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变了。她用一只手摸着额角,默默地埋下头去。
她完全绝望了。
他把脸掉开,不敢再看她一眼。他以为她的心破碎了。却不知道这其间她又恢复了勇气
而且有力量站起来对他说:“你说谎。我知道你说谎。你说的绝不是真话。你并没有忘记
我,你不能够说你现在不爱我。”
她的声音是如此地有力,一直打在他的心上,使他马上回过头来。他把她的红红地发光
的脸看了一下,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的话并没有错。他不能够忘记她。他现在还爱她,同
时他又更爱熊智君。
“仁民,不要这样顽固吧,不要自己骗自己吧,”她站起来用温和的声音哀求说。她拉
住了他的手。“你看我的生活是这样寂寞,我需要你的爱来温暖我的心。我已经为从前的错
误受够惩罚了。现在我怀着悔恨的心来求你的宽耍我预备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需要你的爱
来医治我的创伤,鼓舞我的勇气。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该不会拒绝吧……”他不能够再忍
耐了。他抱住她。他刚刚把嘴印在她的红唇上面,忽然惊恐地放开手,退后一步。熊智
君……姓张的官僚……过去失恋的痛苦……这一切像栅栏似地隔在他们的中间。他用力说:
“完了,玉雯,我们的关系从此完结了。”
“完结了?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你难道还记着从前的事情吗?”她上前去抱住他,苦苦
地哀求。
“我怎么能够忘记从前的事情?”他红着脸挣扎着说。“最重要的是你有了你自己选择
的丈夫,我有我的智君。”
“我自己选择的丈夫?是的,我那时候受了他的骗,现在我不要他了……想不到你的看
法和别的男人完全一样。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同。”她看见希望渐渐地去远了,还忍着心痛
去追它。“我的丈夫不能够干涉我,而且我随时可以脱离他。
至于智君,她对我们并没有妨害。你也可以爱她,你也可以同她结婚。”
“那么你呢?”他莫名其妙地问道。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我能够独立生活,又不要你在经济上帮助我。我们这样不是过得
很好吗?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部分的爱情,我并不要全部。你可以把另一部分给智君,”她
梦幻地说下去,她仿佛已经把希望抓在手里了。
“玉雯,你疯了。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惊讶地而且差不多愤怒地说。“我的爱情
从来是忠实的。我不能够同时把爱情给两个女人。我不能够欺骗智君,智君也不能够让我这
样做。我知道现在有不少的男人是这样做的,但是我不能够。
我说一句最后的话:我不爱你。你需要男性的爱情,你可以找别的男人。像你这样的面
孔,打扮,手段还可以迷住不少的男人。但是你不能够迷住我。”他复仇似地用这些话来打
她。
他看见她现出痛苦的样子。
“你——你对我说这样的话?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她鼓起最后的勇气看他,绝望地说。
门是半掩着的。外面有人在门上敲了几声就推开门进来。
来的是熊智君。
张太太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向着熊智君走了两步,招呼一声。吴仁民的脸变成了苍
白色,他连忙装出一个笑脸。
“玉姐,你在这里?”熊智君惊讶地问道。
张太太愣了一下,然后带笑答道:“我有事情来找吴先生商量。他正要去看你,却被我
拦住了,我耽搁了他这许久……智君,你们什么时候请我吃酒?”她虽然微笑,但是她的笑
容里含得有悲哀。
熊智君听到最后一句话不觉红了脸。她不回答,却柔情地看着吴仁民,好像这句话应该
由他来答复似的。
“快了,张太太,你不会久等的,”他勉强地回答了这一句,自己也觉得笑得有些勉强。
“好,我先去了,你们两个慢慢儿谈吧,我不打扰你们了,”张太太踌躇一下,下了决
心地说。她的话里含得有别的意思,不过吴仁民还不能了解。他只知道这时候她心里难过,
但是他不能够帮助她。
张太太的高跟鞋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她走得慢,已经下了楼梯,又回转来。她看到吴
仁民的惊愕的脸色,便装出安静的样子问道:“吴先生,你明天早晨有空吗?我还有些话要
找你谈。”
“明天?我明天有事情,一早就要出去,”吴仁民慌张地回答,显然他不愿意再和她单
独会面。他就这样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好,等你将来有空,我们再谈吧。”她的眼光在他的脸上盘旋了一下,她就掉头走
了。这一次她的脚步下得很快。高跟鞋的清脆的声音在房里两个人的耳边响了一会就消失了。
吴仁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想跑出去追她,唤她回来。但是他始终没有
把脚移动一步。
“她的境遇也是很不幸的。我不晓得她怎样可以忍耐了这么久,”熊智君在他的耳边低
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他惊醒似地回头看熊智君。他不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把头点了一下。他的脑子还被忧郁
的思想压着。
“她找你商量什么事情?她好像不大愉快,”熊智君温和地问。
“一件不重要的小事情,可惜我不能够给她帮忙,”他受窘似地沉吟了一下,然后装出
冷淡的样子回答她。
她不再问话了。她开始在思索。这个时候疑惑又偷偷地进了她的心。她疑心他和张太太
从前一定有什么关系。她又记起了那一次两人初见面的情形。她想:“他以前一定认识她。
但是他们为什么又要这样掩饰呢?”她并不把她的疑惑对他表示出来。
渐渐地他们两个都把张太太暂时忘记了。他们手拉手地坐在床沿上亲密地商量着结婚的
事情。吴仁民希望这件事早些办好,熊智君自然同意。不过高志元现在住在他这里,不久就
要到F地去,他必须等到这个朋友走了,才好结婚。而且他还想带着她到一个清静地方去度
蜜月。但是这需要一笔款子。他们谈了好一会,最后才决定半个月内在报上刊登结婚启事。
吴仁民陪着熊智君出去。他们在公园旁边的一家俄国饭店里吃了俄式大菜,又在公园里
度过大半天的光阴。
吴仁民回到家里,天刚刚黑,房里冷清清。他现在不再害怕寂寞。他的心里充满着希
望。未来的幸福生活的幻象安慰了他。他想:先在女性的怀里休息一些时候,再以饱满的新
的精力来从事工作。
十一点钟光景高志元气咻咻地跑上楼来,一进屋就张开大嘴说:“今天跑累了。”
“你干些什么事情?昨晚上又没有回来睡觉。”吴仁民带笑地问。
“昨晚上在亚丹那里睡。我们大后天晚上上船,”高志元正经地说,显然他把这看做一
件大事情。
“大后天?这样快?”吴仁民惋惜地问道。
“快?你还说快?我们很早就准备到F地去,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了,”高志元加重语
气地说,好像他恨不得马上就动身一般。同时他摸出一叠钞票来数着。都是五元的钞票,数
目似乎不少。
这一叠钞票提醒了吴仁民的心事。他想了想,就对高志元说:“志元,你可以在别处给
我借到一点钱吗?”他觉得不好意思。
“你要钱用?要多少?这就够吗?”高志元顺手递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给他。
他把钞票退还给高志元,一面说:“这不够,至少也要五六十,最好能够借到一百。”
他的声音微微战抖,他觉得高志元的一句答话就可以决定他的幸福或者不幸。
“这样大的数目?你要它来做什么用?”高志元抬起头惊讶地看他。
“我预备和熊智君同居了,我打算同她到H地(H地:指杭州)去旅行,”他迟疑地说,
一面红了脸微笑着。
“又是女人,”高志元吐了一口痰在地板上,把一只手在眼前一挥,鄙夷地说。“要同
居就同居好了。还要旅行?一定还要请客,是不是?我借不到钱。即使有地方借,我也不替
你借。我不能够帮忙你扮演爱情的悲喜剧,”他说着就把面前的一叠钞票全揣在怀里。
吴仁民被高志元指摘了一番,心里有些不高兴,就半生气地对他说:“这一点忙,你也
不肯帮我吗?你们都是只顾自己的人。你身边不是有这许多钱?”
高志元一动气,脸就红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吴仁民抱怨说:“你真正岂有此理。这许多
钱是F地寄来的,有许多正经的用途。我们到F地去也要靠这笔钱。你凭良心说,我们两个
每天都在奔走,看谁是为公,谁是为私?”
吴仁民受了这番抢白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也红了脸。他在房里踱着。他有些失望,又有
些烦躁,还有些惭愧。他没有理由抱怨高志元。别人都在为事业奋斗,他一个人却在为爱情
奋斗,把时间完全浪费在爱情上,到现在还在为一百块钱着急。这笔款子在目前是不容易筹
到的。他在高志元这方面已经绝了望。去找李剑虹恐怕也不会有办法,而且自己又不愿意。
找xx书店借钱吧,他又不好开口,而且自己手边又没有一部或者一篇现成的翻译文章。只
好眼看着希望慢慢地飞走了。他明白自己陷落在怎样困难的境地里面。他为着这样一件小事
情就费尽了心血。
他开始悔恨起来。他带着负罪般的心情和高志元谈了许多话。这些话好像都是说来替他
自己辩解的。高志元劝导了他一番,结论还是抛掉女人。
他含糊地答应了。但是等到他们扭熄电灯上了床以后,他听见高志元的鼾声,自己却在
床上翻来复去,不能够闭眼睛。
他禁不住要想熊智君。那个女人的面孔在黑暗中向他微笑起来。
他决定熬几个夜翻译两篇文章,换**十块钱来做蜜月旅行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