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深处的美人
和办公室同事聊起现在的电影没劲。地址失效发送任意邮件到 Ltxs Ba@gmail.com 获取最新地址倒是更早的年代看的一些老片子,时常于笑谈中被提溜出来,其中难免有一两个片断,两三句对白老掉牙了,引用起来却别开生面,无形中成了挺流行的典故。一位女同事曾提起七几年时那一批朝鲜电影,大家顿时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拼命地追忆,居然真追出不少来:《卖花姑娘》、《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摘苹果的时候》……乃至《原形毕露》、《看不见的战线》之类破案片也未遗漏。想到最后,一句零碎的歌词在我头脑里响起,好象是唱着“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对了,《一个护士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我俨然找到了新大6。众皆摇头。我失望地咽回了后面的话。
难怪人们记不得它,《一个护士的故事》在当时也不很有名,难比《卖花姑娘》,街头巷尾都会哼那里面的主题歌。它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第一次集体活动所看的。描写战争期间,朝军的一位年轻护士火线营救伤员最终牺牲的故事。围绕这一结局还有一些生活片断(那时朝鲜片多是回忆式),很美,也很感人,我都混淆了。惟一深刻的印象是美军轰炸机从阵地上矮矮地呼啸而过,一位穿军装的少女在焦土上爬呀爬……
周末早自习,班主任就告诉我们,明天全校师生去市中心的大华电影院看朝鲜片,早晨七点在校门口集合。那个周末心情好快活。夜里睡不踏实,怕睡过了误了集合时间;幸好相约了,一大早就有小伙伴在窗外吹口哨。冬天天亮得晚,校门口黑压压一片人群,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找着班主任的声音站进自己班的队里。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姑娘,嗓音甜美,好找。
包的是早场,八点一刻开。小学在城南,去市中心好长的路。加上全校七百号人,没法搭车,只得步行。按班级排着队走,路过的商店都还没拉开门板,大家却走得很带劲,毕竟,远处有一部朝鲜电影在等着。我们班主任又是全校的音乐老师,她领唱一句“准备好了吗?”一个班一个班就把《红孩子》传唱下来。去路上至少唱了十几首歌,都是上音乐课时学的。电影开了耳畔还回响着歌声。
女主人公从蜿蜒的山路上出现,学校好多人都愣了一下:她有点象音乐老师!长长的黑发,鹅蛋形的脸,尤其是微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我记不清下面有没有护士在溪边或军用帐篷边晾洗衣物、行军时提着水壶什么的,反正越对照越象,不断有邻班孩子转过头来向我们一年级这儿看,因为音乐老师坐在我们旁边。更确切地说是坐在我旁边,我也忍不住瞟了一眼左边的座位,班主任笑了,眼睛弯弯的:“有什么好看的?我象她吗?”我脸都红了,老半天憋出几个字:“她象你。”醒过来银幕上已出现了敌机,从阵地上矮矮地呼啸而过,一位穿军装的少女在焦土地上爬呀爬。护士临终前好象是微笑着,因为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刻她面部的特写。结尾渲染得相当感人,主题歌再一次响起,唱着“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旋律极优美,却使观众心里感到一种空,天空的空。我搁在扶手上的小手被谁攥紧了,扭头一看,班主任的大眼睛忘情地盯着银幕,有点儿微红……
那是我第一次为电影里的死亡所难受,隐隐约约体会到一种美的事物被毁灭,令人心碎,所以一个孩子就这样记住了《一个护士的故事》。并且相信它是真的。而且从护士的笑容,联系到我身边年轻班主任的笑容,一个孩子第一次认识到并比较着女性的美,哪怕它仅仅通过长长的黑发、鹅蛋形的脸、弯弯的眼睛来表现。
从此以后,我格外爱偷偷打量班主任了,她真好看,象个演员。脸总是有点儿热。隔几天的音乐课,班主任就教唱《一个护士的故事》主题歌,词曲是从报纸上剪下的。她坐在深紫色的钢琴后面,黑发被窗外的太阳照得反光,尤其是她笑的时候,亮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我是学得最起劲的一个,没事就哼哼,眼前仿佛真飘着云彩。美好的云彩啊。
宛若一串快镜头闪了过去,转眼我就是这么大的人了,有时把老于世故当作成熟,有时对一切都愤愤不平、不愿相信,中间省略了多少内容。那支主题歌的整个旋律我仍能迟缓地哼出,却只记得第一句“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剩下的歌词再也找不回来。然而毕竟有更多的东西未被忘却:那小学时为看一部电影所走的路、所唱的歌,所留下的稚嫩脚印,以及画面里金达莱若隐若现时最初的灵光……
有年春节回故乡探亲,散步路过旧时小学,里面依旧书声琅琅,那般熟悉、那般亲近,我简直能找出自己的声音。忽然有找一找以前的班主任的念头,她还好吗?她在我印象中依然年轻、美丽,是世间任何东西改变不了的。我要告诉她,我还记着什么。终究却退缩了。纵然她没忘掉“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是哪部电影的主题歌,但她还能认得出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