不交手,也只有抚顶
搭脉才能探得真切。而金丹以下道心未结,揣度修为更是难上加难。吴少陵一个
筑基期,何谈越三阶观视自己修为?
见宁尘面色迟滞,吴少陵连忙道:「十三兄弟想多了,我不过是痴长几岁,
观人气度行止,勉强胡说罢了。能被潇湘楼主看重之人,绝不会在金丹之下;我
又观你气神勃发,只缺了一份元婴的浩荡,才随意猜了一下。」
说的有理,可宁尘也不至于傻乎乎尽信其言,这家伙说不准也有什么神通在
身。
「吴兄神乎其技,十三佩服的很。我此行黎州,实是在这边有不少事情要办,
还需一个地头蛇相助,哈哈哈。」
他前头话说得彬彬有礼,到最后突然冒出一句地头蛇,可没把吴少陵噎着。
只见他挠挠头,也不端着了:「嘿,十三兄弟真是开口见心。可是说得还真
没错!我吴少陵便是铜林镇头一号地头蛇,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宁尘早打好了谱,这次来揣了两件事在怀里:一者,搭上一条寒溟璃水宫长
老级别的暗线,龙雅歌若是元神遁来此处被困,多少应该有些蛛丝马迹;二者,
打听妖族底细,若有机会便去南疆一探,从步六孤曦名字入手,弄清皇寂宗祖陵
下血窟真相,也好解决自己肉身之碍。
只是坐下没多久呢,二人说话虽然还算对脾性,倒也不能就这么不遮不掩地
把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宁尘慢悠悠喝了口茶:「小弟初来乍到,地面上的情况不
太清楚,想让吴兄指点指点。」
「好说好说——」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咣咣」声音,铺面前门刚上的板子给砸的乱响,来人
使得劲儿极大,砸的门框扑噜噜往下掉土。
吴少陵眉头一皱,掐诀放开屏声阵法,大声道:「谁啊?!没看见打烊了!!」
外间厚厚门板遮得严实,只听得有人闷声叫:「开门!吴少陵!开门!」
吴少陵一个筑基期修士,在这块也是有头有脸的,被人隔着门叫号,也不耐
烦了:「谁这么不长眼啊……今日有客!你明天来!」
外面就跟没听见一样,砸的更起劲儿。只听咔嚓一声,门板竟然给砸得碎了,
只因铺子有法阵还护,那碎裂的木板仍凝在一起不见散落。
「他娘……」吴少陵横鼻子竖眼,嘴里含了句脏话,碍着宁尘面子没吐出来。
他无奈朝宁尘一拱手,快步往门口走去。
宁尘也不好就这么坐着,站起身凑到门口去看究竟。
吴少陵手扶门板,大声道:「到底是谁!报名!」
「是我!你开不开门!」
吴少陵这回勉强听了个真切,怵然展眉,嘴里「哎」一声把阵法灭了。法阵
一消,那饱经风霜的木板门立刻哗啦啦散了一地。吴少陵这边往里一让,外面那
个砸门的一脚踏了进来。
宁尘一看,这不是那个被阿翎看不起的诛界门暗修女子吗?他感觉到脚下影
子轻轻一晃,仿佛阿翎哼了一声似的。她飞得不如宁尘他们快,却不似两人这般
慢悠悠四处打探,下了船直奔吴少陵处,于是赶了个前后脚。
吴少陵讪讪道:「楚楚姑娘,你这一来一回真够快的啊!可也犯不着把我门
砸了呀!」
女子摘了头上斗笠,及臀长发随之一舞,只见她眉头深皱目光带刀,厉声道:
「谁让你不开门!」
话音刚落,她眼一斜看到站在一旁的宁尘,不禁一愣:「是你?」
宁尘负手而立,也不应她。吴少陵则回过神来:「怎么?你认识十三兄弟?」
女子道:「坐一条船来的。江上有船被蜃蛟毁了,他爱管闲事,把人都救了,
出尽风头。」
「哦?」吴少陵闻言眉头一挑,「救的都是凡人?」
「废话!」
吴少陵轻轻点了点头,似是暗自赞许,眼却没往宁尘这边看。
女子又问:「他来你这干什么的?」
「十三兄弟是我远来的客人,方才与我相谈正欢,你就……」
女子不等他说完,扭头冲宁尘道:「你出去。」
宁尘皱了皱鼻子,也不动窝:「不会好好说话是怎么着?」
女子狠狠瞪他一眼:「别给你敬酒不吃!」
「敬酒?也没听见你说个请字,可能是文盲识字不多。」宁尘才不惯着她,
淡淡扔出一句话。
女子细眉倒竖,手往剑柄去伸。宁尘影子里一阵涌动,他不动声色点了两下
脚后跟,安抚下了
阿翎。
吴少陵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女子手腕,「哎哎哎,无冤无仇的,犯不着犯不
着!楚楚姑娘,稍安勿躁。」
女子抬手将他手甩了,立在那里杀气腾腾。吴少陵将她挡在身后,与宁尘执
腕道:「十三兄弟之事本应尽心竭力,无奈事情来的急,海涵,海涵!你看这事
儿……可否去门口一等?」
吴少陵说话了,宁尘也不再硬杠,瞥了那女子一眼踱出门去。
身后屏蔽阵法又起,遮掩了屋内声音。别看这凡人镇中小小一个当铺,使得
法阵竟颇为高级,非是元婴以上无法查探,想来吴少陵的买卖与修士来往甚密。
奈何宁尘的神念却不是只有灵觉期。他背对着铺子,神念钻了进去,把里头
的情形扫了个一清二楚。
那女子见宁尘走了,也不再磨蹭,两步来到柜上,掏出一个袋子咣叽扔了上
去。
「五千灵石,都在这儿了!东西拿来!」
平常修士交易,都是直接用神念扫出数来与对方戒指对接。那女子直接撂了
袋子出来,算账可麻烦多了,她不图别的,只为给吴少陵上眼药。
吴少陵也不生气,回后边拿出来一卷羊皮画轴。女子一把抢过,铺在桌上仔
细看起来。吴少陵坐在柜台后头一脸风轻云淡,点数着那五千灵石往自己戒指里
收去。
宁尘神念看得真真儿的,那羊皮纸上乃是一个大宅略图,一间间屋舍、一片
片院子、一进进围墙,都画得再详细不过。女子仔仔细细看了半炷香功夫,凭神
念把一应细节都印在识海之内,这才将画轴递回给吴少陵。
她扭头要走,却被吴少陵喊住:「楚楚姑娘,虽不该我多嘴,但万事小心为
上,若能静心多筹划些日子,或是大有不同。」
女子冷冷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就叫我多加小心?顶讨厌管闲事的!」
她扔下一句话,拿手向门口阵法点指两下,叫吴少陵给她开了界壁,大步迈
出门去。
宁尘正背对门口抄着手,被她厉声喝了一句:「闪开!」,这才慢悠悠偏开
身子让走了她。
看着那凌厉身影转过拐角不见踪影,宁尘重新走进吉兴。吴少陵坐在柜台后
头刚刚数完钱,一边把兜栓了一边嘬腮:「娘的,还少给我八枚!」
宁尘看他模样好笑:「要不你再数一遍。」
吴少陵先前文绉绉的架子也放下了:「可不爱再费那闲工夫。方才真是让十
三兄见笑了。」
宁尘笑笑:「不碍不碍。刚才那女子是怎么回事?脾气够大的。」
「楚楚姑娘前些日子来黎州办事,上我这里寻买一件物事,无奈钱不够,只
得急急忙忙赶回宗门筹资。许是耽误的时间长了,心中焦急。」
倒也说得过去,宁尘点点头:「她姓什么?」
「姓楚啊。」
宁尘一愣:「全名叫楚楚楚?搁这儿射飞镖呢,嗖嗖的。」
吴少陵哈哈笑道:「嗨,她闺名楚妃墨,先前在这边盘桓,我原想将她喊得
亲近些也好打打关系。可她只一意让我叫她楚姑娘,我还个价,才叫她楚楚姑娘
的。楚楚动人,这不叫着好听,拍拍马屁嘛。」
宁尘哼道:「不过一个凝心期,可真够横的。」
「哎呦,兄弟你境界高深,都是与七娘这般人中龙凤厮混,自然不清楚我们
下边儿的情况。你想想,一州之地人口千万上下,金丹满打满算不足百人,大都
聚在宗门之内,在外头招摇的可不就是凝心期的多嘛。」
宁尘知道他说的有理,又问:「看她服色是出自诛界门,莫不是来你们这儿
杀人的?」
吴少陵目光一冷:「我猜也是,十三兄目光如炬。只不过祸从口出,咱们还
是得小心说话,万一叫人听见,再连累了我们。」
「吴大哥所言极是。」
吴少陵上前拍了拍宁尘胳膊:「十三兄弟,你可有地方落脚?若是还没寻到
地方,不如就在哥哥这里下榻。」
宁尘满脸堆笑:「实在不敢如此叨扰!我已看好一处客栈,离此不远。」
虽然住在吴少陵这里说话方便,但毕竟不是还有一个阿翎吗,总不能让她在
影子里一蹲好几天。
吴少陵也不强留:「那今晚当哥哥的在登嬴楼设下酒宴,给十三兄弟接风洗
尘!可不许再推脱了。」
「有地方蹭饭还有啥说的,我饭量大,可别再把吴大哥吃心疼了。我这边还
带了护卫一名,晚上同去的话吴大哥可别挑我的。」
「来来来,都来!」
两人嘻嘻哈哈把场面话说得通透,吴少陵将宁尘送到门口,脸上堆满笑瓤一
直目送他走到街尽头才转身回去。
宁尘挑了僻静处走,阿翎趁周围没人,从影子里滑了出来。
「晚上我非得要去吗?」
「这边事情不会完的太早,叫你与吴少陵认识,也有传话递物等需用之处。」
阿翎点点头,又见宁尘面色不郁,于是关心道:「怎么了?」
宁尘嘶了口凉气儿:「我总觉得柳轻菀给吴少陵那条儿,写的哪里有些不对。」
「哪处不对?」
「说不上来……感觉那句子写得别扭,字里行间似有什么猫腻。而且柳轻菀
富得流油,为何会欠他的钱?」
阿翎于书文一事不很精通,便没说话,只由得宁尘在那里自己嘀咕。
到了晚上,宁尘在客栈换了一身翩翩公子衣,阿翎也穿了件颜色稍微鲜亮些
的长尾氅袍。两人寻着登赢楼去了,刚拐过街来,就看见吴少陵已亲自等在酒楼
门下,当真做足了礼数。
他望见宁尘身影,立刻就往前迎,却一眼瞥见宁尘身后的苏血翎,脚步不由
一滞。苏血翎黑布未摘,也不怕他直勾勾这样来看。
「这便是十三兄弟的护卫?真是英姿不凡!敢问姑娘芳名?」
苏血翎自也是早编了假名,闷闷道了声:「阿青。」
「青青淡草芳,拙锋秀内藏。好名字好名字!」
吴少陵拍马屁的功夫炉火纯青,简单一个名字都能捧成这样,既哄得人高兴
又不失文雅,可叫一个不露声色。宁尘如今也是看明白了,此子绝非是能在铜林
镇这种地方碌碌残生之人。
宁尘也与他寒暄几句,吴少陵却不见引客上楼。他恭声道:「也是我思虑不
周,先容哥哥上去安排些个,才好叫兄弟入座。」
说着他便拱了拱手,先行进了酒楼里去。宁尘心中纳闷,多少生了些警惕,
不多时却见五名花枝招展的女子飘飘渺渺走出来,往长街斜对过的青楼去了。他
哑然失笑,原来吴少陵安排了姑娘给他陪酒,突然又见自己的护卫竟不是男子,
可不就愣了。
若只是寻常女卫也就罢了,偏也叫他看出阿翎修为不凡,猜测她断不会是给
主人暖床叠被的那种奴婢,于是赶忙上去先把姑娘请走了,免得惹她不快。
吴少陵行的周全,宁尘却知道阿翎根本不往心里去。饶是如此,他仍与吴少
陵换了换眼色,暗暗夸他眼力有劲。
登赢楼最敞亮的一个雅间,双方宾主坐定,须臾间小二便布上菜来。宁尘定
睛观瞧,那菜式精巧香气四溢,但毕竟也是百姓寻常吃食,可端上来的几壶酒却
颇为不凡。他翕了翕鼻子,登时闻出那酒乃是仙酿。
「吴大哥,那酒可不是这小小登赢楼能有的哇!」
「哈哈,十三兄弟也是个好酒的?实不相瞒,这是哥哥我珍藏仙酿雪香凝
,乃是横空风吟山出产的雪莲酿造。平常客人来访,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宁尘心中有所计较,也不藏着掖着,只用玩笑话道:「哎呦,我与吴大哥刚
刚相识,吴大哥就这般相待。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吴大哥怕不是要依
仗我的修为,去偷什么天材地宝吧?」
吴少陵抚掌大笑:「十三兄弟尽说笑话!怎能叫兄弟去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啊,小看咱了不是。平常的凡夫俗子断尝不出这酒的好,非得是十三这般修为深
厚、为人爽亮的朋友,才配叫我取出这酒来!」
你来我往之间,宁尘说话去了遮拦,吴少陵也直呼十三以示亲近。宁尘饮了
一口,一股透心清凉直贯喉鼻,俩眼都差点儿冒了寒光出来,立时间
赞不绝口。
「不知吴大哥可还有存货,也多卖我一坛!」宁尘心说这酒如此轻透,霍醉
指定喜欢。
「十三见外了,你代楼主把钱送来,于我这小本生意可是雪中送炭。没啥说
的,待回去送你三坛便是。」
两人说说笑笑,酒酣耳热。苏血翎只随席饮了三杯,也不吃菜,只静静坐着
听二人谈天。
「我们黎州风貌,与那中原腹地可是大相径庭,十三可还赏得惯?」
吴少陵能说会道,却不显得如何油滑,面对自己一个灵觉期也是不卑不亢,
宁尘品到他性子里似是隐着一份诚意,与他相谈甚欢,倒也不再摆些场面话出来。
「我初见得你们这里戈壁苍凉,只道是个穷山恶水之地。可后来在镇上见到
一众孩童无忧无虑,还有那教书先生仁义刚正,颇受爱戴,便知此处与中原一样,
也是个知书明理的地方。」
「哦,你可能是碰上的人了。」
「我看那先生身着黄纹白袍,可是你所说的?」
「哈哈,正是。殚见阁的书院遍布黎州,广收孩童入学读书,不收分文。所
以他们的书院先生在黎州人人敬爱。」
「倒是好事。那殚见阁背后可是修士坐镇?」
「那是自然。修士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来,就够老百姓丰衣足食的。我这地头
蛇不过坐了小小一个铜林镇,而那殚见阁说是黎州的地头蛇也不为过。」
「小弟此次前来,头件要紧事就是想疏通疏通,结交一下寒溟璃水宫长老一
级的人物。不知吴大哥有什么门路能给我指一指的?」
「嘿,也是巧了。想要结交寒溟璃水宫高层,还真是非得从着殚见阁入手。
殚见阁每月都会请黎州各地世族豪绅欢聚饮宴,明天恰好便是时候。十三若
有兴致,随我一同赴宴,也真真看看我们这寒溟璃水宫治下的黎州风土。」
「吴大哥费心了,小弟自然恭从!」
吴少陵事情安排的妥帖,自己事情有了眉目,宁尘高高兴兴敞开怀与吴少陵
乐呵起来。两人推杯换盏喝了个昏天黑地,宁尘贪那酒香,竟也不去运气解酒,
直喝得咛叮大醉,最后还是叫苏血翎搭回客栈去的。
他也不解衣,迷迷糊糊强拽了阿翎给他抱着,扑床上就是一顿猛睡。殊不料
睡到半夜,他梦中忽地想起潇湘楼主那张条子,灵光乍现,一下跳将起来,拍着
脑门大叫出声。
「他娘的!柳轻菀给老子玩藏头!」
****************************
第二天,吴少陵早早来邀宁尘上路。宁尘依旧叫阿翎藏于影中,随吴少陵出
铜林镇往东南飞去。
吴少陵一路上谈笑风生,却见宁尘耷拉着眉毛斜眼瞥他,行了半天终于忍不
住问:「十三兄弟是不是昨夜宿醉未醒?为何看着精神不佳?」
宁尘呵呵冷笑两声,爱答不理道:「昨晚大梦一场,梦见这世间人心险恶,
叫人丧气。」
昨夜里半梦半醒参透了柳轻菀玩的把戏,怎么都没想到柳吴二人竟然这般默
契。她就那么轻轻一点,吴少
陵当时就能在自己面前气定神闲演一出好戏。这两
个人精合二为一,可把自己玩了个团团转。
也难怪他舍得把那的好酒往自己这儿送,那几坛酒撑死了千枚灵
石。他可从自己这儿薅走了二十万呢,真他妈是贼不走空啊。
宁尘倒也不打算把钱往回要,但就这么放任吴少陵继续在肚中得意却是不行。
听他语音语调阴阳怪气,吴少陵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他似是看破了自己和柳
轻菀的把戏,连忙赔笑道:「这世间本就黑白难辨。那些看着光明磊落的,背后
却难免男盗女娼;而有时看着偷奸耍滑的,却未必会没于流俗」
宁尘横着鼻子挤兑道:「那吴大少是光明磊落的那种,还是偷奸耍滑的那种?」
吴少陵哈哈大笑:「我啊,我是光明磊落地在这儿偷奸耍滑呢!」
宁尘见他光棍儿,也不再难为他,只点醒道:「那我这拉线搭桥的正事,吴
大少可要上上心了。」
话里话外那意思,你坑走我二十万,再不拿钱办事,那我可就翻脸了。吴少
陵淡淡一笑:「十三,咱哥俩明人不说暗话,你的事情我一应陪到底,保管满意
就是。」
「成,那我可当甩手掌柜啦。」
一个多时辰功夫,两人遥遥望见一簇黑担担的影子出现在地平线上,横空山
脉已近在眼前。身下黄秃秃的戈壁早已变成了水草丰饶的广袤绿地,前方乃是黎
州最大的一座城市,名唤八平城。
吴少陵没有带宁尘进城,而是继续往横空山脉又行了几十里。八平城周围地
势平坦,水田竹林相拥相簇,渐渐露出一座庭院。
两人是飞着来的,其他人却没那么高深的修为。那庭院隐在树林包围之间,
往日定是清净所在,可今天门前车水马龙却是热闹。宁尘随意往下一扫,来的人
几乎全是稍入炼气的富家翁,最多跟了几个筑基护卫罢了。
这殚见阁建的优雅别致,门口迎接宾客的仆役一个个也穿得温文尔雅,待客
时不卑不亢,颇有些文人气。他们见到吴少陵,脸上笑容更盛三分,专门派一个
人给他请去了庭中。
庭中已布了百十张软席,软席上置一条案,上面已摆好瓜果梨桃。不过距离
饭点还早,几乎无人入席,众人都只在旁边花园间谈笑。
宁尘随吴少陵在殚见阁外庭信步闲逛,他时时与人拱手寒暄,偶尔驻脚聊上
几句闲话,却一直未与人引见宁尘认识。旁人以为宁尘是他随卫,也不相问。
「此间都是寻常豪绅富户,于你无用。我带你见一见殚见阁阁主,他若问你
什么话,都先由我遮拦。」
宁尘欣然从命,只多加了一句:「别再坑我了啊。」
「你别加「再」字啊,哥哥可从来没坑过你。」
吴少陵兀自嘴硬,宁尘也不和他斗嘴。两人穿过一座廊桥往内庭踱去,越过
一道月亮门儿,聚在此处的客人已大不相同,一眼望去,二三十人中足有七八个
凝心期。
就在吴少陵四处观瞧寻人的时候,斜后方已响起一个男人声音。
「吴兄大驾光临,殚见阁蓬荜生辉!」
来人年纪比吴少陵稍大些,长袖宽袍,也是黄纹白底的书院先生样式,只在
袍襟袖口多绣了些鳞纹。他生的颇为俊朗,颌尖鼻挺,只是眼睛稍小,眼神微飘。
「任阁主,好久不见,叫小弟好生想念。」
两人连连拱手,神色间亲密无比,笑得一团和气,不知道还以为俩人是龙阳
之好呢。
寒暄过后,吴少陵将宁尘往前一请:「来,十三兄弟,这便是殚见阁任天麒
任阁主!任阁主,此乃在下莫逆之交,辰州独孤十三。」
「久仰任阁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哪里哪里,十三兄弟器宇轩昂超凡脱俗,定是大大的风流人物!」
宁尘探了一探,总算是在黎州见到一个修为高的。这任天麒金丹中期,气息
悠长根底厚实,识海却不知为何颇为虚散,以至于神意反在双眼上略有飘忽,说
的好听点叫轻巧游浮,说难听点那可就是目有贼光了。
吴少陵虽然蒙了自己二十万灵石,但宁尘观识他根气颇正,对他这个人并无
嫌恶。然而这任天麒一面初见不曾说上几句话,却已是叫宁尘本能地暗暗生厌。
没说几句,又有人来寻任天麒。他连声叮嘱旁边仆人好生招待二人,三揖两
拱手地走了。
仆人给他俩引去内庭一处上座,那桌上奉的东西和外边已是天壤之别,盘子
里摆满灵果,壶中沏的也是仙茶。
吴少陵引宁尘一起坐了,给他斟上一杯茶,悠声道:「十三兄弟,看咱们任
阁主气度如何?」
换任何一个旁人来看,只会觉得这殚见阁主儒雅热忱,颇具大家风范。宁尘
不愿现在就把话说明,便淡淡道:「任阁主已成就金丹了,真是年轻有为。」
「哈,论年轻有为,谁能比得上十三兄弟。你也别拿场面话敷衍哥哥,你若
有意,我便费上心思,引你与任阁主好好交攀一番,说不定叫他随手一托,你就
能与上头说上话了。」
「哦?小小一个教书的殚见阁,能有这般能耐?」
吴少陵点点头,话锋一转:「寒溟璃水宫身为五宗法盟,豪据三州。换那断
剑城也好,皇寂宗也罢,如何能容下殚见阁这种自己将势作大的门户?」
与吴少陵相处一日,他才终于把话说到点儿上。宁尘立刻道:「请吴大哥指
点迷津。」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黎州虽是寒溟璃水宫地盘,却是没有分舵的。」
还真是这样。合欢宗不过占据二州,尚设了南陵与允州两处分舵。寒溟璃水
宫三州之地却只有一个羌州分舵,黎州干脆直接放了羊。宁尘先前未曾细想,如
今被他点拨一句,立刻觉出其中有异。
「这又是为何?」
「青岚江与妖族南疆之间只有寒溟璃水宫这一派大宗,它高居横空山脉之巅,
对治下三州极不上心,精神头都放到南边妖族去了。羌州灵气还算充沛,有不少
修行资材要从那处收拢,不然连这唯一的分舵恐怕都没有了。」
宁尘点点头:「黎州荒凉,看样子最多出产些灵矿,所以寒溟璃水宫才放之
不管,由得殚见阁这种夹在仙凡之间的势力在黎州开枝散叶……可是凭他们这种
地位,又怎么有门路呢?」
吴少陵眼皮低垂,目中却有精光摇曳:「宗门门面上不消管,自然会有人怀
着私心,要把手伸下来了。十三兄弟只要放低身段,求人往上拉一把,就可以心
想事成。」
宁尘打量着吴少陵神色:「吴大哥好像话中有话。」
吴少陵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顿:「在黎州地面,有任阁主帮你打典,便不需
我陪你四处乱跑了。」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是简单,宁尘立刻道:「若我不想走殚见阁这条路子,
一心想叫吴大哥帮忙呢?」
「叫任阁主帮忙,无非费上些银钱,花上些时日罢了。可是要走另一条路,
那就麻烦的多了,你当真不考虑一下任天麒?」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七娘叫我来找你,我便吃死了你,找旁人作甚。」
吴少陵道了声好:「来,咱们再随意走走。」
两人离了坐席,吴少陵带着宁尘向外侧闲游而去。路上见到几处门廊通往更
深的里院,均有凝心期卫士把守。殚见阁庭院颇大,两人绕了小半圈出去,数下
来竟已见了十几个凝心期的守卫,不知道里院有些什么。
吴少陵带的路却不是往里院去的,他们越走越偏,没过一会儿身后宾客嘈杂
便已没了。穿过一座小小树林,隐约间传来了小小的读书声。
「这是什么地方?咱们出殚见阁了?」
「此乃殚见书院的总院。」
十几间宽敞明亮的书堂坐落在荫荫绿色之中,宁尘随吴少陵逛了一圈,从窗
内看见里面尽是稚龄小童,男男女女,都板板正正坐在桌前,捧著书大声朗诵。
孩子们聚精会神,活力满溢,都在认真读书。又有黄纹白袍先生手持竹节,
在屋中转圈,偶有孩童读书惫懒,他们便拿竹节在桌面敲上一下以示警醒。
宁尘侧耳聆听,讶道:「他们读的都是道书?」
「哈,你听出来了。」
「虽然只是最基本的养气口诀,但听起来,那口诀在炼气期已算得是上乘之
法。殚见阁自己培养这些弟子,难道想要开宗立派不成?寒溟璃水宫知道,还不
把他们灭了?」
「哪里的话。殚见阁从没藏着掖着,只道是各地书院上万孩童中选出天资优
秀者晋升总院,等他们再修出小成,便送去寒溟璃水宫当外门弟子。你去黎州任
何一个地方打听,也都是这种说法。」
吴少陵口中说的这些殚见阁章程极为合理,但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他们说的是假话?」
「若是假话,传到寒溟璃水宫随便一个人耳朵里,这殚见阁也没了。」
宁尘听他话里话外云山雾罩,干脆单刀直入道:「吴大哥想说什么?」
吴少陵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望着宁尘:「十三,你帮我做一件事。做成了,
你的门路也就通了。」
宁尘哈哈笑出声来:「早说便是。是要我杀人放火?还是要我偷鸡摸狗?」
吴少陵将头遥遥向远处隐在树林中的庭院一扬:「我想叫你寻机潜入殚见阁
的里院,寻得一个隐藏的法阵,替我改上两笔。」
自己巽风邪体,在这种凝心期修士护卫的院子里出入,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他接过吴少陵递来的图样,上面已细细表明了阵法构成,以及如何修改的一
应步骤。
吴少陵又道:「唯独有一难处,我也不知这阵法刻在什么地方,得需你找上
一找。不过这阵法占地颇有些大小,又不能藏于地下,找出来应该也并不十分困
难。」
宁尘细细思忖,这段时间吴少陵旁敲侧击与自己说了不少话。那些话头听起
来与此事无关,却处处透着蛛丝马迹,只是他还一时不能将其连接成线,终究还
是要把事做成之后才有分晓。他左思右想,实在觉得没有什么风险,于是欣然应
诺。
「什么时候动手?」
「本也不急,不过现如今恐怕得越早越好,最好不要拖过今晚。」
「为什么?」
吴少陵苦笑摇头,将手一翻,于宁尘眼前抖出一张羊皮画轴,上面工工整整
画着殚见阁的建筑舆图。
宁尘定睛一瞧,正是先前诛界门楚妃墨看过的那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