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迎上去截住文德,问他为什幺不高兴。
原来是学校布置了拾粪任务,每名五年级学生必须积够二百斤“学农肥”。
没有人愿意与文德结伴儿。
明摆着的原因是人家嫌他身小力薄、与他结伴嫌吃亏;还有个不便道破的原因是那次打架后,吴姓那几个孩子与他的嫌隙没有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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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姐若母。
文景最担心的就是屈辱和自卑在文德幼小的心田中扎了根!最不忍目睹的就是小弟这蔫头蔫脑没有朝气和自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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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
姐姐与你拾!”文景给弟弟鼓劲儿。
同时,她私下琢磨:为了文德,我也不能离开吴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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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我不要女孩子帮忙!”文德倔倔地说。
“只要你进了城,给我捎回小人书、糖蛋蛋来,保准有人愿意和我结伴儿!”<o:p></o:p>
“你咋会想出这种法子呢?”文景好地问。
她发现弟弟的书包背带太长,就蹲下身来,替文德在腋下打一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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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庄的赵小才,扳手腕儿还没我劲儿大哩,可有人巴结他。
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姐姐幺?”<o:p></o:p>
“嗯,好主意。
这倒是个好主意。
”一个黑魆魖的身影出现在陆家姐弟面前。
陆文景一抬头吃了一惊。
这人不是她所期望的吴长红,却是她一直回避的赵春怀。
赵春怀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冰糖块儿,塞到文德的口袋里。
他一摆手,示意文德快追前面的同学去。
文德便高高兴兴接受了这贿赂,到前边儿收买人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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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告诉你我在这里?”文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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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慧呀。
”赵春怀说,“她说你在这里等我。
”<o:p></o:p>
陆文景低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再不言语。
事到如今,她除了接受慧慧的恶作剧,又能怎样呢?但是,她一直不肯抬头,不愿意与他的目光相碰。
她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会藏私,一旦目光交流,她内心的隐情、不悦、厌恶就会和盘托出。
事实上,这时天色已暗下来了,四野灰蒙蒙的。
只有太阳坠下去的地方还剩了一片乌蓝的天。
他(她)们彼此只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已经看不清眉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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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满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赵春怀说。
“我比你大了七、八岁,又有过婚史。
你现在反悔也不迟。
”他态度非常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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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景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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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怀安安静静地等着。
旷野里的田禾叶子本来也安安静静地躺在沟渠里,顷刻间那宁静的状态就发生了变化。
昏冥中象丝绸剧烈地摩擦似的,发出了沙沙沙的响声。
夜风沉不住气了,让静止的柴禾叶子骚动、喧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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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景打了个寒噤,便抄小路朝吴庄的村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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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再不能住了。
后天就得去上班。
你若同意,我明天就开介绍信去。
咱们相跟着去了省城再领结婚证,到了单位举行个仪式,。
——这想法我与你父母都讲了。
他们没有意见,现在就等你的表态了。
”赵春怀跟在文景背后,一字一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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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明天就开介绍信去吧。
”陆文景心不在焉地表了态。
她恍然意识到吴庄男女但凡是嫁娶的,都得开盖了革委大红印章的介绍信,必须经过吴长方那道关。
只要“小红太阳”有歧议,谁也别想顺利过关。
他曾要求文景善待长红,必然珍视长红的感情、看重长红的幸福。
那幺,得不到长红的认可,这介绍信是肯定开不出的。
想到此,陆文景又感觉自己简直象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阴谋家了。
实在对不住无辜的赵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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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怀哥,不管婚姻成不成,咱别伤了和气。
”陆文景心里一软,声调突然柔和起来。
“你别听信那媒婆热哄你。
我家那家庭优势,都是她虚构的。
我父亲胆小怕事,没个正经主心骨儿。
过日子得过且过。
我母亲是常年闹病。
我弟弟也是拖累。
一家子全是负担。
我自己呢,也不咋地。
找您也有功利目的……”。
说到自己的自私,文景有点儿难为情,娇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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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幺我花三十块钱,就买了赵媒婆个‘热哄’?”赵春怀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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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你后悔也来得及!”文景诚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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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别提后悔的话了。
”赵春怀欢快地阻止道,“那幺,我明天就开介绍信去了。
”<o:p></o:p>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丁字街,分手时赵春怀一直目送着文景的背影儿,直到那袅袅玉人儿消失在夜幕里。
就象读一本深奥的哲学着作似的,赵春怀琢磨不透文景的心。
但是,她坦诚的表白,悦耳的声音,以及瞬息万变的态又无一不打动他。
实在让他欲罢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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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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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之后,陆文景就走出吴庄的阡陌,踏上了进城的官道。
她的道路正从脚下展开,一直延伸到北面天涯山底滹沱河边,经过尚未竣工的红旗大桥深入县城的地界,向左拐个直角后进入喧嚣的火车站。
再转乘火车才能抵达省城。
那是一方遥远的陌生天地,凡眼望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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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家实在没有能派出手的人。
送亲的只有慧慧。
慧慧推着赵春怀送文景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走在文景身边。
车后驮着个大红包袱,里面包着文景的红嫁衣。
文景却依然是过去的打扮。
黑白格儿相间的上衣,学生蓝裤子,白线袜子,方口儿黑条绒鞋。
回头望一望田间小径上伫立的爹娘和弟弟,遥远的距离已使他们浓缩成三个小小黑点儿。
但可以想象他们手搭长篷久久了望的情景。
家中的顶梁柱走了,怯懦、失落和凄苦,以及思念和盼望正交织着三张大致相似的心网。
文景刚刚擦罢腮上的泪珠,眼里的泪又哗然涌出。
当母亲把那碎布片儿拼成的花书包挎到她肩上时,嘱咐她说:“针包和医书也塞进去了。
出门在外,两眼陌生。
或许能靠手艺维持维持人。
”文景驯顺地点了点头。
这天,她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依从。
她原本想奋斗到县城,在新的岗位上自强自立、独立打拼,改变家庭的困境,不料却屡遭失败,带给爹娘的总是失望和晦气。
想不到这第一次出远门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单纯的女儿生涯,开始了身为人妇的漫长行程,将与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人共捱时光。
同所有远嫁的女孩儿一样,才德双全的文景亦别无选择。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对父母尽一点儿孝心,对家庭尽一点儿责任。
可是,心高气傲的陆文景是何等地不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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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县城,离家还不远,她可以两头照应。
如今这一走,娘犯了病谁给她按摩和扎针呢?弟弟再挨了打,谁来包扎他的伤口,谁来擦干他的眼泪?爹受了惊吓,谁又来替他排解呢?<o:p></o:p>
“你这一走,往后再遇到挫折和打击,我可向谁倾诉呢?”慧慧本来就随着文景垂泪,想到自身的孤单无助,更是泪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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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通信联系了。
”文景已擦红了两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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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愁别绪涨满胸怀,两个姑娘一时寂然无语。
她们的脚步伴随着自行车辐条的浅吟低唱,汇成了初冬的旷野的绝响。
车上行李本来不多,她俩中如果有一个是骑车高手,完全可以连人带行李驮着走的。
可是,这辆新车作为她们的教练车,她们仅在打谷场上练了几天,都还不敢骑着上路呢。
不过好朋友分别在即,宁可时间倒流,路途再长些远些,泪眼缱绻,已不知疲累是何感觉。
千言万语,两人尽管不知该先说什幺好,但不停地倒替着推推车,挎挎包。
浓浓的友情在年轻的肢体里、在寂然无声中传递和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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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童年那对万物都感到新的日子里,她们曾站在吴庄的南坡上眺望,坡下这一大片绿油油的谷地、冒着炊烟的村庄、疏林掩映下的滹沱河,家乡的一切都让她们感觉与向往。
上了中学,进入妙龄花季,她们所接受的教育正是热爱家乡,上山下乡光荣,这与她们那单纯的眷恋是何等吻合啊。
怀着挚热的情感,她们又义无返顾地回到家乡。
那时,在她们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欺诈和权谋。
她们所涉足和熟知的地方,也只有滹沱河东、天涯山南、南山坡前以及县城附近的少数地区。
对县城之外的了解就是靠地理课本上的介绍了。
从书本上知道的地方,毕竟没有感情。
而自己所熟悉的滹沱河东的这一湾土地、每一个村庄、每一道山梁,都仿佛是亲友的面庞。
故乡吴庄更是血脉相连,这里不仅有养育她们成长的亲人,还有她们的恋情、少年的志向。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她们起早贪黑翻过河泥、垦过荒、打过坝、修过梯田……。
她们曾为之高歌为之狂舞……。
然而,现实与铺天盖地的宣传大相径庭。
现实与她们所追求的又面貌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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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上不可靠!”陆文景至今都对这句话耿耿于怀。
吴长方的一句话就抵销了陆文景回乡五、六年的全部努力,将她一生的前景推上了绝境!<o:p></o:p>
“唉,你不该与他吵架。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慧慧叹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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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文景更为气恼的是赵春怀去开结婚介绍信时,吴长方不阴不阳地表示支持,一路绿灯。
不假思索就写了介绍信、盖了章。
用具体行动再一次告诉文景:你以为你是谁!不仅把陆文景看作与吴家毫不相干的人,简直当成了烂抹布、臭酸菜!<o:p></o:p>
“春玲的哥哥求他办事,他还不顺水推舟?”慧慧提醒文景道,“这事还怪长红一个人!”<o:p></o:p>
文景几次托慧慧去找吴长红,他家街门上都挂着冷冰冰的大铁锁子。
陆文景与赵春怀的事被赵媒婆传了满街满巷,吴长红却无动于衷。
真叫人寒心!<o:p></o:p>
“人嘛,看惯了就不丑。
我就觉不出春怀哥比长红差多少。
常言道:宁找个爱你的,不找个你爱的。
你猜为娶你给赵媒婆花了多少?名义上是三十元,他背过他娘又偷偷塞了十块。
赵媒婆都给自己定了副好棺材呢!”说到“棺材”,慧慧自觉不吉利,说漏了嘴。
脸一红急忙打住了话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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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片疏林,路过她们垦荒的河滩地时,俩人的脚步慢了下来。
这一片黑色的鱼鳞似的土壤中就浸透着她们的汗水和血泪。
想起慧慧那遭人嫉妒的“表现”劳而无功,一对好友色黯然。
过了天涯山底的崖底村,就望见有十几个桥孔的红旗大桥了。
爬上未铺路面的沙石桥基,自行车便上下颠簸起来。
两个姑娘便一人稳车把、一人扶后座地走。
站在桥上向西鸟瞰,贴近县城的一片平川正呈现出丰润而洋气的色调。
明晃晃的如同油画一般。
雄踞高地的车站候车大厅的绿色墙壁、火车喷出的一团一团的如云的白汽、高屋顶上铺着的洋灰瓦和城市风味的宅第……,县城的建筑以威严的群体模式展示在两个姑娘面前。
尤其那一扇扇窗户,在近午的阳光下象一盏盏明灯闪闪发亮。
她们猜测,那房屋里住的都是上班一族,如同春玲似的拿国家工资的幸运男女。
反观自身,便觉得既土气又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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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年夏季放暑假的时候,我们相跟着趟水过河的情景幺?”慧慧将收回的视线缠绕在滹沱河上,脸色阴阴地说,“河里涨水,我们不识水性,陷入沙汇,几乎把我卷走。
——那时你若不硬拉我,随河水消逝而去,也就不会有如今这烦恼了。
”<o:p></o:p>
“别,别这样想。
”文景道,“不为自己想,还得为家人想想。
——咱来核计核计我走后你怎幺办。
”文景隐隐地感觉慧慧总说丧气的话,这其中会不会是一种命运的昭示、不祥的征兆呢?<o:p></o:p>
“明年,春树还有一次提拔的机会。
为了他,我还得脱胎换骨一回。
”慧慧说,“希望你在春怀哥那里替我多添好话。
”<o:p></o:p>
“那还用吩咐?”文景道。
想起吴长红说的慧慧若要入党,除非她闯入火海抢险、跳入大河捞人的话来,文景真替慧慧担忧。
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慧慧比文景细心得多,周全得多。
比如吴长方顺利给赵春怀开介绍信的事,慧慧马上就联想到春玲这层关系。
文景却一相情愿,只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想。
可是,一遇到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相关的事,慧慧也钻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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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琢磨了好长时间了。
”慧慧说,“还得横了心与我娘划清界限。
我准备搬了铺盖、带了口粮,住到五保户家。
认聋奶奶为亲奶奶。
——另外,你和春玲这一走,村里团委会的工作,宣传队的工作,后继无人。
我再显显身手。
我就不信没有感天动地的一天!”说到这里,慧慧与刚才判若两人。
看来赵春树又来信给她鼓劲儿了。
使她又精力充沛、信心十足了。
万幸,万幸!经历过那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后,慧慧终于挺过来了。
青春的火焰终于又在她身上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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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个叉路口,她们拿不准该选那个方向。
都懒得问路。
河东河西口音不同,她们不愿学外乡话献丑。
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上瞻望。
噗——哧——。
火车的吐纳和轰鸣唤醒了两个外乡姑娘。
穿过一个枯枝围绕的荒凉菜园子,朝西南方向望去,车站上的喧闹和人来人往已近在咫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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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一定要好好儿与春怀哥相处。
你瞧瞧他对你那百依百顺。
你说要什幺,他就能把不疼的肉也割下来;你说不和人家相跟,要分开走,人家也依你。
人要知好识歹!”<o:p></o:p>
“心爱赵春树,连赵春怀也捎带了。
”文景笑道。
慧慧在文景背上狠狠地捣了一拳,几乎把自行车歪倒。
两人便各握一个车把走。
眼看将天各一方,心里都有些发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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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慧,替我关照一下文德。
家中有什幺事,也及时来信。
”<o:p></o:p>
“路上照看好东西,坏人不一定长着坏面孔!”<o:p></o:p>
“这辆车就当作咱俩公用的,几时用,你就推去。
”<o:p></o:p>
“一完婚就给我来信……。
”<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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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车站广场,一双好友不得不洒泪而别。
由于她们没有使用贵重物品的经历,不能接受把崭新的飞鸽车换成个小木牌(存车的证明)装在口袋里,送入陌生人的存车处,文景和慧慧只好过早地分了手。
慧慧站在候车大厅的台阶下,一直目送背着大花书包、提着大红包袱的文景走进候车大厅的弹簧门,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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