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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七集)

作者:弄玉&龙璇字数:62929第一章长秋宫前,临时张开的帷幕遮不住漫天飞雪,鹅绒般的雪花片片落下,沾在座中诸人的衣冠上。最新地址发送任意邮件到 ltx Sba@gmail.ㄈòМ 获取

只不过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雪,众人态各异,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座中那个年轻人身上,眼中的意味更是耐人寻味。

杀死吕雉!彻底清除吕氏势力!程宗扬的提议简单而直接。

刘建一方的使者对这个提议显示出极度的热情,甚至不等苍鹭开口,一直隐而不显的剑玉姬便直接表态,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霍家一方则是避而不理,霍去病装聋作哑,摆明车马要置身事外,不愿意承担杀死太后的罪名。

金蜜镝没有开口,但拧紧的眉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不仅几方势力各有心思,连同处于一条船上的三位中常侍也态度迥异。

徐璜脸色煞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唐衡双手抚膝,情凝重,眼中的反对明显要多于赞同。

单超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眼中却多了一抹视死如归的决绝。

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

金蜜镝果断取消商议,起身道:诸位各自回去整顿兵马,天明之后依策行事。

金蜜镝选择略过程宗扬的提议,苍鹭却没打算轻易让步。

他弹了弹衣襟上的雪花,淡然道:以草民之见……程大行方纔所言就颇有道理。

赵充国凶恶煞般说道:说的啥?我没听见!你小子再说一遍!苍鹭瞥了他一眼,木着脸没有作声。

自己要敢重说一遍,立刻就会被这家伙抓住把柄,将谋弒太后的罪名扣在刘建头上——这种拙劣的伎俩,自己当然不会中计。

除了苍鹭,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诛杀吕雉的话头。

众人各自散去,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单超。

他恭敬地向程宗扬施了一礼,躬身退到帐外。

帷幕内只剩下金蜜镝和程宗扬两人。

看着金蜜镝冷硬的情,程宗扬肚子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自己当然知道,可知道归知道,只有亲身接触之后,才会发现,小人之所以是小人,正是因为他们那么容易亲近。

就比如奸臣兄,即使自己说月亮是方的,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上场,力证月亮有几条棱几个角。

而贤臣往往固守原则,不知变通,让人敬而远之,着实亲近不起来。

得了,自己也别跟他费舌了。

他不是忠臣吗?皇后下一道诏书,比自己说一万句都好使。

程宗扬转身要走,金蜜镝却跨出一步,不偏不倚挡住他的去路。

程宗扬道:金车骑为何拦我?程大行要去何处?金车骑应该明白,眼下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拖不得。

程宗扬尝试作最后一次努力,至于能不能说服金蜜镝,自己就不抱任何指望了。

他抬起手掌,千万别跟我提召董卓入京的事!行,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位董破虏慷慨豪爽,勇而有谋,才武过人,有健侠之名,手下将士更是敢战精锐,足以平定逆贼——可是我胆小啊!引郡兵入京,这个险打死我都不敢冒!金蜜镝道:你认为老夫的布阵,不足以攻灭吕氏残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敢问金车骑,明日一战,你有多少胜算?金蜜镝沉声道:我方有隶徒两千,羽林天军千余,江都建太子一方尚有三千余人。

眼下长水军已经反正,吕巨君所领不过左武军第二军、射声军残部,能战者总计不及两千——以三敌一,明日一战,我方必败无疑。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必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金蜜镝道:若只有羽林一军,明日即使以一敌二,金某也有七成胜算。

加上董宣的两千隶徒,金某尚且有五成把握。

但若加上刘建党羽,明日一战绝无胜机。

老金这是明白人啊。

眼下的局势,吕巨君所领的兵马并不可怕,但加上刘建一方这个拖后腿的,就变得险恶起来,人数越多,胜算反而越少。

既然必败无疑,金车骑为何要拦我?金蜜镝道:程大行欲往何处?程宗扬坦白地说道:诛杀吕雉这么大的事,金车骑既然不同意,我只好禀报长秋宫,请皇后殿下定夺了。

金蜜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殿下背负弒母之名吗?此言一出,程宗扬不由张口结舌。

自己当然不是想往赵飞燕头上推卸责任,可这不是你老人家不同意,才逼得我搬出长秋宫吗?程宗扬半是嘲讽地说道:金车骑不会是要为太后肝脑涂地吧?你以为金某是那种唯知尽忠的愚人?金蜜镝背负双手,微微昂起头,望着火光下巍峨的宫阙,汉国民风勇烈刚健,朝野之间,忠贞之士比比皆是。

单论忠义,原也轮不到金某这个异族之人名列辅政。

吕氏所为,堪称国贼,诛灭吕氏,是为生民除恶,金某为何要反对?程宗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嘛,金车骑怎么会是那种不知轻重缓急的庸人呢?既然金车骑也同意,我们就来商量商量怎么诛灭吕……你错了。

金蜜镝打断他,我说的是吕氏后族,而非太后。

有些臣子为了替主上分忧,不惜去做种种脏活,甘愿背负骂名,以此自诩忠义无双——如此行径,不过是玩弄权术而已。

须知天子行事,如日月行天,世人皆见,自当正大光明。

何况我汉国以孝治天下,士子以孝廉入仕,天子谥号必以孝字为先。

若将孝字弃若蔽履,无异于为图一时之快,而坏百世基业。

其间得失,程大行尽可以不计较,但金某身为辅政,又岂能置之不理?程宗扬总算理解了金蜜镝的苦心,他不是愚于忠孝,而是作为辅政,必须要为汉国的长远考虑——问题是这关自己鸟事?程宗扬索性道:敢问金车骑,怎么光明正大地解决朝廷乱局,还不耽误为太后尽孝呢?上太皇太后尊号,移居长信宫。

程宗扬沉默半晌,金蜜镝的意思是给吕雉足够的尊荣,但必须让她离开权力中央。

不过自己对此并不看好,先不说吕雉接不接受,即使她同意交出权力,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彻底灭掉吕氏,天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幺蛾子?看着金蜜镝的脸色,程宗扬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可以。

程宗扬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下官这便去永安宫,恳请太后移宫。

金车骑若是不放心,可以让赵长史随我一道。

金蜜镝扬起头,望空道:尊驾以为呢?空中一声轻笑,一个身影伴着雪花,宛如飞鸿般飘落下来。

剑玉姬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整个人如同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那条白袍式样简约到了极点,反而看上去有种出尘的圣感。

她的长发挽成一个椎髻,髻上戴着一支青玉簪子,簪身光华流动,一看就不似凡品。

此时踏着白雪款款行来,整个人如同幻影一样,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丝毫痕迹。

江都王邸宫人,见过车骑将军。

剑玉姬一边说,一边依着宫人礼数,侧身施了一礼。

金蜜镝望着她,良久道:太平道?剑玉姬单掌竖在胸前,重新稽首施礼,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弟子,见过金车骑。

朝廷之事,尔等也敢插手,大贤良师不怕诛灭吗?剑玉姬不动声色,从容道:我太平道唯以天下苍生为念,无暇谋身。

程宗扬表情怪异,别人是狡兔三窟,这贱人却是一堆化身,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太平道的身份——汉国的太平道不会已经被她鸠占鹊巢了吧?车骑将军方纔所言皆是正理,奴婢钦服不已。

剑玉姬道:只是长信宫远在上林,如今天寒路滑,车驾难行。

依奴婢之见,当诏命洛都令,征发徭役,以黄土筑路,以免延误太后凤驾。

金蜜镝道:筑路之事,请建太子赴长秋宫自禀。

剑玉姬说的筑路只是试探,要紧的是以谁的名义下诏,让洛都令征发民夫。

金蜜镝要是稍有疏漏,一不留答应下来,刘建转头就敢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再堂而皇之地宣称得到金车骑的支持。

但金蜜镝岂会轻易入套,他寸步不让,让刘建亲自到长秋宫觐见禀报,逼其以臣下自居。

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剑玉姬投石问路,一击不中,也不再纠缠,慢条斯理地说道:请太后移宫之事,关乎社稷,想来金车骑也不欲惊动太多人,招惹物议。

金车骑若是同意,程大行、赵长史以外,我方也去三人。

程宗扬心下一动,眼下几方势力,就数刘建的党羽人马最多,尤其又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一个太平道,令人摸不清深浅。

眼下她主动提出限制人数,自己求之不得,当即说道:那好,每方出三人,加上我这个带队的,一共十人。

剑玉姬道:金车骑觉得呢?雪花落在剑玉姬的身影上,随即消失不见。

金蜜镝知道眼前只是个虚影,不愿多费口舌,只略一点头,应许下来。

剑玉姬轻笑道:十人也不算少了,一道去的话,只怕惊扰了太后,不如分道而行。

…………………………………………………………………………………一共十人?秦桧问道。

程宗扬点了点头,那贱人要求分成三组。

长秋宫去的是单超,金霍一方去的是赵充国和冯子都,那贱人只说他们收买了一名永安宫内侍,其他两人没提。

我们这边你和卢五哥肯定是要去的,还剩下一人——四哥呢?斯爷龙见首不见尾,秦桧道:眼下多半在凉风殿。

吕巨君已经是瓮中之鳖,盯紧刘建纔是正事。

有斯明信盯着,自己能放一百二十个心。

程宗扬想了想,卓教御呢?秦桧道:尚在宅中,此时相召,只怕要半个时辰才能到。

自己手边的人马大都投入宫中,再把卓云君召来,老巢就彻底空虚了。

剩下的人手里面,吴三桂是阵前猛将,入宫行刺这种事非其所长。

王孟也是一样,而且长秋宫同样需要人坐镇。

至于蔡敬仲,自己一想起蔡爷,就心头发慌,头皮发麻,都快落了心病了。

刺杀太后这种大事,自己带着蔡爷这种行为完全无法预测的妖人,到底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让蒋安世去。

程宗扬拍板道:三组人分成三路,分别走东、北、南三路,在永安殿会合。

剑玉姬要了东边一路,由永安宫那名内侍带领。

你看怎么安排分组合适?秦桧心念电转,这十人分属三方,甚至五方势力,如何分组可以说关系到整局成败,大意不得。

片刻间,秦桧厘清头绪,说道:东边一组出于剑玉姬的安排,必须有强力人物坐镇,此人非卢五爷莫属,再加上赵充国,定可万无一失。

单常侍熟稔宫中道路,可以独领一组,依属下之见,不妨由他走北路,再辅以蒋安世。

这两人都是信得过的,剑玉姬那边无论去的是谁,都难以搅起风浪。

程宗扬想了想,永安殿位于北宫东北角,剑玉姬占了东路,单超和蒋安世走北路,我们选南路的话,要穿过大半个宫城,似乎有点太远了。

秦桧提醒道:主公莫非忘了复道了么?程宗扬一拍额头,要不是秦奸臣提醒,自己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吕巨君和刘建都是饭桶啊!怎么都忘了两宫之间的复道?!并非两人的疏漏。

秦桧道:当初吕淑的卫尉军撤退时,在复道内堆积了大量木柴、灯油等物。

整座复道都架在空中,通体木制,一旦纵火根本无处可逃。

刘建军不敢借复道进攻,不过他们也如法炮制,在复道另一端同样堆积大量木柴和灯油,派人看守。

眼下双方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拿这条复道作文章。

戒备很严吗?秦桧道:两宫之间的复道长近七里,吕氏和刘建的手下都只敢待在复道两端,中间全是空的。

中间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秦桧道:尤其是夜间通行须用灯火,更无人敢进。

深更半夜,举着火把钻进泼满灯油的木制建筑里面,压根儿就是找死,难怪没人敢进。

程宗扬道: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秦桧咳了一声,属下原本准备派几个人过去,看有没有机会好替他们放把火。

程宗扬忍不住狠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煽风点火这种事干一回两回不难,难的是时时刻刻都操着煽风点火的心思。

真不愧是奸臣兄,周到人啊。

程宗扬心思活络起来,这条复道用来通行大军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只是几名高手,这条复道就是一条难得的捷径。

那我们就选南路,走复道。

你、我再加上冯子都,剩下一个不管剑玉姬派谁来,是龙是虎都得给我盘着!程宗扬定下方案,这纔道:蔡爷呢?秦桧有些尴尬地说道:蔡常侍不小心被火烧了一下,眼下正在调养。

什么?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捧腹大笑,哎呀,蔡爷也有今天啊,玩火者必自焚,真是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啊。

…………………………………………………………………………………程宗扬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锺,在见到剑玉姬派来的人手之后,立刻化为乌有。

怎么是你?齐羽僊讶然道:不行吗?你们是不是没人了?整天都是你这娘儿们在外面瞎跑,有加班费吗?公子商会的待遇很优厚吗?咦?有兴趣跳槽到我们这边吗?绝对待遇从优啊!不但管吃管住,而且管婚配。

程宗扬恶意满满地说道:我们商会全是精壮汉子,包你满意!齐羽僊笑吟吟道:公子好像也尚未成亲呢,说来你未婚我未嫁……少胡扯!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可是有主的!寅时四刻,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

置身复道之中,即使以程宗扬的目力,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五指。

一行四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冯子都心里有些纠结。

临行之前,霍少特意叮嘱过,自己既然参与此事,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太后的性命。

金车骑的态度与霍少大同小异,可以请太后移宫,收其印绶,但绝不能伤及太后的性命。

问题是程大行的态度。

路上程大行给了他一颗手雷,交待他就对着太后丢——摆明了要取太后的性命,平心而论,他也觉得程大行的主意不错,假若能搞定太后,不说别的,单是羽林天军的兄弟们就能少流多少血。

但自己作为大将军的家奴,必须要站在大将军的立场上考虑。

冯子都正想着心事,忽然脚下一滑,跪倒在地,膝盖像是被尖刀刺中一样,一阵剧痛。

冯子都死死咬住牙关,鼻中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当心。

秦桧低声说着,一边扶起冯子都,袍袖拖在地上,微微一滞,像是沾到了什么东西。

灯油。

秦桧说着袍袖一卷,地面传来一片细碎的碰撞声,彷佛洒满了碎瓷。

走上面。

程宗扬说着跃起身,结果手刚攀上横梁便滑了下来,反沾得满手是油。

齐羽僊嗤笑一声,亮出掌心一颗珠子。

程宗扬一边擦着手上的油,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有照亮的,你还不早点拿出来?看我的笑话很爽吗?岂敢?只是怕公子眼红罢了。

就一颗破珠子还当宝贝了?你当我没见过世面?程宗扬腹诽道:要不是大爷没带应急手电筒,非亮瞎你的狗眼不可!淡淡的珠辉下,只见木制的楼板上满是陶瓮的碎片,复道内像是被灯油洗过一样,从横梁到楼板都油汪汪一片。

而且地板上还插着箭镞和三角锥,防止大军通过。

冯子都膝盖被箭镞刺伤,虽然没有见骨,但也难以再跟随行动。

无奈之下,程宗扬只好让他先行回去。

出师不利,刚开始行动就先折损一人,让程宗扬对此行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桧道:此处是复道中段,再往前就好走了。

程宗扬点点头,三人绕开徧布的碎陶、箭镞,继续往北宫行去。

复道北端已经深入北宫,尽头处驻守着一队军士。

他们此时都猥集在一处,周围插满了火把。

在他们身前的复道内堆着大捆大捆的稻草,上面浸满了灯油。

一旦有警,一伸手就能放火烧毁复道。

这点人手自然挡不住三人,程宗扬等人远远躲开火光,从窗口穿出复道,攀在檐下,轻轻松松就避开守军的视线。

程宗扬留心看去,那些军士一个个面带惊惶,真要有人杀过来,很可能放火之后就一哄而散。

北宫军中士气如此低落,倒是一个好消息。

东路和北路都有识途老马带路,南路这边原本冯子都在北宫当过值,说好由他领路,结果冯子都受伤退出,来过一趟的程宗扬只好赶鸭子上架,领着两人穿过重重宫室,赶往永安宫。

与血战不休的南宫相比,北宫安静得令人发指,整个北宫彷佛空无一人,绝无半点声息。

秦桧色平淡,心底却提起十二分的戒备。

以他的识,能感应出各处宫室都聚集着大量宫人,数量之多绝不下于南宫,然则大乱之际,却没有一个人乱说乱动,单是这分严整肃然,就能看出太后的手腕。

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在黑暗中显出宏伟的轮廓。

按照方位,应该是通往永安宫的云龙门。

只是此时门洞大开,门前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

情形不对。

秦桧低声说道。

程宗扬也觉出不对。

吕雉规矩再严,也不可能把人全赶到室内,外面不留任何戒备。

尤其是这座通往永安宫的门户,就这么大开着,怎么看都是陷阱。

齐羽僊道:求我。

求你个鸟!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不了我回去睡觉,大伙儿一拍两散,谁也别想捞着好。

真是不解风情呢。

齐羽僊轻声叹息着,然后屈指一弹。

嘎的一声,夜空中传来一声鸦鸣。

一只离巢的乌鸦盘旋着飞来,靠近云龙门的剎那,空气中彷佛浮现出一抹微光,接着一道寒光闪电般射出。

那只乌鸦来不及惊叫,便看到空中血花四溅,黑色的羽毛四处纷飞。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他猜测过宫中很可能布有禁制,但这座禁制未免太庞大了。

从刚刚浮现的轮廓推断,很可能从云龙门直到永安宫都被禁制笼罩。

通常的禁制法术范围不过一室之地,大的也顶多笼罩一个院子,可眼前这座禁制,直径起码有三里,这还怎么玩?绝不会有这么大的禁制,秦桧一边计算距离,一边推断道:应该是六个禁制排成一周,呈六出雪花之状。

齐羽僊看了他一眼,秦先生对这些法术也了如指掌呢。

略知一二。

秦桧谦逊地说道:不比贵宗,精擅此道。

齐羽僊吹了声口哨。

不多时,殿后飞来一片鸦群,它们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往永安宫方向飞去,有些刚靠近云龙门就被突如其来的寒光射杀,有些却飞过云龙门,一直飞到永安宫附近才猛然地堕下。

你这个蠢货!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喝斥道:死这一地乌鸦,傻子也知道不对。

公子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大家还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算了,这次就原谅你了。

去,到前面带路。

齐羽僊转身就走。

喂,你往哪儿去啊?真不玩了?公子不是让奴家带路吗?这边走喽。

齐羽僊绕了一个大圈,一直绕到西边一座高楼旁,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看了看地形,大嫂,你迷路了吧?再往西都到虎门了。

齐羽僊闪身进入楼内。

片刻后推开一扇小门,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她转过身来,微笑道:公子以为,我们在汉国这么多年,都是白待的吗?程宗扬警惕地往暗道看了一眼,你想阴我?齐羽僊翻了个白眼,当先踏入暗道。

暗道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脚下的石板不少地方都长着苔藓,稍不小心脚下便是一滑。

程宗扬留心看去,暗道中虽然有一些行走的痕迹,但看上去已经有些时间。

这条暗道尽头是朔平署,并不通往永安宫,只不过能绕开大半的禁制。

天子亲政之后,朔平署已经废弃,眼下算是北宫最安全的地方。

齐羽僊一手托着明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说道:公子何须这么小心?要知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济,哪里就先闹起来了呢?说着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吟吟看着他,公子,你说是吧?程宗扬面沉似水,一颗心直掉到冰窟窿里,头皮阵阵发麻。

眼前是两条暗道交汇形成的一小处空间,丫字形的暗道两端,隐隐现出几道人影。

左边两人,一男一女,是曾在洛水与自己交过手的斗木獬和危月燕,右边同样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袍,面目俊俏,情妖异,正是昔日伤在自己手下的壁水貐。

他旁边却是一名小女孩,是那位打过数次交道的小玲儿。

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可不是吗?齐羽僊轻声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公子与我们僊姬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妈的!程宗扬心里痛骂一声,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被那贱人阴了。

剑玉姬那贱人早就准备要刺杀吕雉,甚至已经把龙宸的杀手都布置到了北宫之内。

结果自己好死不死,也提出刺杀吕雉,这下正中那贱人下怀,先是一个顺水推舟,全力附合自己的提议,接着来个请君入瓮,把用来对付吕雉的杀局先用到了自己身上,难怪她又是限制人数,又是出主意分道而进,全都是为了诓自己上套。

第二章程宗扬拔出佩刀,五个人?少了点吧?齐羽僊抬起一只手掌,正容道:公子若是束手就擒,我齐羽僊以魔尊之名起誓,绝不伤公子性命。

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们要是束手就擒,我也发誓,绝不动你一根阴毛。

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齐羽僊叹道:我们僊姬对公子可是绝无半点恶意。

别废话了,你们要不怕崩了牙,就上来吧!程宗扬举刀指着齐羽僊,一边说一边一手伸到背后,拚命给秦桧打手势。

眼前的暗道总共三个出口,两个被人挡住,只有入口这一端毫无动静,但程宗扬敢肯定,自己走进暗道的一剎那,后路已经被人断掉。

既然退不得,只有往前。

两厢比较,壁水貐当初在洛水重伤过,眼下虽然看不出来受过伤,但肯定没那么容易痊愈。

另一个小玲儿擅长土遁、暗杀,硬碰硬的话,未必就强过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

最恶心的是齐羽僊,这贱人故意站在中间,自己无论选哪边突破,她立刻就能上前策应。

都别动!秦桧一声厉喝,从袖中擎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君侯特制的五煞天雷!秦桧将铁罐高高举起,叫道:只要秦某一丢手,足够把这条暗道炸上天去!大伙全都死个干净!长得帅的男人果然会骗人。

齐羽僊冷笑道:这种手雷奴家又不是未曾见过,哪里能把暗道炸上天去?别忘了,秦桧森然道:这可是君侯所制!除非它能大上十倍,否则便是殇侯所制,也不可能用它把我们这些人全都炸死。

哈哈,果然骗不过你。

秦桧爽朗地一笑,随手把铁罐一丢,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一把捏碎,弹出一颗药丸,落在程宗扬手中,低声道:含在口中。

不好!危月燕一声惊呼,扬手挥出一幅罗帕,朝那颗五煞天雷罩去。

可惜她晚了一步,那只铁罐没有爆炸,而是冒出一股黑紫色的烟雾,在狭窄的暗道中迅速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暗道风声大作,斗木獬、危月燕、壁水貐、小玲儿、齐羽僊同时出手。

咄!程宗扬舌绽春雷,接着双刀齐出,一招夜战八方,将众人的攻势尽数接下。

退后!齐羽僊叫道:守住通道!别让他们闯出去!晚了!程宗扬身形一闪,硬闯进右边的暗道中,接着丹田真气狂涌,双刀奔雷般朝壁水貐斩去。

壁水貐挥起那柄血红的长刀,挡在胸前。

双刀相交,他怪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一边吐出一口鲜血,将胸前雪白的僧衣染得一片殷红。

程宗扬一刀试出壁水貐的深浅,知道他伤势未愈,顿时心头大定,刀光随即一转,往小玲儿颈中斩去。

程宗扬这一刀几乎拼尽全力,刀身上的白光彷佛要迸射出来。

小玲儿惊叫一声,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洞壁潮湿的泥土上,然后就像脱壳的金蝉一样,消失无踪。

程宗扬旋风般直闯过去,背后的秦桧十指连弹,犹如狂风暴雨般点在齐羽僊弯刀上,将她逼退,紧跟着主公的后尘掠入暗道。

壁水貐死命压下伤势,拔足追赶。

他紧紧握住血刀,恨不得将两人一刀砍成四段。

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齐齐扑上,一个擎出两柄短戟,一个则抖出软索,贴着地面往秦桧腿上缠去。

秦桧足尖一点,轻松躲开软索。

壁水貐紧盯着前面的背影,俊俏的面孔几乎扭曲,那名中年文士速度似乎并不快,身法也只是平平,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

要是换作自己没受伤的时候,轻松就能把他追上斩杀。

即使现在有伤在身,但只要加一把劲,快上那么一点一点,就能追上他。

先一刀把他拦腰砍成两段,然后趁他还有气,一刀一刀砍掉他的手脚,最后再砍掉他的脑袋……可惜总差那么一点……壁水貐正心里发狠,前面的背影忽然一顿,那文士转过身,笑道:看你这么辛苦,赏你了。

壁水貐来不及止步,就看到他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罐,塞到自己怀中。

壁水貐一边吐血,一边慌忙把铁罐抛开,拚命后退,结果把赶来的齐羽僊、斗木獬和危月燕都挡在身后。

众人齐齐止步,各自戒备。

谁知那只铁罐掉在地上,半晌没有动静。

良久,斗木獬上前踢了一脚,铁罐在地上滚了几滚,依然动静全无。

假的。

齐羽僊面冷如冰,忽然抬手给了小玲儿一记耳光,厉声道:贱人!小玲儿委屈地摀住脸,我又打不过他……齐羽僊一把扯掉她颈中的银链,然后弯下腰,粉面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一手提着银链,冷冷道:再有下次——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小玲儿脸色慢慢发白,无声地点了点头。

快走!危月燕道:烟里有剧毒!众人回头看时,身后的暗道已经充满紫黑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齐羽僊道:是殇老贼的鬼瘴!屏住呼吸,闯过去!斗木獬叫道:回去?为什么不追?他们若是在另一端再放一只鬼瘴,你以为自己能撑多久?齐羽僊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况且他们去的方向,无关大局,眼下先去永安宫要紧,且让他们留一条命。

…………………………………………………………………………………程宗扬奋力掷出佩刀,将甬道尽头的木盖击碎,接着又是一刀掷出,防备有人躲在外面。

这一招果然奏效,木盖刚被击碎,一柄银戟就捅了进来。

如果程宗扬是砍碎木盖杀出去,猝不及防下,少不得一阵手忙脚乱。

结果程宗扬脱手两刀,外面那人银戟刺空,随即被飞来的第二刀劈中,发出一声惨叫。

秦桧飞身上前,一把抓住银戟,拧腕夺下,然后贴着洞口扫了一圈。

等程宗扬跃上地面,只见一个人倒在血泊中,他穿着内侍的服色,一条手臂被齐肘斩断,连腰腹都被刀锋斩中,血如泉涌,脚踝更是被秦桧那记横扫击得粉碎,此时躺在地上,四肢不停扭动。

那柄银戟掉在一边,看上去光彩闪亮,是宫中常用的制式。

秦桧一手按住那人的嘴巴,免得他的惨叫声惊动他人,一边出指如风,封住他身上数处要穴。

程宗扬环视一周,只见眼前是一间斗室,室角胡乱扔着一堆宫中器具,似乎是一处杂物间。

他捡起刀,走到窗外往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殿中点着几盏油灯,似乎是怕失火,不仅相隔极远,而且只有豆大一点光焰,与宫中常见的青铜灯树截然不同。

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排……大门?这可实在太蹊跷了,自己还从未见过殿内设门的,而且还是一扇连着一扇,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的样子。

秦桧吐出那颗解毒丸,然后轻轻捏开,从中挑出一粒粟米大小的红珠,张口服下,一边解释道:这颗解毒丸能克制鬼瘴在内的多种毒物,但本身也含有剧毒,必须在一刻锺内服下其中的赤珠才能化解。

程宗扬吓了一跳,赶紧依样挑出赤珠吞下,抱怨道:连解毒药都含毒,老东西也太黑了吧?这话秦桧没法接,他咳了一声,然后道:属下已经问明,方纔那人是此地内侍,也是太平道信徒,说是奉教中渠帅之命,把守暗道。

我们出来时既没有示警,也没有说出口令,因此试图拦截。

居然还有口令?程宗扬问道:什么口令?秦桧惭愧地说道:属下无能,那人伤势太重,属下只问出半句,他便咽气了。

哪半句?苍天已死。

程宗扬七情上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他终于明白过来,刘骜死得一点都不冤!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问题是今年就是甲子年!即使吕冀没有动手弒君,最多一个月内,刘建也会动手,干掉苍天,自己过一把天子的瘾。

难怪刘建动作这么快,转眼就纠集一大票人马出来,原来他早就准备好要造反,这纔能赶在天子刚一驾崩的时机,立即发动。

眼下天子驾崩,只是让他把动手的时间提前了,而且更加师出有名。

吕氏诸人一手炮制了天子驾崩的戏码,从深宫弒君,到暗中调左武第二军入京,布局不可谓不周密。

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伙同样处心积虑的野心家,甚至处置局面的精细犹在他们之上。

从趁乱抢夺玉玺虎符,到截杀吕让、吕忠,一路翻云覆雨,硬生生将吕氏稳赢的局面搅得七零八落。

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两只螳螂狭路相逢,各自磨刀霍霍,要独吞刘骜那只死蝉,而最终的赢家只能有一个。

相比之下,自己卷进此事,完全是倒霉催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秦桧已经将暗道出口封住,毒烟消散前,不虞有人杀出。

自己这一路已然吃了大亏,东路情形想来也不妙,毕竟是剑玉姬一方的人领路,不设上七八十来个圈套,简直对不起剑玉姬那贱人卑劣的人性。

不过东路有卢五哥,一般的圈套还真套不住他。

相对而言,单超所在的北路危险性更大一些。

眼下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剑玉姬已经在北宫布局停当,随时都可能攻入永安宫。

她要真动手杀死吕雉,自己还不算太担心,最可怕的是吕雉没死,而是被剑玉姬挟持,到时刘建一手抓住玉玺虎符,一手抓住太后,这个天子之位就算彻底坐稳了,即使长秋宫有金蜜镝支持,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进还有一线生机,退则万事俱休。

怎么选择也不用多想。

此地不可久留。

秦桧道: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稍等片刻。

程宗扬望着外面那排雕刻精美的大门,皱眉道:这地方似乎有些古怪。

秦桧侧身贴在门上,仔细听了片刻。

我先来!你断后!程宗扬将佩刀贴在肘后,推开门,籍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往那排高大的宫门走去。

他情越来越疑惑,离宫门还有数步,他忽然停下脚步,然后抬起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处程宗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宫门,而是一排巨大的木橱。

这些橱柜高达两丈,上端几乎与大殿的横梁平齐,一座连着一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紧闭的橱门挂着金锁,由于规格过于庞大,使他生出错觉,误以为是宫门。

锵的一声轻响,长刀破开金锁。

程宗扬拉开一扇橱门,眼前不由一花。

木橱中是数不清的格子,一格一格摆满各式各样的珍宝。

各种水晶、玛瑙、珍珠、翡翠、象牙……琳琅满目,即使黑暗中,仍然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程宗扬打开另外一扇橱门,里面是雕琢精美的玉碗,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

再打开一扇,里面全是珍贵的香料。

每个格子里,都挂着一支竹简,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地所贡,然后是具体数量。

以程宗扬如今的见识,陡然见到如此之多的宝物,也不禁犯晕。

他仰起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往上看去。

高达两丈的木橱里面,一层一层盛满了累世收藏的宫廷贡品,数量之大,足以撑爆任何一个珠宝商人的眼球。

秦奸臣这会儿也有些愣眼,如此多的珍藏,数量太过骇人。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想,以汉国的国力,每年各地州府进献的贡品都差不多能装满一只木橱,累年积累下来,这样的数量也在情理之中——别忘了被刘建放火烧掉的武库,单是兵甲就有百万之巨!两人都被眼前海量的珍宝震住,一时间默然无语。

忽然,一个牛皮哄哄的声音从殿后传来,这里就是增喜观!里头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看中什么,尽管拿!别跟大爷客气!程宗扬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殿后。

一个穿着破袄的老东西,脏得跟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样,此时正背着手,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走过来,下巴一撮山羊胡都快扬到天上了。

可他脚上那双破鞋烂得都快没边了,只能拿脚趾夹着,走得踢踢拉拉。

在他旁边,一个少女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就像一个午夜出现的精灵一样,轻盈地走来。

她长发垂在颊侧,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流动,精致的面孔犹如珠玉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满殿珍宝与她的姿容一比,都不禁黯然失色。

少女翘起唇角,像唱歌一样脆生生道:说得好像都是你的一样呢。

那可不是?朱老头吹着胡子道: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是大爷的!吹牛。

嘿!紫丫头,连大爷的话你都不信?朱老头拉开一扇橱门,口沫横飞地说道:瞧这玉瓶!美不美?上好的羊脂白玉!你瞧这雕工!每片树叶都清清楚楚!还有这头发,一根一根刻得这细啊……忽然,那只小白狗从小紫怀里奋力挣出,钻进木橱里面。

只见它尾巴一摇,一只羊脂玉瓶从橱中滚落,咣啷一声,在地上跌得粉碎。

咣、咣声不绝于耳,那小贱狗就跟炮弹一样,一溜烟撞翻了一排玉瓶,直冲到一只玉盆旁边,这纔欢快地凑过去,然后翘起一条小短腿,哗哗地尿了起来。

朱老头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这一排十好几个羊脂玉瓶,被这死狗一泡尿全给毁了——这泡尿得有多金贵啊?小紫眉花眼笑,雪雪最乖了,知道不能随地便溺呢。

小贱狗汪地叫了一声,得意地摇着小尾巴。

哎哟!朱老头一手摀住胸口,用力捶了几下,一脸的痛心疾首。

小紫撇了撇嘴,几个瓶子都舍不得,还说都是你的呢。

朱老头脸颊抽搐了几下,最后一甩破袖,豪气干云地挥手道:随便砸!这破瓶大爷有的是!雪雪一泡尿尿完,浑身轻松地跳回女主人怀里。

小紫摸着它白绒绒的软毛,一边游目四顾。

朱老头走到一座有年头的木橱前,笃定地说道:就在这儿了!老头扭开金锁,一格一格找下来,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逐渐变得迟疑。

等最后一格找完,老头眨巴眨巴眼睛,只剩下一脸茫然。

瞧我这记性!朱老头一拍脑袋,哈哈笑道:这个!这个!朱老头拉开旁边一座木橱,半个身子都趴到里面,卖力地一通乱扒。

他越扒越是心虚,嘴里嘀嘀咕咕道:就在这儿啊……咋会没有了?哪儿去了这是……这个!诶……不对,不对……雪雪在小紫怀里翻了个身,蜷起四条小短腿,露出小肚皮扭来扭去,一边谄媚地吐着小舌头,使劲撒娇卖萌,讨女主人开心。

忽然间,一只手伸来,揪住它的耳朵一扯,然后劈手扔了出去。

接着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小紫,咬牙切齿地说道:死丫头!小紫没有半点慌张,好像就知道他会在这里一样。

她舒服地偏了偏头,把脸贴在程宗扬胸口,一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边半闭着眼睛道:有罂奴的味道,蛇奴的味道,兰奴的味道……咦?你跟人动手了?程宗扬点了点头。

你不是不愿意暴露那个吗?自己担心引来是非,一直隐藏九阳功,直到在昭阳宫外,用师帅传授的功法,斩杀了古格尔。

遇到一个必须要杀的仇人。

哦。

程宗扬低头看着小紫,你怎么跑到这里了!来找东西啊。

这边朱老头也露出脑袋,他刚纔的笃定一扫而空,这会儿一边心虚地搓着双手,一边凑过来,亲热地说道:小程子,你也来了啊?想大爷没有?程宗扬笑道:想你大爷!朱老头的脸皮早已厚到无形的境界,直接把这话当成赞美,乐呵呵道:我就知道你跟大爷亲!程宗扬对小紫道:来找什么?你不是去参拜魔尊了吗?参拜了吗?小紫皱了皱鼻子,你问他好了。

朱老头一张老脸立刻皱得跟苦瓜一样。

这事可不能赖我啊。

朱老头先开口叫屈,然后抱怨道:我那师兄虽然是个不要脸的老泼皮无赖,可以前不这样啊。

没见着?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没见着就没见着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不能这么说。

朱老头少见地严肃起来,不拜魔尊,不得列入宗门。

这是规矩。

程宗扬听着纳闷,他们干嘛死拦着,不让紫丫头参拜魔尊呢?怕了呗。

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哪儿还有他们混的?朱老头道:你不是怕那个啥玉姬的,怕得要死吗?谁怕得要死!朱老头没理会他的辩解,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让她撅着她就不敢盘着,让她卧着她就不敢蜷着。

程宗扬嗤之以鼻,我怎么没见她对你这么老实呢?啊呸!紫丫头是大爷能比的吗?紫丫头只要入门,将来一统宗门,不在话下!朱老头涎着脸对小紫道:我看好你呦。

小紫翻了个白眼。

程宗扬道:所以你们又白跑了一趟?朱老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

小紫嘟着嘴道:还是上次杀的太少了,把他们全部杀光光就好了。

朱老头竖起大拇指,通透!小紫口气虽然轻淡,作为最熟悉她的男人,程宗扬听出来死丫头是真恼了。

被人三番五次的戏耍,单是巫宗这种态度,就必须全都死一死。

要杀光他们,眼下就有个机会。

程宗扬对小紫控诉道:我刚被她们坑过!秦桧适时地上前施礼,君侯,紫姑娘,事情是这样的……奸臣兄口齿流利,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经过说得明明白白。

听过原委,朱老头道:小程子,你跑错路了嘛。

这增喜观和朔平署一南一北,隔着好几里,跟永安宫更是隔了半座宫城呢。

程宗扬笑道:幸好跑错了路,哈哈哈哈。

说着忍不住开怀大笑。

忽然脚踝一疼,程宗扬低头一看,那条小贱狗正咬着他的脚脖子拚命使劲。

程宗扬本来想把它一脚踹飞,接着又改了主意,恶狠狠道:再不老实——我就找条黑獒跟你配种!雪雪呆了片刻,然后夹住尾巴,一溜烟蹿到小紫背后,再也不敢露头。

…………………………………………………………………………………确定了方位之后,朱老头带路,一行四人杀往朔平署——巫宗势力早已渗透入宫,如今空置的朔平署很可能是他们的据点。

朱老头的意思是反正顺路,大家都听紫丫头的,先杀几个再说。

但刚过温德殿,众人便发现情形不对。

殿后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脚印,不时还有血迹出现。

秦桧用手指醮了醮血痕,是新血,应该不到一刻锺。

再走不远,雪地上出现了几具尸首,有穿着黑衣的内侍,也有带甲的军士,甚至还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吕氏死士。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倒在地上的是蒋安世,他胸腹中了数刀,此时还睁着眼睛,但气息已绝。

程宗扬半跪在地上,一手托起他的脖颈。

蒋安世身体还没有僵硬,但皮肤已经冰冷。

程宗扬默然片刻,然后伸手帮他合上双眼。

秦桧上前接过尸身,先找个地方收敛好,回头再风光大葬。

程宗扬低声道: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自己错信了剑玉姬那贱人,蒋安世也不会出事,死在这深宫之中。

秦桧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主公节哀。

小紫忽然道:那边有声音。

程宗扬起身往声音来处掠去。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幢小楼。

十余人散成一个圈子,将小楼团团围住。

为首一名内侍阴声细气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单常侍,依咱家说,你还是尽早弃暗投明,及时归顺……楼内一片死寂。

想当年,咱们一道在宫里当值……那名内侍一边攀着交情,一边悄悄挥手。

两名军士暗暗靠近小楼,然后挺矛冲进门内。

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双手掌,握住矛身一拉一送,矛尾重重击在两人胸前的皮甲上,将两名军士撞得横飞出去。

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闪身而入,挥刀朝那双手腕绞去。

单超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就像铁锤一样击在刀身中央,将那柄长刀砸得弯折过来。

那名死士单刀脱手,踉跄退了几步,接着机括声响,从他腰间射出一篷乌黑的透骨钉,夺命毒蜂一样飞入门内。

笃、笃、笃……单超拽过一条长几,将那些透骨钉尽数挡下,随即往外一抡。

钉满毒钉的长几旋转着从门中飞出,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内侍砸翻在地。

好胆!为首的内侍尖叫道:杀!杀!杀!杀了这逆贼!叫了半晌,却不见动静,那内侍疑惑地扭过头,只见自己身后的手下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一名风雅的文士微笑着走过来,有劳尊驾,永安宫怎么走?那内侍还想反抗,被秦桧一指点在颈侧,顿时浑身酸麻,直挺挺跪了下来。

围在小楼另一侧的诸人一阵骚动,几名内侍挥刀舞棒地杀过来,剩下一名卫尉军却是转身就跑。

程宗扬脸色冷厉,双刀发出虎啸般的刀鸣,犹如虎入羊群,转眼将几名内侍斩杀当场。

那名卫尉军眼看就能逃出去,前面忽然多了一名抱着小狗的女孩。

听着身后传来的惨叫声,那军士狗急跳墙,恶狠狠挥刀往女孩劈去。

女孩对袭来的刀光视若无睹,怀中那只白绒绒的小狗像打呵欠一样,懒洋洋地张开嘴巴。

那小狗比一只鞋盒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娇憨可爱,嘴巴也小小的,张开来跟撒娇一样。

然而一眨眼工夫,那张小嘴就张大到可怕的地步,几乎是吞天噬地,只一口,就将那名卫尉军整个吞下。

那名卫尉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吃干抹净。

雪雪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嘴角,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第三章单超一手按着胸口,从楼中出来,躬身道:程大行。

他胸口中了一刀,伤口不时渗出血迹。

单超简短说了经过。

按照三方达成的约定,他与蒋安世和刘建一名手下从北路入宫。

起初一切正常,谁知刚过永巷,刘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发难,刺伤蒋安世,同时大肆鼓噪,惊动了宫中的守卫。

蒋安世与单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战,一路被守卫追杀到此,蒋安世途中战死,单超也受了伤。

至于刘建那名手下,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

都是我大意了。

刘建心存不轨,我们那一路也吃了亏。

程宗扬安慰了几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道:单常侍受了伤,不如先回去休养。

单超道:这点伤,不妨事。

程宗扬扭头道:老头,拿点伤药来。

朱老头傲然道:大爷的伤药贵得很,一个死太监,用得起吗?单超脸上青气微现。

不给就不给吧,张口闭口的死太监,这是什么意思?自己眼下虽然倒了霉,可再怎么说也是排名第一的中常侍,寻常王侯也少有轻慢,这个糟老头子算老几?单超含怒望去,待看清朱老头的模样,他目光先是一怔,露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片刻后如受雷亟,扑嗵跪倒在地,接着一头磕在地上,溅起一片冰雪。

是你啊。

朱老头哼了一声,都这么大了啊?这点小伤,忍着吧。

大冷的天,单超颈背间却出了一层冷汗,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接连叩首三记,应道:是。

秦桧问完话,抬手一掌拍在那名内侍脑门上,将他毙杀,过来说道:昨晚一入夜,永安宫就设下禁制,严禁走动。

这些人在宫中各处防守,每一组都由内侍、卫尉军和吕氏死士混编,藉此互相监视。

据他交待,是在永巷巡视时听到动静,才追上围杀。

程宗扬松了口气。

按道理来说,剑玉姬与吕雉联手的局面绝不可能出现,但往最坏的角度来想,她们两人联手,无疑是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局面。

此时知道只是剑玉姬个人的伎俩,而不是双方内外勾结,处心积虑设好圈套让自己跳,让他安心许多。

对付我们那一路,用的是龙宸。

对付单常侍,用的是借刀杀人,这说明了什么?程宗扬道:说明那贱人眼下能动用的人手也很有限,要留在南宫,要监视各军,要联络各方势力——人手不够才正常。

至于他们布置在北宫的人,多半都用来对付卢五哥了。

秦桧道:要不要去东路接应?不用。

程宗扬道:卢五哥不会轻易着了他们的道,说不定眼下已经到了永安宫。

单超裹好伤口,说道:从此地到永安宫,有一条近道。

程宗扬爽快地说道:你来领路!武库大火至今未熄,越往东北,火光越发明亮。

风雪中不时飘来一股浓烟,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雪地上也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灰烬。

单超不愧是宫里出身,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沿着他选的那条捷径,一路没有遇上任何暗哨,顺利靠近永安宫。

此时众人正隐藏在一条夹道的阴影中,两旁都是夯土的高墙,再往前就是禁制的范围。

这禁制算个屁!朱老头满脸不屑地说道:大爷随便吹口气,就能把它破掉。

程宗扬用衣袖掩住小紫的口鼻,免得她呛到,一边扬了扬下巴,你吹。

朱老头真的鼓起腮帮,往空处吹去。

空气微微波动着,浮现出一抹微光。

随着朱老头一口真气喷出,那层微光彷佛水面上的油膜一样,流动着朝两边滑开,慢慢露出一道缝隙。

等缝隙裂开足够大,朱老头把脑袋伸进去看了看,然后拔出脑袋,得意地说道:成了!程宗扬道:你这是耗子洞?能过人吗?你咋是死心眼儿呢?朱老头道:这禁制要紧的是破开,要大要小那都不是事。

朱老头往掌心唾了口吐沫,双手搓了搓,然后抓住缝隙边缘,往两边扯开。

不知道老头用了什么手段,那层禁制在他手下如有实质,缝隙越扯越大,不多时便露出一个足够过人的空洞。

程宗扬抱住小紫,戒备地看着那个破洞。

老东西的不靠谱他可是见得多了,小白鼠这种事,自己打死都不干。

我来!秦桧自告奋勇,他运功吸住衣物,游鱼般穿过缝隙,没有碰触到禁制分毫。

等单超同样无惊无险地穿过缝隙,程宗扬抱着小紫,起身欲跳。

大笨瓜,放我下来。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还没抱够呢。

两个人一起跳,缝隙就显得小了些。

程宗扬留避让,可衣角还是碰到禁制边缘。

那层微光微微一闪,浮动的灵力顷刻凝聚起来。

眼看程宗扬就要被禁制击中,小紫扬手将雪雪放了出去。

禁制的灵力找到目标,立刻爆发。

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空中电光四射,小贱狗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空气中传来一股烤焦的糊味。

等光芒闪过,小贱狗像被火烧过一样,白绒绒的皮毛变成炭黑色。

它掉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耷拉着舌头吐出一股烟气,一边委屈地爬起来,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女主人。

快,装死!听到女主人的吩咐,雪雪二话不说,跳起来往后一摔,原地挺倒,四条小短腿直直伸向天空。

众人刚藏好身形,两名乌衣大袖的内侍便鬼魅般飘来。

他们先绕了一圈,然后看向地上的小贱狗,其中一人呸了一口,原来是条死狗。

另一人打量了一番,然后提着小贱狗的尾巴,拎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你拿它干嘛?怪恶心的。

查查是哪处宫里跑出来的。

那人尖笑两声,阴恻恻道:惊扰了太后可是死罪。

另一人顿时会意,扯着公鸭嗓子怪笑几声。

两人一边商量着如何去敲竹杠,一边走远。

朱老头捂着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要吓死大爷啊。

这事自己不占理,只能认错。

小紫却道:谁让你不弄大一些呢?朱老头气得直吹胡子,紫丫头,你偏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了——这咋还赖我头上了?小紫笑吟吟道:反正不怪程头儿。

朱老头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我纔不管!小紫笑道:人家就喜欢让程头儿抱着。

看两人吵起来,程宗扬打圆场道:天太冷,我是怕她冻着。

这么睁着眼说瞎话,朱老头气都不打一处来,他捂着破袄,腰弓得跟大虾一样,一边哆嗦着,一边悲声道:大爷……也冷啊。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真不看出来。

踏入禁制的范围,永安宫已经在望。

五人从永安宫西侧逾墙而入,迎面是一池湖水。

天气严寒,湖面已经结冰,此时覆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支残荷兀自挺立,枯萎残缺的荷叶被积雪压弯了腰,看上去如同低矮的灌木。

如果不是程宗扬来过,记得方位,来个不相干的人,很容易把这片冰湖当成一片平地。

众人绕过湖面,往雪中的永安宫掠去。

这会儿踏在雪上,便看出诸人功力深浅。

秦桧身法潇洒自若,脚步轻若鸿毛,几乎是踏雪无痕。

程宗扬抱着小紫,脚印明显要深得多。

倒是朱老头,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踢得雪花乱飞。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这是撒欢来了?悠着点不行吗?朱老头翻了个白眼,有人干活,大爷费那劲干啥?程宗扬回头看去,只见单超落在最后,一边倒着走,一边挥动衣袖,将众人留下的足印一并抹去。

跟蔡敬仲一比,这位单常侍真算是厚道人了,作为宫里排名第一的中常侍,任劳任怨干着苦力的活,一句抱怨都没有。

眼看离永安宫越来越近,手心忽然一热。

程宗扬低头看去,却是小紫将那只琥珀放到他手中。

原本冰凉的琥珀此时热得烫手,里面那滴血液就像燃烧的火苗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

附近有狐族!程宗扬精一振,自己早就怀疑那位九面魔姬的身份。

无论是她与苏妲己的交情,还是对孙寿的照顾,都显示出九面魔姬与狐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自己第一次与胡夫人见面时,由于孙寿就在旁边,琥珀无法分出附近有几名狐族,因此没有引起自己的警觉。

第二次见面时,琥珀不在身边,同样没有觉察到她的真实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九面魔姬也是狐族,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名九面魔姬擅长狐族的幻化之术,如同人有九面,可以随时化身为太后、胡夫人,或者其他人。

她平常藏于深宫,偶尔出来活动,也借用他人身份。

至于真正的吕雉,很可能已经被她控制,甚至很早就被她取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真实的吕雉就是狐族。

但程宗扬知道,吕冀、吕不疑兄弟绝不是狐族,唯一的解释是吕雉与两位弟弟同父异母,她身上的狐族血统来自于母系。

但无论吕雉本人是不是狐族,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永安宫中有一只隐藏多年的狐狸精,自己要做的,就是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小紫从程宗扬怀中露出眼睛,好地望着台陛上宏伟的宫殿,这是永安宫吗?好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制的过滤,空气中的烟火味已经消失不见,鼻端飘来一股馥郁的香气,混着雪后特有的冷冽,沁人心脾。

这边的宫室可都是用香料涂的墙,朱老头道:用的香料比长秋宫的椒房还多。

嘘!程宗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过湖水,离永安宫的台陛只剩下数十步的距离,问题是剩下这段路全是空地,周围没有半点遮掩。

想再像前面一样不知鬼不觉地潜行过去,除非大伙都能隐形。

大爷就知道,你小子要抓瞎。

朱老头一脸的幸灾乐祸。

程宗扬道:我是没辙了,要不大爷你给指条明路?想找路,问他啊。

朱老头抬了抬下巴。

单超道:奴才曾在宫中当值。

永安宫地下明面上有三条甬道,暗地里至少还有两条。

其中最要紧的一条甬道连接了北宫一半的宫苑,出口极多。

难怪整个北宫一派风平浪静,外面看不到半个人影,单靠设在地下的暗道就足够了。

暗道虽然是捷径,但可以想象,此时里面必定是人来人往,不断将外界的消息汇集过来,再将宫中的命令分发出去,想借助暗道潜入宫中,绝非易事。

其他几条呢?另外两条甬道分别通往北苑和太仓,这三条是平时常用的,各宫之间的消息传递,人员往来,也大都由此经行。

单超道: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东北的角楼,另一条的出口奴才也不知晓,这两条极少启用,平日由太后的心腹看管。

程宗扬心下反复权衡,连接各宫的主暗道固然人多眼杂,其他几条也不见得安全。

尤其眼下城中激战正酣,宫中戒备远超平日,只怕刚踏进暗道,就被人发现,到时想脱身可就难了。

暗道用不成,只能设法硬闯。

正思量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住了!抓住了!拿铁枷来!锁住!快锁住!不多时,宫门处亮起一行灯火,十几名内侍押着两名人犯,往永安宫行来。

一名内侍提着灯笼,弓着腰在前领路,一边侧着身,满脸谄媚地尖声道:幸亏邓公公出手,才没让这帮贼子溜走。

说来也是这帮贼子瞎了眼,竟然一头撞到邓公公手里——这可不是自寻死路么?提灯的内侍马屁滚滚,拍得为首那名太监十分受用,不时发出几声得意的尖笑。

灯笼晃动着,照出两名人犯的形貌。

前面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两只眼睛肿得跟包子一样,不似人形。

他带着一面黑沉沉的铁枷,被两名内侍架着,一边蹒跚前行,一边不断咳血,要不是他满脸的虬髯有点眼熟,程宗扬还真认不出来这个被揍成血葫芦一样的大汉,居然会是赵充国。

程宗扬心不由揪了起来,赵充国有多猛自己可是见过的,作为汉国数一数二的猛将,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徒,竟然被一帮太监揍成这样?北宫这帮太监得有多猛?莫非蔡爷说得是真的,汉国最能打的都在宫里?可自己刚纔碰见那一拨,也没多强啊。

难道是永安宫的太监特别猛?赵充国已经被擒,卢五哥呢?程宗扬提心吊胆地往后看去,却见后面那人脸色发灰,一双眼睛跟死鱼一样,都已经翻白了。

他同样被两名内侍架住胳膊,两脚拖在地上,在雪里拖出老长的印迹。

只是那张面孔,自己从未见过,压根就是个陌生人。

程宗扬怔了片刻,猛的转头往前看去。

那名提灯的太监兀自满口拍着马屁,他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涂了多少脂粉,嘴巴倒是抹得通红,这会儿一开一合,谀辞滚滚,满脸堆笑,卖力地阿谀奉承,不时掩口作态,从眼到举止,都透出太监特有的阴微。

如果不是那根挑灯的竹杖自己认得,程宗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死太监气味的马屁精,居然会是卢五哥装扮的。

程宗扬一颗心落到肚里,打起精盯着卢五哥的一举一动。

一行人到了台陛前,上面有人尖声喝道:什么人?那名邓公公小跑着上前,邀功道:小的抓到两名奸细!殿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往向上禀报。

片刻后一个女声响起,哪里来的奸细?是逆贼刘建的手下,欲图入宫行刺太后!那位邓公公道:幸亏太后洪福齐天,小的巡查时发现端倪,当机立断,拿下这两名贼子。

那女子不耐烦地说道:何必禀报?立即处死便是。

程宗扬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剧本不对啊。

连问都不问,直接处死?这戏不是白演了吗?提灯的内侍悄悄提醒一句,那名邓公公连忙道:禀夫人,这两个逆贼方纔交待,不仅还有几名刺客潜入宫中,而且宫里有他们的内应!这里头有一个就是宫里当值的!殿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女子领着几名内侍走了出来。

那女子年过四旬,相貌平凡,正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胡夫人。

邓公公刚要带人上去,就被胡夫人身边的内侍喝止,不许踏上台阶!邓公公连声应是,押着两名人犯在台阶前跪下。

胡夫人走下台阶,先看了邓公公一眼。

然后往人犯看去。

赵充国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胡须上的鲜血已经结成冰,情萎靡,看起来就像一个粗鄙的武夫。

胡夫人一眼扫过,目光落在那名被擒的内侍身上,眼中多了几分讥诮的意味,原来是你。

那名内侍脸色愈发灰暗,此时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要不行了。

胡夫人唤道:义姁!义姁闻声出来。

胡夫人道:给他续命片刻,我有话问他。

义姁翻开那名内侍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捻出几根银针,依次刺入那人的人中、凤池、印堂、百会。

那内侍已经涣散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些,认出面前的胡夫人。

胡夫人寒声道:尹赏!你身为宫中黄门,为何与逆贼勾结!尹赏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瘖哑的低叫。

义姁仔细看了一眼,眉头不由皱起,他舌头被人割掉了。

胡夫人一怔之下,旋即反应过来,失声道:不好!一直跪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赵充国蓦然间一声大吼,猛虎般跃起身来,他双臂一震,将颈中的铁枷生生绷断,然后双手攀着铁枷边缘,犹如拿着两柄砍刀,将身边两名内侍砍倒在地,接着泼风般闯上前去。

义姁飘身而退,一边素手连弹,银针疾射而出。

赵充国舞动双枷,将银针尽数格开。

那位邓公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厉喝着双掌拍出,却被赵充国直取中路,铁枷从他双掌间劈入,正中面门。

格的一声脆响,姓邓的太监整个面门都凹陷下去,鲜血伴着脑浆飞溅出来。

胡夫人往袖中一抹,擎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

那大汉铁枷挥来,她只轻轻一递,只听擦的一声轻响,铁枷被短剑斩去一角。

胡夫人短剑微沉,朝赵充国腰腹捅去。

赵充国挥枷封档,那柄短剑刺在铁枷上,就像穿过豆腐一样,透枷而过,如果不是剑柄被铁枷档住,这一剑就足够在他腹间刺出一个大洞。

赵充国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到那柄短剑会如此锋利。

他虎吼一声,用铁枷绞住短剑,试图将她短剑震飞。

谁知劲力一吐,却遇到一股绵柔的力道,不仅将他的劲力尽数卸开,反而往他腕上缠去。

赵充国攻势被阻,当即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丈许,铁枷左右一抡,将身后两名内侍撞飞,然后迈开大步,一边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叫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轮到江都王当天子啦!兄弟们!杀啊!胡夫人面寒如冰,她一挥手,殿内掠出一队乌衣内侍,朝赵充国猛追过去。

义姁吃惊道:这人是谁?身手好生了得!胡夫人同样目露狐疑,只是赵充国那脸肿得太厉害,胡夫人也没能认出他的底细。

她半是讽刺半是不屑地说道:招揽一帮江湖恶客,就想兴风作浪,刘建这厮不过如此。

只片刻工夫,雪地上已经伏尸处处,刚纔还兴高采烈,前来邀功的一帮内侍转眼间三死两伤,剩下几人呆立当场,牙关格格发抖。

胡夫人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准备入殿,忽然间旋身过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依次掠过,然后厉声道:怎么少了一人!几名内侍面面相觑。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胡夫人已经连声下令,来人!把他们全部押下去!严刑审讯!大搜宫中!务必要找到那名刺客!紧闭的殿门次第打开,在殿中值守的内侍如同出巢的乌鸦,往四周散去。

接着宫殿四角腾起火光。

那是四座用木炭搭成的尖塔,高及丈许,一点燃立刻腾起一人多高的火焰,将宫殿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穿着黑衣的内侍在雪地上如线而行,宫中早已布置停当,每隔十余步就有一堆篝火燃起,一直扩散到宫殿四周百余步的位置。

木炭被积雪覆盖,燃烧时吱吱作响,冒出滚滚白烟。

在这里了!随着内侍一声尖叫,雪中蓦然飞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在半空,便高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江都王太子万岁!说着大袖一甩,掷出十余只雪球。

近旁的内侍纷纷闪避,躲闪不及的便运功硬扛。

到底只是雪团,就算那刺客力惊人,又有多少杀伤力?结果硬扛的全都倒了大霉,其中一名内侍挥拳击中雪球,当场手骨断折,惨叫道:石子!里面藏的石子!那刺客指力惊人,至少一半被雪球击中的内侍,连叫都没能叫出来,就栽倒在地,生生被砸得闭过气去。

另外一半则被雪球中暗藏的鹅卵石砸的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最后一枚雪球落下,却是掉在空处。

旁边的内侍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便听到轰然一声巨响,近旁的十余名内侍血溅当场,弥漫的硝烟间,甚至还能看到断肢高高飞起。

强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永安宫。

又一名刺客的出现,让那些内侍的经都绷紧到极点,同伴的惨叫声更是让人心胆俱惊,不少带了弓弩的内侍纷纷搭箭,朝刺客消失的方向射去。

可就这么一阵混乱,那人已经施施然离开,飞出的弓箭只射了个空。

硝烟散处,那刺客已经了无痕迹。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殿顶射下,宫殿上方的火炬被人点燃,那只数丈高的金凤凰剎那间绽放出万道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本来面朝前方的金凤旋转起来,凤嘴处的火炬被凤凰金色的羽翼反射成一道光柱,环绕着宫殿四周不停转动。

光柱到处,空旷的雪野被照得纤毫毕露,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籍着光柱,一行足迹在雪中显现出来。

那足印只有半只脚掌大小,在及踝深的积雪上只留下一个淡而又淡的浅痕,脚印之间相隔足有丈许。

在太后眼皮底下出了这等纰漏,那帮内侍也发了狠。

上百名内侍扇形散开,朝着足迹直追下去。

背后靠着一人多高的斗拱,程宗扬一边看着下方雪亮的光线,一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他已经猜到永安殿内会有大批内侍,但胡夫人一声令下就能出动这么多人,还是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永安殿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而是包括主殿、寝宫、偏殿在内的一整组建筑,挤一点的话,里面容纳上万人也不稀。

眼下参与搜索的内侍已有近千人之多,而且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让人怀疑殿内此时还有多少人。

耳旁飘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第四章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你还有心情逗乐子呢。

先听好消息吧。

卢景还是抹着一脸白粉的太监打扮。

趁着赵充国暴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的一剎那,卢景飞身掠上殿檐,结果刚躲好,就与摸上来的程宗扬等人碰个正着。

程宗扬也是有样学样,那边赵充国搅得宫中大乱,这边便放出秦桧这个满腹狡计的死奸臣,一枚手雷下去,折腾出的动静更大。

于是程宗扬抓住时机,追着卢景就上来了。

至于单超,则与秦桧一道,两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极力把宫中的内侍引走。

卢景道:好消息是太后就在这里头。

大伙总算没白跑。

坏消息呢?按照宫里人交待,从昨晚开始,太后身边随时听差的内侍,就不少于一百人。

这只是听差的。

至于护卫,从殿门开始,一直到太后的御榻,两千名内侍分为三重,寸步不离。

听到两千名内侍,程宗扬当场就想爆粗口:干!这还刺杀个屁啊!两千名内侍,几乎是手挽手围成三层,谁要想刺杀吕雉,得先干掉两千名死太监——就算是两千头猪,杀到天亮也杀不完啊。

姓尹的是怎么回事?刘建那边派来带路的。

卢景道:老赵心眼儿多,路上卖了个傻,试出那家伙不地道,刚进宫就把他制住,一通逼问,把他的底细全盘了出来。

果然姓尹的没操好心,设了套想让我们钻。

我跟老赵一商量,来都来了,不如摸进来先试试深浅。

赵充国这粗胚果然是贼精,剑玉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两人反过来摆了一道,连口令都拷问出来。

局势发展到现在,各方都已经图穷匕现。

剑玉姬那贱人压根就没打算与自己联手,处处包藏祸心。

眼下三路人马中,北路是自己一方吃了大亏,东路是剑玉姬那贱人吃了亏,自己这一路算是不亏不赚,双方谁也没讨得好去。

另一方面,显然吕雉也意识到会有人采用刺杀的手段,设法除掉她这个吕氏权势的核心。

吕雉的应对不是躲藏,而是公然摆开阵势,你想下阴手,我就摆出堂皇之阵,两千人围成铁桶一般——反正宫里太监有的是——让你找不到下手的空隙。

程宗扬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索性道:既然宫里守得这么紧,刘建他们打算怎么办?永安宫的情形,剑玉姬想必早已知晓,她既然敢跟自己翻脸,肯定有足够的把握,能够独自搞定吕雉,她会怎么做呢?简单。

殿内有他们的人。

程宗扬心头一震。

卢景道: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

那是两千活人,不是两千木偶。

既然是活人,肯定有自己的心思。

如果殿内只有几十个人,有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可这位吕太后居然蠢到安排两千人,即便里面只有半成人心怀不轨,也有上百人之多——等于是她自己把上百名刺客安排到身边。

啧啧,换作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这会儿怕是得吓出尿来。

上百名刺客?不至于吧?你以为黑魔海那帮妖人在汉国这些年是白干的?卢景说道:那姓尹的说了,宫内信奉太平道的差不多有一成,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

他们平时行事隐秘,极少显露身份,但对太平道忠心耿耿,即使卖命也在所不惜。

程宗扬讶道:太平道在汉国的影响力有这么大?卢景哂道:什么太平道,不过是黑魔海的幌子罢了。

程宗扬忽然想起当年晋宫的往事,心下不禁发紧。

黑魔海在晋国的渗透自己记忆犹新,看样子,两边都用了同样的路数,暗中招揽了一批狂热的信徒。

当时黑魔海还是刚涉足晋国未久,根基不深,而汉国他们可是耕耘多年,水面下的实力只怕远比自己想象中庞大。

如此看来,吕雉的堂皇大阵貌似无懈可击,其实充满了变数。

天知道里面有多少居心叵测之徒,只等一个发难的契机。

说话间,一群内侍用长杆挑起灯笼,沿着檐下的椽头一处一处照过来。

卢景道:得,咱们得换个地儿了。

来,丫头,让哥哥抱抱。

小紫笑道:好啊,只要程头儿答应,就让你抱。

程宗扬道:放心吧,我死都不会答应的。

咦?老头呢?卢景道:他刚传音跟我说了一声,突然内急,找个地方去方便了。

程宗扬仰天长叹,这老东西——真他妈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啊!…………………………………………………………………………………大殿内灯火如昼。

镌刻着凤纹的御榻上,一袭黑色宫装的吕雉正襟危坐,她微微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

乌黑如墨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冠,凤嘴的珠链上悬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垂在她雪白的额头中央。

她腰间左侧系着一副玉佩,右侧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印玺,外面垂着一条交织着四彩缨络的鲜红绶带,双手握在身前,宽大的衣袖平铺在身侧,宛如张开的凤翼。

在她身后,树着一扇紫檀屏风,白发苍苍的淖夫人席地而坐,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从御榻往四周望去,是一重一重的背影。

最内一重一百人,每面二十五人,全部是有品秩的内侍,一个个戴貂佩珰。

中间一重二百人,每面五十人,都是身体强健之辈,他们衣内衬着铁甲,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刺客的刀剑。

最外面一重六百人,每面一百五十人,他们手执银戟,肩并着肩,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原本在殿中待命的一千余人,此时已经分散出去,防止刺客靠近永安宫。

御榻旁还有十余名女官,她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尚自年轻,这些女官出身不一,有的出自寒门,有的是吕氏亲眷,但无论哪一个都是深受吕雉信重的心腹。

她们负责处置各处传来的讯息,此时简牍往来不绝,一切都井然有序。

再外面是数百名身着曲裾的宫人。

她们披着麻衣,头上缠着白布,算是为天子戴孝。

至于先帝留下的妃嫔,此时都被禁足,不许踏出各自宫禁一步。

吕雉并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只是不想让她们添乱。

外面围捕刺客的骚乱声逐渐远去,吕雉有些疲倦地微微闭上眼睛。

过不了多久,北宫又将迎来一批未亡人。

西边的濯龙园尚有空处,尽可以安置。

阿冀这次办了不少错事,大司马是不能再做了。

但他也吃够了苦头,便把那位赵氏打发去永巷,聊作补偿。

至于不疑,他为人方正,可惜失之迂腐,这次的事,他到现在也无法接受。

还有巨君,吕氏纨绔之辈比比皆是,难得有个有志气的,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少了些磨砺……吕雉幽幽叹了口气。

再挺一挺。

淖夫人道:无论如何,都要支撑到天亮。

吕雉挺直背脊,睁开凤目,淡淡道:没想到区区一个刘建,竟然会如此棘手。

是老奴思虑不周。

淖夫人道:这些日子我们只顾着天子这边,却没想到江都王太子私下里做了这么多手脚。

这位建太子也是好心术,勾结了这么多不安分的宗室,又拉拢了一帮草莽之辈,还与那些眼睛里只有钱铢的商蠹牵上了线。

吕雉冷笑道:真以为他是货可居吗?世人逐利,原无可厚非,但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独商贾把唯利是图这四个字刻在血肉之中。

淖夫人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敲骨吸髓。

尤有甚者,那些商蠹仗着手中的金铢,四见处播弄是非,挑动兵戈,藉此渔利。

若不早日剪除,必定祸乱天下。

既然这些贼子都搅到一处,正好一并除之!吕雉望着殿中内侍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滴答,一滴水珠溅入铜壶。

壶中的刻箭微微升起一丝。

吕雉冷眼看去,再有一刻锺,便是卯时了。

长夜将尽,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勋贵、宗室、豪族、世家将会除名,给天子陪葬。

也不知有多少汲汲无名之辈将一跃而起,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忽然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卯时已到……那声音拖得极长,可怖的腔调压根不似人声,更像是一个九幽之下的恶鬼,充满了邪恶和疯狂的意味,深夜中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这一声怪叫,一名执戟的内侍突然嘶声吼道:苍天!已死——啊!他身边的内侍抱住小腹,凄厉地惨叫起来。

银亮的戟锋深深没入他腹中,几乎将他腹腔穿透。

彷佛应合一样,大殿另一侧同时传来尖叫,黄天——当立!一名内侍双手握刀,狠狠劈在旁边一人颈中。

一时间,殿中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转瞬间,戒备森严的大殿就彷佛变成了修罗地狱,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乱的灯影间,到处是飞溅的鲜血。

骚乱最开始仅仅是零星分散的几处,但随即以超过任何人想象的速度波及开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屠刀,整个大殿都陷入癫狂之中。

没有人知道身边的同伴会不会朝自己举起屠刀,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混乱中被杀。

要想活命,最好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先把别人杀掉。

一名貂珰尖声叫道:千秋万岁!最内重四名貂珰从四面应道:长乐未央!这两句是汉宫常用的祝辞,此时唤出,顿时收到镇定人心的效果。

另一名貂珰高声道:汉并天下!第二重穿着铁甲的内侍缓缓后退,彼此间挤得更加严密,将外围的混乱隔绝开来。

一名内侍高声叫道:保护太后!说着一刀将同伴劈倒,转身往内杀去。

在他正前方,是最内一重的貂珰。

眼看他挥着滴血的长刀奔来,一名黄门侍者拔出佩刀,似乎要冲上去拚杀,却猛的转身,用力捅进旁边一人腰间。

内侍接连倒戈,看似严密的三重防护顷刻崩溃。

那两名内侍双目血红,一边齐声尖叫,苍天已死!一边杀向御榻。

殿中刚刚好转的秩序再度陷入混乱,一支利箭突然射来,直取吕雉的心口。

一名女官身形一闪,挡在太后身前,用随身的银错刀将箭矢斩落。

一名内侍嚎叫着杀来,却被一只素手按住额头。

胡夫人掌力一吐,那人颅骨顿时破碎,鲜血从眼眶迸出,死状凄惨。

危急关头,最内重的一众貂珰总算不负太后信重,只出现了一名背主之徒,使得局势没有恶化下去。

他们在胡夫人的吩咐下竭力弹压,喝令内侍不许妄动,任何人只要转身,即视为逆贼,当场诛杀。

眼看混乱逐渐平定,忽然一股浓烟升起,不知何人点燃了帷幕。

几名貂珰飞身而出,试图扑灭火势。

接着轰的一声,一株一人多高的灯树被人踢倒,数以百计的青铜灯盏倾斜过来,灯油泼溅得满地都是。

流淌的在灯油随时可能引发大火,眼看局势一时间难以收拾,一名女官匆匆上前,躬身说道:请太后移驾。

吕雉款款起身,两名尚衣过来给太后披上御寒的大氅。

吕雉看了一眼殿中的乱象,与胡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然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情淡然地离开御榻。

…………………………………………………………………………………小紫伏在程宗扬背上,一缕散开的发丝在脸侧轻轻飘动,将她肌肤更衬得晶莹如玉。

她一手握着颈间的琥珀,一边侧耳听着周边的动静,星眸中异彩连现。

忽然她在程宗扬后脑轻按了一记,大笨瓜,你笑什么?程宗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自从见到小紫,连日来的焦虑、担忧、急切,都彷佛不翼而飞。

虽然身处乱局,却有种心旷怡的舒坦,一想到死丫头就在自己身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卢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从程宗扬的位置看去,连个衣角都看不到。

程宗扬怎么都想不明白,卢五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在积雪的廊檐上飞掠,还不留下丝毫痕迹。

在他们下方,太后的凤驾正穿过廊桥,迤逦前往寝宫。

大殿的火势暂时没有波及开来,但纵火的逆贼尚未就擒,角落里仍时不时冒出一股浓烟,让殿中的内侍疲于奔命。

前往寝宫的队伍有二百余人,其中一半是宫人,一半是内侍。

除了淖夫人,佩着药囊的义姁也随行在侧,胡夫人则留在大殿平乱。

穿过廊桥便是寝宫,宫内的灯火长明不熄,几尊巨大的铜制博山炉此时烧得正旺,宫室内温暖如春。

随侍的宫女放下帷帐,吕雉张开双臂,两名尚衣上前解开大氅,取下她腰间白玉制成的九环鸣佩,当她们准备取下印绶时,吕雉微微挣了一下。

尚衣心下会意,没有再碰印绶,只帮太后整理了一下钗钿饰物。

另一边,几名宫人搬来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吕雉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然后转过身。

尚席铺开茵席,设好锦垫,扶着太后屈膝坐下。

接着掌管宫中饮食的尚食奉上羹汤。

一名女官拿起羹匙,舀了一勺到碗中,先行尝过,少顷并无异样,才奉给太后身边的义姁,再由义姁执羹奉给太后。

吕雉摊开双手,一边由宫人卸去指上的饰物,一边用着羹汤。

一名谒者小跑着进来,奉上一支木简。

那木简绑在一截箭矢上,此时箭头已经去掉,只留下光秃秃的箭杆。

淖夫人接过木简,扫了一眼说道:吕射声退守金马门。

奏请太后谕旨,诏伊阙、虎牢诸军勤王。

吕雉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额角,没有虎符,哪里调得动那些兵卒?淖夫人道:总要试一试。

诸关守将虽非吕氏亲族,但出自吕氏门下的门生故吏、宿将旧部所在多有。

既然如此,便行诏发往伊阙、虎牢、孟津,吕雉停顿了一下,至于函谷……淖夫人提醒道:函谷的张敞与霍子孟素有嫌隙。

那就不能诏他入京了。

免得霍大将军担忧。

淖夫人慢吞吞道:若太后下诏,霍大将军必不会抗命。

为时已晚。

吕雉叹道:若非那些小儿辈忌惮霍家,本宫何必弄险?说着她凤目一寒,望向方纔那名试羹的女官。

那女官想笑,但嘴角牵了牵,哇的吐出一口黑血。

旁边几名宫人不禁色变,连忙挡在太后身前。

吕雉冷冰冰道:那些逆贼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宁肯舍了性命,也要背主?那女官凄然道:太后还不明白吗?那些姓吕的老爷们整日兼并田地,为非作歹,劣迹斑斑,种种倒行逆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那女官一边说一边吐血,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

义姁递上瓷盏,吕雉喉头微微一响,张口将毒液啐入盏中。

就在她低头的剎那,背后一名尚仪手腕一动,从袖中挥出匕首,毒蛇般往吕雉背心刺去。

那尚仪离吕雉极近,几乎手一动,匕首就刺到吕雉衣上。

间不容发之际,一支木简破空而至,穿透了尚仪执匕的手腕。

那尚仪发出一声惨叫,手腕鲜血四溅。

吕雉从容啐去毒液,然后用丝帕抹了抹红唇,淡淡道:还有多少逆贼,一并跳出来吧。

话音未落,吕雉突然脸色大变。

她双掌一按,整个人如同乌云般飞起。

她身边的尚沐躲闪不及,双膝被地下飞出的刀光绞住,顿时血肉横飞。

刀光一闪而逝,只见华贵的地毯鼓起一个微隆的圆包,彷佛在水面滑行一样飞快掠过。

旁边一名貂珰一声冷喝,单掌拍在地上。

已经被刀锋划破的地毯笔直裂开,裂痕尽头跃出一个火红的身影,飞鸟般往吕雉扑去。

小玲儿手持弯刀,奋不顾身地攻向吕雉。

两名貂珰一左一右围住小玲儿,招招搏命,困得她进退不得。

吕雉落在喷吐着香雾的铜炉旁,冷眼旁观。

一名握着血刀的妖僧从天而降,被两名女官截住。

接着一男一女从柱后闪出,被义姁拦下。

四周风声接连响起,现身的刺客越来越多。

吕雉凤目冰寒,这些刺客不知何时已经潜入寝宫,甚至就隐匿在帷幕之内,显然算准了自己会移往寝宫,分明是有备而来。

自己特意设局,引这些不轨之徒现身,谁知他们竟有如此通天手段。

如今看来,只怕反落入对方算计中。

转瞬间,已经有十余名刺客先后现身,虽然都被内侍拦住,但局势已经岌岌可危。

那些刺客显然并非一股,配合间略显生疏,饶是如此,也不是幕中这些内侍所能应付的。

随侍的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仪、尚工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纷纷张开双臂,将太后团团围住。

戒备森严的宫禁中,居然有这么多刺客潜入,一众宫人都惊骇莫名。

更让义姁意外的是,这些刺客与方纔的叛乱者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人喊什么口号,也不呼喊作势,就像一群无声的影子,默不作声的痛下杀手。

那些刺客身手极为强悍,甫一交手,内侍一方就出现大量死伤。

紧接着,义姁惊愕的发现,她竟然听到了回声。

寝宫四周并没有围墙,而且回声近在咫尺,这只有一种可能:外面已经被人布下禁制,甚至就在帷帐周围。

义姁惊呼道:不好!可惜为时已晚,吕雉身后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彷佛一个气泡被人戳破一样,消失不见,悄然幻化出一个身影。

她从头到脚都覆盖在黑色的布衣下,就像一个黯淡的影子,一出现就紧贴着吕雉,接着抬手一刀,刺穿了吕雉的肩胛。

吕雉发出一声悲鸣,鲜血瞬间浸透了宫装。

与此同时,一股诡异的气息涌入殿内。

寒风掠过,溅满鲜血的帷幕掀起一角。

能看到外面守卫的一众貂珰彷佛中邪一样,毫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

一个周身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白衣女子缓步行来,穿过昏迷的人群,踏过溅血的地毯,一直走到吕雉面前。

初次见面,剑玉姬浅浅笑道:想来也不必关照了。

吕雉痛楚地咬住嘴唇,眼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剑玉姬温言道:太后以身为饵,欲图引蛇出洞,堪称勇气可嘉。

奈何韶华易逝,时运不再,如今天命所归,正在吾主。

吕雉唇角淌下一缕鲜血,她挺直娇躯,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刘建不过是你们的傀儡吧。

她目光从殿中已经现身的诸人身上扫过,龙宸、黑魔海、太平道,还有晴州商会……好!好!好!剑玉姬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义姁说道:光明观堂的小姑娘,莫非你还要助纣为虐吗?义姁叹了口气,我只是行医而已,何来助纣为虐?光明观堂自诩正道,可汉国外戚乱政,残民自肥,这其中说来也有阁下一份功劳呢。

义姁反唇相讥,太后秉政多年,汉国何尝生乱?倒是你们,在汉国经营多年,难道为的是国泰民安?若非吕太后恋权不舍,哪里会有今日的乱象?剑玉姬道:虎毒尚不食子,吕太后为了一己之利,不仅弒君,更是自残其子。

心肠如此冷厉,义姑娘怎么就肯为她效力呢?义姁道:你既然问到,我不妨告诉你——因为太后秉政,远胜那帮须眉男儿。

剑玉姬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如此……哈哈……吕雉微微昂起头,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太后误会了。

剑玉姬轻笑道:妾身对太后绝无半点恶意。

今日所为,不过是忧虑朝中的纷争再持续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纔不得已出此下策。

只要太后手书一封,劝吕射声就此罢手,妾身可以保证,太后余年都可以安享富贵。

吕雉嗤笑道:你这番话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罢了。

刘建是何等货色,哀家难道还不知晓?安享富贵,说得好听而已。

齐羽僊揶揄道:太后作恶多端,以己度人,自然不信僊姬的善意。

既然知道我不信,何必饶舌?齐羽僊笑道:敬酒不吃,只好请你吃罚酒喽。

说着她上前一掌掴在吕雉脸上,将她头上的凤冠掴得滑到一边。

齐羽僊忽然觉出一丝异状,不由咦了一声。

剑玉姬心知有变,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而过,有些失态地疾声喝道:淖方成呢?挨了一掌的吕雉却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轻笑,原本乌黑的发髻一丝一丝变得灰白,头上的凤冠也逐渐变淡。

晚了!吕雉飞身而起。

斗木獬、危月燕等人一直紧盯着吕雉的一举一动,吕雉刚一掠起,他们便与另两名刺客同时出手,四人各占一角,从四个方位一起往吕雉扑去。

但紧接着,四人脸色同时大变。

那位吕太后人在半空,已经变得发如霜雪,她抬指点在眉心,身上的气势急剧攀升,剎那间就超过了肉身可以承受的极限,竟然以精魂为引,悍然引爆了自己全身的精血。

第五章程宗扬没有看到寝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因为只走到一半,小紫就贴在他耳边道:我们回去。

为什么?这边让卢五哥跟着好了,我们去找她。

小紫说着,把琥珀放在他手里。

自从靠近永安宫就开始发烫的琥珀此时已经冷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余温。

程宗扬眼角跳了两下,太后是假的?小紫道: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不过那位胡夫人一直很小心,没有靠近过太后的御榻,而且那位淖夫人和太后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时在留意胡夫人的位置。

直到太后启驾之后,那位胡夫人才第一次靠近御榻。

小紫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什么呢?程宗扬猜测道:也许是怕刺客有什么手段,同时波及到两人?小紫笑道:程头儿的手雷,连宫里都知道了。

程宗扬想了想,胡夫人和太后的距离,还真是在手雷的杀伤半径之外。

通过指纹,自己早已发现太后与胡夫人暗中交换身份的秘密,只是无法确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今晚永安宫注定不会太平,如果吕雉早有防备,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故技重施,假扮成胡夫人,用一个假太后引出敌人的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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