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滴水珠悬在铜壶的漏管下方,表面映出一株缩小了无数倍的青铜灯树,细小的灯火犹如繁星,光芒璀璨。最新地址发送任意邮件到 ltx Sba@gmail.ㄈòМ 获取
片刻后,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着刻箭的承水壶中,发出一声轻响。
已经是漏下三刻,虽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风,永安宫内仍然寒意四起。
吕冀躺在榻上,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伤,并不致命。
可这些外伤极为恶心。
中行说一共刺了他十七刀,伤口从肩到腿,遍布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会碰到一处。
为了镇痛,宫里的太医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
结果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吕冀想理事,就无法止痛,想止痛就无法理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计划被刘建搅成一团乱麻。
甚至那贼子还登基当了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扶我起来!张恽道:大司马,你一身的伤……吕冀咆哮道:我就脚底下没有伤口!张恽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吕冀起来。
吕冀用力喘了口气,忍痛对许杨道:告诉巨君,不用再等了!那帮贼子该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挨个杀过去便是!今晚务必攻下南宫,将逆贼刘建枭首示众!张恽小心劝谏道: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着急呢?过了今晚,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吕冀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活到明日!张恽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许杨,躬腰应道:是。
还有刘氏宗亲!吕冀厉声道:一个都不许放过!帷幕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荒唐!张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扑通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
一只玉手掀开帷帐,义姁展目往幕中扫了一眼,然后退开一步。
帐外环佩轻响,穿着黑色凤衣的太后双手握在胸前,缓步走进帐中,凤目间带着几分愠怒,盯着浑身缠满绷带的吕冀。
即使受伤也不改嚣张本色的襄邑侯此时却嘴巴一扁,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叫了一声,阿姊……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吕雉怒斥一声,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弟弟抵去泪水,一边教训道:吃了亏,就讨回来!何必作小儿女之态?吕冀抽泣着恨恨道:都是中行说那个狗贼!还有刘建!刘子骏!刘荣!刘箕!刘德……姓刘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越说越气,枉我吕家世代匡扶社稷,为刘氏费尽心力。
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全都是贼!少说这等话!吕雉喝斥一声,然后叫义姁过来,检查弟弟身上的伤势。
义姁解开绷带,看了几处要紧的伤口,宽慰道:侯爷伤势平稳,静养月余即可痊愈。
哪里等得了月余?吕雉道:越快越好,眼下耽误不得。
义姁心下会意,奴婢这便取药来。
等义姁离开,吕雉抬眼看着弟弟,半晌没有作声。
吕冀早就长得比姊姊还高,身材更是肥壮,可在她的目光下,仍像小时候那样,手足无措。
许杨不言声地躬身退下,只有张恽还留在帐内。
吕雉慢慢说道:冀儿,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晴州商会找过你,想拿重金买天子的性命?吕冀脸色顿时一僵。
吕雉沉默片刻,然后带着一丝痛心道:你缺钱吗?不是的……阿姊……吕冀吞吞吐吐地嗫嚅片刻,然后小声道:反正是要做的……我应许他们,那钱等于是白拿的……冀儿啊冀儿,你怎么能这么傻啊!吕雉道:那帮晴州商蠹最是奸诈狡狠,你答应他们,不就等若告诉了他们你的心思吗?吕冀心虚地说道:我又没有说……他们难道猜不出来吗?莫说你因为贪图那些小利答应了他们,即便你没有答应,只要你稍有意动,他们就能猜出九成。
吕冀被姊姊接连教训,心里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他们只是些商贾而已,一道算缗令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
你!吕雉还待再说。
吕冀忽然眉头一紧,一手抚着伤处叫道:哎哟……吕雉气得脸色发青,最后还是没能喝斥出口,转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扶大司马躺下!张恽连忙上前扶住吕冀,小心避开伤口,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躺下来。
吕雉胸口起伏片刻,然后冷冰冰道:我不知道晴州商会许了你多少钱,但你要知晓——晴州商会的人从你府里出来,转头便许了刘建二十万金铢!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拂袖而去。
二十万?吕冀怔了片刻,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记,大怒道:这帮坏了心肠的商蠹!哎哟……这一拍不小心牵动臂上的伤口,吕冀抱着手臂大叫起来。
侯爷当心。
义姁拿着一只布囊进来,见状抬手托住吕冀的肘尖,然后指尖一挑,白色的绷带像是活过来一样,灵动地一圈圈旋转着散开。
义姁一手解开绷带,一手从布囊中取出一只玉盒。
那玉盒极大,打开来,里面却只有一层浅浅的赤红色药末。
义姁用一只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许,在吕冀臂上薄薄洒了一层。
吕冀只觉伤口像被太阳晒到一样暖洋洋的,接着便看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这赤阳散是疗伤生肌的秘药,义姁道:可惜只能治皮外伤,伤口太深便无能为力。
眼下只剩了这么一点,侯爷,往后可要当心了。
…………………………………………………………………………………火光冲天,映出夜空中密布的彤云。
武库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白天,此时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猛烈,熊熊大火将半个洛都城都笼罩在火光下。
似乎被火光惊扰,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夜色下苍凉而又可怖。
程宗扬两手扶着栏杆,俯首看着脚下的广场。
经过一天的殊死搏杀,阿阁广场上每一块砖石上都淌满了鲜血。
广场两侧的沟渠中,鲜血汇聚成溪,最深处足以淹没人的脚踝。
如今正值隆冬,那些鲜血此时已凝结成冰,唯有浓郁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吕氏与刘建双方杀得天翻地覆,南北二宫血流成河,连武库都一把火烧了,洛都士民人心惶惶。
许多人都试图出城躲避战乱,但洛都九座城门此时已经全部戒严,禁止通行。
对于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并不在乎谁登基称帝,毕竟天子之位离他们太过遥远,无论谁登基,也不见得会让他们的日子更好过。
但眼下的战乱已经影响到每个人的生计,他们只盼着战乱能早日平息。
好在一片混乱之中,董宣兼任的洛都令仍在运作,勉强维持住城中的秩序,暂时没有出现大乱。
如今各处里坊都紧闭大门,无数人都在焦灼地等待战争结束。
两军在尺寸之地血战竞日,阿阁数易其手。
但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始终没能打到南宫核心的崇德殿,刘建军也未能夺回白虎门。
双方一直杀到夜间,仍然是僵持的局面,汉军的精锐就在这片广场上白白消耗着生命。
为双方作战的士卒原本同属一军,用着同样的装备,同样的战术,受过同样的训练。
就在一天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现在却成了你死我活的对手。
打到这个地步,双方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谁后退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胜者会获得一切,而败者将失去一切。
对于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权贵豪门来说,更是如此。
程宗扬视线从阿阁移向崇德殿,望着那面勉强赶制出来的天子旌旗。
高大的旗面用数匹丝帛拼接而成,颜色深浅不一,正如刘建这个天子之位一样,只能说是凑合。
刘建的底牌已经出尽了。
程宗扬道:不然剑玉姬也不会那么赏脸,亲自出面来找我谈心。
接下来,就要看他运气够不够好了。
卢景道:刘建能在崇德殿登基,气运已经逆天。
他要真能当上天子,老天都不会答应。
连五哥也不看好那厮?看好他的可不多。
蔡敬仲淡淡道:我听说,刘建登基时,中行说就没有露面。
程宗扬一怔,怎么回事?刘建能够登基,中行说居功至伟,可以说没有中行说,就没有刘建今日,可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关头,中行说居然没有出现?宫里传言,他是跑了。
跑了?程宗扬满脸的不可思议。
吕氏弑君是他先喊出来的,天子遗诏是他宣称的,刘建的野心是他煽动起来的,天子旧臣是他拉拢的,传国玉玺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结果那家伙一把火把汉国朝野烧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拍拍屁股就跑了?汉国宫中有个蔡敬仲已经够不幸了,谁知道还有中行说这种货色?蔡爷是要钱,这孙子可是要命!中行说坑了多少人?他自己是过瘾了,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
单是广场上战死的这些军士,一大半都要算到他头上。
弄死这么多人,然后他就跑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别说吕氏,就是刘建也不会放过他。
程宗扬正想得入,云丹琉飞身掠上阙楼,抬手把一封书信掷给他,冷着脸道:给你的。
自从得知外面打得正欢,这个卑鄙之徒还背地里跟几个侍奴在宫里胡搞,云丹琉就没给他好脸色看。
程宗扬私下猜测,云丫头生气多半是因为没叫她——但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
秘道入口在皇后的寝宫,外人不好入内,传递消息都是由几名侍奴负责。
宫中虽然杀得血流成河,但有这条秘道在,长秋宫始终与外面保持着联系。
书信由秦桧亲笔所写,一手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看着就让人舒服。
眼下刘建与吕氏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们,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董宣的两千隶徒和郭解召集的千余游侠儿,都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动。
程郑的游说并不十分顺利,但也在预料之中。
大多数商贾仍然不敢卷入争夺天子之位的是非之中。
而由于吕巨君的操持,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更是不堪。
听说襄助皇后,许多人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
但同时大多数商贾也没有表现出对刘建或者吕氏的特别倾向——在他们看来,三者都不是什么好鸟。
倒是郭解的名声帮了程郑不小的忙。
以田荣为首的一批商贾,出于对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也让程郑拉拢了一批人。
信中送来一个好消息,上林苑的羽林天军已经被霍子孟派人控制,总算没有落在吕氏或者刘建手中。
坏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态,面对严君平的劝说,始终模棱两可。
这老狐狸……程宗扬嘀咕一声,接着往后看。
按照程宗扬的吩咐,秦桧派人去联络陶弘敏,结果扑了个空。
陶五爷闲极无聊,前日带人沿伊水游玩,谁知宫中惊变,伊阙闭关,两边音讯断绝,会馆的人早急得跳脚。
秦桧无奈之下,只好留了人,在会馆等候。
联系不上陶弘敏,无法知道晴州商会的态度,秦桧又转而委托赵墨轩出面打听,赵墨轩已经前往晴州商会,估计稍后就会有消息。
另一边,卓云君和阮香琳分别抵达宅中,询问是否需要入宫。
卓云君同时带来一个消息,昨晚宫中惊变的时候,颍阳侯吕不疑单车入观,寻了一间静室杜门不出。
其间吕家数次派人来请,吕不疑都拒而不见。
书信最后,秦桧提到敖润奉命赶往池阳,至今尚无消息,不过有班先生亲自带路,想必能及时赶到。
老班怎么亲自去了?程宗扬皱起眉头。
吕氏与刘建势均力敌,北军八校尉仅存的池阳胡骑,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谁能得到胡骑校尉桓郁相助,谁就彻底占了上风。
可以想像,双方都会施尽手段,不遗余力地拉拢桓郁。
至于自己派敖润前去传诏,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连程宗扬自己也不觉得桓郁会拒绝刘建和太后,转而支持声名狼借全无助力的皇后。
程宗扬心里暗道:可千万别出事啊。
…………………………………………………………………………………池阳。
胡骑大营。
中军帐内,胡骑校尉桓郁内着铁甲,外穿儒袍,双手握拳按在膝上,正襟危坐。
他头盔放在一边,额头上扎了一条白布,为天子戴孝。
何武手里拿着一幅黄绫诏书,一边高高举起,一边须发怒张地高声道:吕氏弑君,天人共愤!而今陛下奉先帝遗诏,登基为帝,召忠义之士,共诛吕氏逆贼,千秋功业,在此一举!桓胡骑,切莫自误啊!帐中一支火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桓郁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时明时暗。
席侧一名少年道:何司直一路辛苦,如今夜色已深,还请先休息吧。
陛下尚在危难之中,谈何休息?何武举着诏书道:还请桓胡骑速速发兵,挥师勤王!少年道:何司直有所不知,如今隆冬天气,天寒地滑,马匹夜间奔驰,极易损伤。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两名军士上来,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请了出去。
何武刚被推出去,帐外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布衣胖子挣扎着伸进头来,高叫道:桓大将军!桓大将军!请听小人一言!少年起身正要喝斥,桓郁开口道:让他进来。
那胖子被军士按着肩膀押进帐内,挣扎中,他身上的布衣被撕开大半,露出里面一件价值不菲的貂裘。
那胖子两条胳膊被军士死死拧住,痛得龇牙咧嘴,仍满脸堆笑,小的是建太子的家臣,随何司直一同来的。
小人来之前建太子专门交待过,桓大将军沉稳有大度,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昔日天子秉政未久,未能擢拔,否则以桓大将军的功劳,早当封侯!胖子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桓郁的情,见他目光微闪,立刻抓住机会,高声说道:只要桓大将军起兵勤王,即封龙亢侯!食两千户!晋前将军!开府建牙!赏万金!更有无数赏赐!桓大将军,机不可失啊!桓郁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道:你是商贾吧?如何是建太子家臣?胖子堆笑道:小的早年是商贾,后来投效的建太子,举家从龙。
桓郁不再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军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
旁边的少年哂道:一介商贾,也自称家臣。
刘建派来这两人,一个满口大义,愚不可及,一个满口言利,铜臭逼人。
真是可笑。
住口。
少年低下头,是,父亲大人。
桓郁道:吕家的使者也到了吧?让他进来。
少顷,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掀帐而入,他穿武将的皮甲,腰间却佩着一柄镶满珠宝的长剑,脚步虚浮,虽然穿着武服,却更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贵族纨绔。
他客气中带着三分傲慢,直着身子拱了拱手,开口道:奉车都尉吕赏,见过桓胡骑。
说罢一甩衣袖,在席前屈膝坐下。
桓郁抱拳还了一礼,却没有开口。
想必桓胡骑也知道了,天子昨晚驾崩,逆贼刘建伪造遗诏,登基称帝。
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经奉太后诏命,举兵讨贼。
吕赏笑道:也是咱们的交情,我这紧赶慢赶赶到池阳,就是怕耽误了你立功——吕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抬手在案上摊开,他没有让桓郁跪拜接旨,而是像老友一样随意指点着说道:太后的旨意,诛刘建者,以一县之地封为侯国,子孙承之。
老桓,你可想好了,这么重的赏赐可是不多。
寻常封侯,除了开国的几个,有多少实封的?无非是食邑而已。
这可是实打实的侯国……吕赏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桓郁始终默然无语。
桓焉道:不瞒吕都尉。
眼下来到池阳的使者,除了吕都尉,还有建太子派来的何司直,甚至连长秋宫也派来了一个治礼郎。
诏书有用传国玺的,有用太后印玺的,有用皇后之宝的。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小侄是看糊涂了。
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吕赏佯怒道:嘿,小家伙,你难道还信不过我?桓焉笑道:小侄不敢。
天子驾崩,群龙无首,太后秉政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何司直带来的不仅有天子印玺,还有虎符……吕赏摆手道:都是那逆贼突然作乱,从宫中抢走的,作不得数。
宫里有吕将军的卫尉军,还有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持戟、都候剑戟士,又有大司马主事……怎么会被一个诸侯王太子夺走了玉玺虎符?吕赏脸色有些难看,勉强道:天子驾崩,大司马哀伤过度,一时不查也是有的。
不是我信不过叔叔,只是事关社稷……桓焉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小侄已经派人连夜前往大将军府,毕竟军务之事,还须听大将军的意思。
宫里若是不忙的话,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宫里有什么忙的?刘建一介丑类,跳踉不了多久。
吕赏打了个哈哈,然后摸了摸下巴道:霍子孟啊?得,我就等着吧。
老桓,你要耽误了立功,可别怨我。
吕赏站起身,甩着袖子走了两步,又转身道:我还得给你提个醒,那帮刀笔吏都是狗娘养的,最不是东西,你要去得晚了,非但无功,说不定还要给你安个观望的罪名。
你可得当心啊。
说完,这才一摇三晃地离开大帐。
桓焉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转头道:父亲大人,要不要请那个治礼郎进来?桓郁道:你先说说。
桓焉直起腰,刘建不成。
虽然拉拢了一班天子旧臣,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忠直之士岂肯与他们为伍?刘建若想赢,只有一条路:打下永安宫。
只要永安宫还在,刘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稳当。
但永安宫岂是好打的?若能打下永安宫,刘建也不至于放火烧了武库。
论双方赢面,吕氏当占七成,投刘建,犹如灯蛾投火,智者不取。
但投吕氏……桓焉看了眼父亲的色,然后说道:投吕氏的话,虽然太后行事果决,但二百年后族,养出的吕氏子弟尽是些色厉内荏,嚣张跋扈之徒。
吕大司马主持丧事,竟然被人抢走玉玺虎符,堪称天下闻,令人骇笑。
而那个吕赏,与父亲大人只是一面之交,行事便无所顾忌,居然放言恐吓。
桓焉坦率地说道:儿子也不看好。
见父亲没有表态,桓焉接着说道:如今洛都形势一日三变,北军八校尉,虎贲校尉刘箕、中垒校尉刘子骏、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已然身死。
射声校尉吕巨君、长水校尉吕戟不见踪影,仅剩下阿附刘建的步兵校尉刘荣,还有父亲大人。
以儿子看来,无论吕氏与刘建谁胜谁负,都将两败俱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被他人尽收渔人之利。
而这个渔人,多半就是霍大将军。
待两边斗得精疲力尽,霍大将军很可能就该出兵平叛了。
依我看,霍大将军多半会趁吕氏与诸刘伤败之际,远迎外藩,彻底压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
桓郁一手摩挲着膝盖,没有作声。
桓焉壮起胆子,霍大将军掌权多年。
若要取而代之,这是唯一的机会。
你错了。
桓郁终于开口,外人多以为霍子孟是权臣,其实他行事极有分寸。
眼下霍少已经去了羽林大营,看似拥兵观望,但只要太后尚在,霍子孟就不会动吕氏一指头。
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宫也未可知。
霍大将军与吕冀并不相睦啊?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
造太后的反?他狠不下这份心。
桓焉不甘心地说道:那我们就在营中等着霍大将军发话吗?父亲大人,机会难得啊。
一旦错过时机,待得尘埃落定,就来不及了。
再好的机会也要看清楚再说——莫忘了左武军的前车之鉴。
左武军?桓焉一头雾水,王师帅吗?桓郁没有再说,只吩咐道:去叫那个治礼郎进来。
是!桓焉站起身,一边莞尔道:赵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着实好笑。
太后尚在,哪里能轮到她说话呢?桓焉刚要举步,忽然外面一阵惨叫,接着一片大乱。
桓焉抢步出了营帐,只见帐外已经火光冲天,营盘东北角几处营帐都被大火吞噬,几名骑手正在火光中不断冲杀。
其中一名大汉盘马弯弓,弓弦响处,将奔逃者一一射杀。
还有一名头戴高冠,身着儒服的文士,他手中提着长剑,赤着双臂,双袖绑在肘间,此时正纵马而起,犹如苍鹰搏兔一般,将一名逃跑的武将斩落马下。
桓郁治军极严,为了防止营啸,入夜之后军中便实行宵禁,此时外面虽然大乱,军中依然静悄悄的。
被惊醒的军士们各自握住兵刃,但没有主将的军令,没有一个人走出营帐。
着火的两处营帐都是客帐,彼此相距百余步,用木栅与胡骑军的大营隔开,分别住着刘建和太后的使者,但此时那些权贵、名士就像猎物一样,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逐一斩杀。
桓焉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当长剑又一次落下,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颈中鲜血飞溅,头颅高高飞起。
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声音。
那名文士骑马来到帐前,他身上的儒服已经被鲜血染红,情却平静如水。
他收起佩剑,然后微微一笑,抬手将两颗绑在一起的首级扔在大帐前。
桓郁此时也走到帐前,看到那两颗首级,眼角不由狠狠跳动了两下。
两颗首级,一颗是方才满口忠义,气壮山河的司直何武,此时怒睁双眼,死不瞑目;另一颗则是片刻前夸夸其谈的奉车都尉吕赏,大睁的眼睛中满是惊恐。
长秋宫使者班超。
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礼,长声道:桓将军,如今外扰尽去,可以与在下谈谈了吧?第二章十一月初八。
子时。
南宫白虎门前,苍凉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苍鹭已经指挥士卒搏杀了一日一夜,脸上仍毫无倦意,反而就像刚睡醒一样冷静自若。
在他身前,百余名越骑军列成雁阵,他们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挟着丈许长的银戟,戟锋笔直向前。
再往前,是五辆战车。
车前虎贲军的驭手,包括驭马都披着重甲。
厚重的车厢四面都包着铁皮,犹如铜墙铁壁。
车内站着三名士卒,中间一名双手持弩,旁边两人拿着适于车战的长戈。
除此之外,每人各佩有一柄环首刀,车上还放着用于步战的长矛、短剑以及重盾。
烧毁武库之前,苍鹭命人带走了大量军械,可以说,此时刘建的乱军拥有汉国,甚至六朝最精良的装备。
但这并没有带给乱军压倒性的优势。
在广场另一端,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白衣少年简直是无敌的存在,尤其是他在方才结束的第八战中,悍然以一己之力挑翻了一辆武刚车,无人再敢摄其锋芒。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
苍鹭握着冰凉的铁如意,情纹丝不动,比如吕奉先。
齐羽仙流露出一丝凝重,吕奉先修为算不上顶尖,但当他跨上那匹赤兔马,就像一个臂上长着方天画戟,身下长着四条马腿,力大无穷,所向无敌的怪物。
单以马战而论,除了侯玄等寥寥数人,世间只怕再无人是其敌手。
而且他在战场上的嗅觉,更是敏锐得出。
苍鹭数次设伏,精心布局,结果都被他溃围而出。
上一次交锋中,苍鹭费尽心力,专门针对吕奉先设下必杀之阵。
结果吕奉先却过而不入。
一次两次也许是运气,次次如此,只能说他天生就适合这片战场了。
苍鹭扭过头,我想问的是:你们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他?那只是个意外。
齐羽仙不愿多说,转口道: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
我想问的是:还要等多久?咱们的新天子可是已经等急了,方才又在追问:眼下你已经有五支北军,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志士,还要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刘建得到越骑、屯骑两军之后,实力大涨,无论兵力还是装备,都压倒吕氏一方,可吕氏始终控制着白虎门这座南宫的门户,让刘建寝食难安,对号称精通兵法的苍鹭更是大为不满。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道:吕氏还有底牌未出。
你是说那班死士?齐羽仙不以为然地说道:仙姬已经准备万全。
只要他们敢弃巢而出,我们就能尽诛吕氏满门。
不是他们。
那是谁?苍鹭指了指脑袋,感觉。
齐羽仙道:白翼曾推算出刘建将得天子之位,可也算不出吕氏还有什么后手。
如果有人扰乱天机,算不出来也在意料之中。
比如廖扶,比如那些胡巫,推算时也是一片混沌。
但至少白翼算出来吕冀将死,而吕氏将一败涂地。
齐羽仙道:洛都是京畿之地,无论仙姬还是刘建,都不愿战事拖延。
苍鹭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比如:你们是想让我攻下白虎门,还是击败吕氏?齐羽仙挑起眉角,有区别吗?有。
若白虎门在吕氏手中,这片战场上的竞争者就是三方。
攻下白虎门,则是我们以一敌二。
苍鹭用铁如意遥遥一指,长秋宫是在宫内。
齐羽仙皱起眉头。
双方在阿阁连番血战,但无论苍鹭,还是江充,交战时都有意避开了长秋宫,不愿意多招惹一个对手。
但在齐羽仙看来,这也是因为长秋宫的实力太过弱小,无论谁最后得胜,长秋宫都只有低头的份,否则他们随手就能灭掉长秋宫那点守卫。
但仗打到现在,各方的实力正在悄然变化,从虎贲军一名军司马开始,不断有人从战场上脱身,投奔长秋宫。
眼下长秋宫的军力已经膨胀到四百人,如果不是皇后的名声着实不佳,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扩大。
齐羽仙哼了一声,商人伎俩。
拜吕巨君所赐,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坏得无以复加,宫中变乱一起,别说有人投奔,原本那点守卫都该一哄而散才是。
不曾想长秋宫居然用上拿重金收买人心的手段,不仅长秋宫未生变乱,还吸引了不少贪图重利的小人。
再加上金蜜镝和蔡敬仲一外一内,竟使得长秋宫在一片混乱中独保平安。
别人也许不知道,齐羽仙可是知晓程宗扬在其中起的作用。
吕氏在汉国根深蒂固自不待说,仙姬也在汉国经营多年,谁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凑,竟也凑出一班人马来,这么能折腾,也是本事,齐羽仙看在眼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但她更佩服的还是仙姬。
眼下的局面早已在仙姬的预料之中,有那位程少主出面,将夹缝中的势力收拢起来,等若让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有仙姬布置的后手,到时他的一番辛苦,都是为仙姬做的嫁衣。
想到这里,齐羽仙心情又好了起来,轻笑道:不必理会长秋宫那边。
她带着一丝揶揄道:说不定局势有变,我们还要靠他们度过难关呢。
苍鹭忽然抬起头,望向天际密布的彤云。
齐羽仙心头一悸,也随之抬起头,只见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中,多了几点晶莹的白色。
苍鹭突然道:什么时辰了?已经是子时。
那就是初八了。
苍鹭吸了口气,慢慢道:今日大雪。
齐羽仙皱眉道:哪里会有大雪——说着她反应过来,今日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日。
齐羽仙眉头越皱越紧,可是我们看过天象,这几日并无风雪。
显然有人改变了天象。
苍鹭冷冷道:好一个汝南廖扶。
细碎的白雪纷扬而下,起初只是雪粒,落在兵甲上跳动着发出轻响。
接着变成松软的雪花,然后越来越大,先是薄如轻絮,渐渐犹如鹅毛,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变得有手掌大小,甚至还在变大。
巨大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遮住整个天空,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
有些雪花落在马匹上,甚至将战马的眼睛整个盖住,引起战马一阵阵不安的躁动。
就在这时,白虎门外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对面忠于吕氏的长水军同样列成雁阵,马上的胡人骑手纷纷俯下身,一边捋着马鬃,一边发出咴咴的声音,安抚坐骑。
紧接着,阵型的空隙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极为庞大,即使站在地上,也比旁边骑在马匹上的胡人军士高出一截,他穿着简单的皮甲,胸前用皮绳系着一面铜镜,裸露的腿臂上生满又黑又浓的鬃毛,硕大的头颅如同野兽,口中生着两对獠牙,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浓重的白气。
兽蛮人!齐羽仙尖叫道:哪里来的兽蛮人!苍鹭冷静地说道:是城中的兽蛮仆役。
洛都颇有些富商喜欢豢养兽蛮人作为奴仆,炫耀自家的财力。
但由于算缗令的冲击,许多商贾都在遣散奴仆,这些兽蛮人也在其中。
苍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召集各家宗室的仆从,却忽略了这些兽蛮人。
好在为奴的兽蛮人并不多,整个洛都也凑不出多少。
平叛军的战阵中,一名文士踏雪而出。
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宽大的衣袖灌满风雪,步履从容,一直走到广场中央才站定。
齐羽仙眼中爆出一丝光芒。
汝南廖扶!果然是他!此人精擅风角之术,是吕巨君的得力臂助,也是己方必杀的人物之一。
但变乱尚未开始,他就与吕巨君一同失去踪迹。
他既然在此时出现,意味着吕氏的底牌也该揭开了。
漫天风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
他扬声道:太后有诏!江都王太子刘建谋逆,诏命诛杀!得其首级者,封建阳侯!得其身者,赏万金!得其一手,赏五千金!得其一足,赏二千金!廖扶声音并不高,却传得极远,连远处的崇德殿都隐隐有回音传来。
程宗扬在阙楼上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赏格太狠了,完全是鼓励军士们把刘建分尸啊。
那些兽蛮人不断从阵中走出,他们手臂上密密匝匝缠着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链,铁链后方拖着大大小小的巨石。
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锁,有的是石狮,还有的是不知从哪处墓前拖来的石人,小的有三四百斤,最大的一块足有牛犊大小,重逾千斤。
齐羽仙心下安定几分,这些巨石看着气势惊人,但份量过于沉重,即便兽蛮武士也不可能抡起来作为武器使用,顶多是唬人而已,这倒符合吕氏那班纨绔的一贯作风。
齐羽仙可以不把那些兽蛮人奴仆眼里,可程宗扬不能不留心。
早在宫中变乱之前,他就让青面兽去兽蛮人奴仆的聚集处打探消息,却一直没有回信。
他眯起眼睛,竭力去找老兽的影子,结果也没能看到。
眼看那些兽蛮人即将踏过广场的中线,苍鹭举起铁如意,往鼙鼓上一击。
咚的一声鼓响,震得人心头猛然一跳。
五名驭手同时催动马匹,武刚车包铁的车轮碾开积雪,发出一串沉闷的隆隆声。
驭手娴熟地操控着马匹,不断加速,战车速度越来越快。
车上的弩手早已经装好箭矢,此时纷纷托起弩机,瞄向廖扶。
廖扶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封!随着一声断喝,地上的积雪瞬时凝结成冰。
疾奔的战马仿佛猛然踏在镜面上一样,四蹄打滑,嘶鸣着扑倒在地。
五辆战车同时倾覆,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上旋转着滑出数丈。
战车坚固的车身仍然完整,车上的军士却被纷纷甩出,重盾、箭矢、戈、矛、长刀……散落满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些拖着巨石的兽蛮人斗然加快速度,他们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样翻出锋利的尖爪,牢牢扣住冰层,身后拖拽的巨石在冰面上滑得飞快。
最前面一名拖着石锁的兽蛮人已经越过廖扶,他咆哮着奋力一挥,石锁贴着冰面划过一条弧线,朝前飞去。
哗啦啦……随着一连串铁器磨擦的刺耳响声,那名兽蛮人手臂上缠的铁链瞬间抖得笔直,将近五百斤的石锁仿佛炮弹一样疾射而出。
前面一辆倾倒的武刚车轰然一声,被巨石击得垮下半边,残破的车体打着滑滚到沟渠之中。
仅仅一招冰封,场上的局面便彻底逆转。
无论是用来攻坚的武刚车,还是骁勇善战的越骑军,在冰封的战场上都毫无还手之力。
而那些兽蛮人笨重不堪的巨石,此时成为陷阵破敌的无敌利器。
齐羽仙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上根本无法抡动的巨石,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抡起来,只需要贴着地面横扫,就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大雪仍在飘落,松软的雪花落在冰面上,使人举步维艰,将整座广场都变成一个冰封的陷阱。
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接战的骑兵甚至连撤退都成了奢望,战马略一举足,便滑倒在地。
有些军士被跌倒的坐骑压住,大声惨呼;有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但在冰面上滑得连站都站不住,刚起身便又跌倒。
有些反应快的,也只能用随身的短刀刺在地上,半跪半爬地狼狈逃走。
而那些兽蛮人则在冰上奔驰如飞,冻结的冰层非但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反而使得他们如虎添翼。
最前面几名兽蛮人甚至不是在奔跑,而是滑行,他们凭借着石块巨大的惯性,整个人就像在冰面上飞驰一样,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高速冲进乱军战阵中,接着挥臂一抡,铁索连同巨石扫出一个巨大的扇面,将所有的阻挡物全部扫开。
战马的嘶鸣声,军士的惨叫声,兽蛮人的咆哮声,巨石撞击肉体的闷响声连成一片,几乎是一转眼工夫,那些兽蛮人就完成了清场。
无论庞大的武刚车,还是骏的战马,无论悍勇无双的百战猛士,还是精良昂贵的兵利器,全部都像垃圾一样被扫进广场边的沟渠中。
如此一边倒的杀戮,连一直认为胜倦在握的齐羽仙也变了脸色。
那些兽蛮人来得太快,几乎一转眼就杀到面前,她倚仗轻身功夫躲开兽蛮人挥来的巨石,但苍鹭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他的车乘被巨石一击粉碎,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还是齐羽仙冒着被巨石击杀的风险,半空中一个转折,拼命扯住苍鹭的衣领,把他拖出险地。
广场上的乱军已经全军覆没,折损武刚车五辆,越骑军二百余骑。
经过一天的厮杀,各军伤亡已经极多,无一满编,越骑军作为北军最强悍的骑兵,一战折损二百余骑,等于是被彻底打残了。
廖扶举手之间,就将阿阁的广场变成绝地,苍鹭所有的布置和战术来不及施展就荡然无存。
如果乱军的主力都在广场上,或者整个南宫都如同阿阁广场的地形,面对无法阻挡的对手,这一战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幸运的是,经过多年修缮,南宫楼阁密布,乱军背后便是通向玉堂殿的安福门,高大的飞檐挡住了风雪,给乱军留了一片落脚地。
齐羽仙提着苍鹭掠上台阶,还没有松手,苍鹭便喝道:不得放箭!守卫安福门的军士原本已经张开弓弩,闻言立即停手。
步兵军长戈在前!阶行三步!苍鹭说着,左手执鼓,右手抬起铁如意重重敲了三记。
间不容发之际,他竟然还抢了那面鼙鼓出来。
咚咚咚三声鼓响,手持长戈的步兵军往前走了三步,在台阶中间排成阵形,居高临下对着冲来的兽蛮人。
中垒军,使大黄!中垒军士卒放下弓矢,搬出重弩。
那弓弩弓臂呈黄色,长逾四尺,两名膀大腰圆的军士同时踏往弩肩,用尽力气才挂上弓弦。
接着一人单膝跪地,双手托住弩身,另一人装上箭矢,一手扣住弩机。
一排寒光凛冽的三棱箭头瞄向飞驰而来的兽蛮人。
一直盯着场中的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刚才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谁能想到兵力占优的乱军转眼就一败涂地?而且是被彻底碾压。
如果吕氏的平叛军一直这么猛,那还打个屁啊,大伙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
乱军一方的应对也算得当,在那名年轻人的指挥下虽败不乱,第一时间就稳住阵脚,尤其是他们使出的大黄弩,作为汉军最犀利的武器,射程可以覆盖整个阿阁的广场。
失去压倒性的地利,那些兽蛮人攻势只怕要至此为止了。
这些兽蛮人虽然力大无穷,毕竟是些奴仆,蔡敬仲道:但凡有一点勇锐之气,岂会投身为奴?这一战……蔡敬仲说了一半,却见程宗扬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的广场,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卢景道:怎么了?程宗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他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苍鹭喝道:射!十余具大黄弩同时一震,短枪般的重矢撕开飞雪,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那些势不可挡的敌军。
苍鹭的想法与蔡敬仲相同,那些兽蛮再强壮有力,也只是一些被人类俘虏的奴隶,除了天生的力量以外,根本无法与自己麾下的汉军精锐相比。
一旦失去地利,绝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吕巨君已经揭开底牌,而自己全无防备。
最前面一名兽蛮人扔开铁链,巨石冲开积雪,撞向台阶。
他翻腕从背后摘下一面半人高的铁盾,一边飞速滑行,一边微微躬下身。
他动作幅度并不大,对速度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将身体各处要害最大限度地挡在了重盾后面。
锋利的重矢正中盾面,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震响,纯铁打制的箭头射入盾中几乎半寸。
兽蛮人疾冲的身形猛然一顿,被箭矢巨大的力道射得向后滑出半步。
但他早有准备,随即脚爪一紧,在冰面上划出几道深痕,不等力道卸尽,便嚎叫着跃起身来。
他这一跃几乎跃过三丈的距离,直接跃上安福门的台阶,那面磨盘大小的铁盾硬生生在如林的长戈间砸开一个缺口,接着从盾后抡出一面青铜巨斧,往人群间横劈过去。
鲜血瀑布般飞溅而出,将积雪融化成血水,旋即凝结成冰。
滚开!齐羽仙厉喝一声,手中多了一柄月牙般的弯刀。
她正要上前,却被苍鹭拉住衣袖。
火光下,苍鹭脸色隐隐有些发青,上当了!退!程宗扬使劲皱起眉头,那真是一名熟人,而且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最先认识的几个人之一……可他叫什么来着?程宗扬使劲拍了拍脑袋,这两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竟然把这个家伙叫什么都给忘了。
更重要的是自己以为他早就死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与那些罗马军团一样,被师帅拉着给左武军陪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简直是活见鬼了。
齐羽仙终于也认识到,果然是上当了。
那些兽蛮人根本不是什么奴隶,而是最悍勇的武士。
中垒军的大黄弩一波箭雨至少射杀了七名兽蛮人,却没有一名兽蛮人退缩,他们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就那么无视生死的猛冲上来。
台阶上的步兵军早已被搅乱,被兽蛮武士一冲即溃,后方的中垒军来不及第二次张弩,就被兽蛮武士杀到面前。
仓促中,他们只能拔出短刀,与来敌力战。
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台阶流淌下来,残余的汉军士卒格杀了数名兽蛮武士,但也被屠戮一空。
当最后一名中垒军士卒倒在血泊之中,最先破阵的那名兽蛮勇士举起青铜战斧,雪亮的獠牙在火光下闪着红光,昂首发出一声巨吼。
古格尔!古格尔!那些兽蛮人发狂般吼叫起来。
古格尔!程宗扬一拍脑袋,大叫道:就是他!我干!他怎么还活着!我干!这些兽蛮人怎么会在这里!我干!他们居然跟吕家勾结在一起!妈的!吕巨君!干你娘啊!竟然把兽蛮人引进来了!卢景道:左武军追剿的那一支?没错!就是那帮家伙!程宗扬情狰狞,师帅果然是吕巨君那混帐害死的!远在大草原的兽蛮部族居然出现在帝国的心脏,为吕氏冲锋陷阵,吕家与兽蛮部族背地里的交易不问可知。
卢景扯出一个狞笑,咬着牙齿道:大草原上那一战,我们星月湖大营也死了不少兄弟。
这一回,该五爷练练手了。
蔡敬仲道:那些兽蛮人虽然凶悍,但其数不过百余。
刘建的家臣、奴仆有三千之众,胜负尚未可知。
吕氏一方得到兽蛮人的强援,士气正盛,这时主动挑衅,显然并不明智。
但局面的发展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蔡爷这样的大也不行。
一阵马蹄声从白虎门外传来,数以千计的军士潮水般涌入阿阁广场,中间一名白衣少年正是吕巨君。
他头上戴着一顶挡雪的兜帽,身下的坐骑四蹄都装着防滑的铁齿,军士们用的武器也用细麻绳缠过,防止铁器在严寒中粘到手上。
那些军士都穿着汉军统一制式的赭衣黑甲,但与北军和卫尉军有着明显的差别,尤其是他们衣甲和战靴上都沾满灰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程宗扬失声道:这是哪里来的军队?吕氏与刘建双方的鏊战几乎将洛都的驻军尽数卷入,眼下还没有出动的只有羽林天军和池阳胡骑。
吕氏如果从周边州郡调兵,不仅迁延时日,况且没有虎符在手,也不可能调得动。
而眼前这支军队装备不如京畿驻军精良,脸上也多有风霜之色,更像是苦寒之地来的边军。
蔡敬仲脸色阴沉下来,若是我没有看错,当是左武第二军。
左武第二军?程宗扬叫道:不是已经解散了吗?话音刚落,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吕氏果然是早有预谋。
左武军的开支一向是由少府负责,天子秉政之前,少府一直由太后控制,也就是说,左武军更接近于吕氏的私军,但左武第一军在王哲麾下,吕氏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那么用来监视左武第一军的左武第二军,就是吕氏真正的心腹亲信。
吕巨君早就准备好弑君,一方面他对自己控制的京畿驻军并不十分放心,另一方面王哲全军覆没之后,左武第二军也没有必要再驻留塞外,耗费钱财,于是他早早就将左武第二军调回京师。
左武第二军远在万里之外,一路要经过无数州郡,正常调动不可能不惊动天子。
因此他下令解散左武第二军,把军队调动变成离人返乡,甚至那些兽蛮人也夹杂在队伍之中,以此掩盖行迹。
应该说吕巨君作得很成功,两千余名左武军士卒万里赴京,在朝堂上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刘骜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支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军队,已经离洛都近在咫尺。
突然多出两千名左武军和百余名悍勇绝伦的兽蛮武士,使胜负的天平完全倾斜。
刘建虽然拥有五支北军,但经过一日的血战,早已伤亡累累,即使以苍鹭留有后手,在碾压式的力量面前,也难逃覆灭。
程宗扬心里长叹一声,吕巨君这混帐小子太谨慎了,不就是杀个天子吗?居然把左武军也搬回来了,这孙子也不嫌累!早知如此,自己就应该与剑玉姬那贱人联手,先把江充和吕奉先那一波人马灭掉。
眼下局面已经彻底失衡,吕巨君既然在白虎门出现,只怕苍龙、朱雀、玄武四门都已经围住,刘建连同他手下那帮从龙有功的大臣都在宫中,这下要被吕氏一网打尽了。
就在此时,吕巨君忽然抬起头,朝阙楼望来。
隔着飞雪,程宗扬正好看到他眼中那抹森冷的杀意。
第三章子时三刻。
南宫。
长秋宫前。
戴着高冠的许杨策马而出,扬声道:蔡常侍!还不来拜见吕校尉?程宗扬回头一看,蔡敬仲早就躲到柱子后面,连个影子都没露。
在他的授意下,一名内侍趴在栏杆上呜咽道:回吕校尉!蔡常侍力敌乱军,身被七创,眼下只剩一口气了,呜呜……许杨寒声道:长水校尉呢?让他出来说话!内侍哽咽道:回吕校尉,长水校尉夜里本来是要回的,可是天太黑,刚才又是下雪又是结冰的,不小心滑了一跤,大胯给扭了。
这会儿也起不了身。
吕校尉,求你进来看看他吧。
吕巨君低声吩咐几句,江充略一点头,然后打马上前。
到了宫门处,却被几名期门武士拦住。
那名内侍又叫道:长水校尉吩咐过了,长秋宫都是后妃,外人不好入内,还是请吕校尉自己进来。
吕巨君牙齿都快咬碎了,吕戟自从进入长秋宫之后就没有再出来,接着又有两名使者一去不返,就是只猪也知道情形不对。
这会儿那奸贼话里话外只想引诱自己入内,居心不问可知!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能困守宫中苟延残喘,倒是长秋宫内的定陶王和金蜜镝等人,一旦放过,必成后患。
吕巨君一挥手,已经在靴底装上防滑铁齿的射声军整齐跑来,在长秋宫大门外列成三排。
箭矢破空的锐响,夹杂着大门合闭的吱哑声响成一片。
吴三桂绰矛拨开利箭,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终于在卫尉军抢上来之前退进门内。
宫门旋即轰然关闭,雨点般的箭矢落在门上,发出一片震耳的夺夺声,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布满一层。
阙楼上的期门武士也撕下面具,悍然弯弓还击,宫门前箭矢交错,不时有人中箭倒地。
吕巨君兵分数路,卫尉、长水二军由吕淑带队,围攻长秋宫。
廖扶、吕奉先率左武、射声二军夺下已经失守的永福门,直逼玉堂殿。
古格尔的兽蛮部族则由内侍张恽带领,奔向天子停灵的昭阳宫。
吕氏一方倒霉在武库被夺,更没想到刘建竟能如此狠心,将积蓄汉国历代精华的武库付之一炬。
眼下军中缺乏攻坚的重型装备,只能砍倒宫中的树木,捆扎成冲木,用人力抬着,撞击宫门。
不过宫中也没有好多少,长秋宫是皇后寝宫,各种建筑一味追求华丽,根本没有考虑过防御,更不可能把皇后寝宫建成天下无敌的要塞。
因此无论阙楼还是宫门,都是装饰性居多。
那些卫尉军抬着冲木,冒着箭矢狠撞数下,宫门便被撞脱,如果不是吴三桂带着人用重物堵住,早已经大门洞开。
程宗扬眼见不是事,忙叫来冯大法,指着宫门前的卫尉军道:把手雷拿出来!给我炸!冯大法往下看了一眼,当时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赶紧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打醒,冯爷!冯爷!是我错了!我来扔!你只管施法!冯源出了一头虚汗,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摸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疙瘩。
程宗扬接过来掂了掂,然后对着正在撞击宫门的卫尉军扔了下去。
密封的铁制罐子准准飞入人群,落在地上滚了几下,然后就不知道被人踢到哪里去了。
程宗扬一脸懵逼地扭过头。
冯源脸色煞白,舌头打结地说道:忘……忘了……程宗扬只好蹲下来给这位恐高的大爷拍背顺气,不急不急!咱们再来……好了吗?冯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使劲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催动法力。
程宗扬又拿过一枚手雷,用力投下。
结果铁罐刚一脱手,便轰然一声巨响,凌空爆开,如果不是他躲得够快,飞溅的碎片几乎能把他的手炸掉。
程宗扬又惊又怕,叫道:冯!大!法!冯源还没能从恐高症中摆脱出来,惊吓之余,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莫急莫急。
蔡敬仲这会儿露出头来,温言道:你用的是平山宗的火法吧?来来来,深吸一口气,然后跟我念:平、山、火、法——好!施法!蔡敬仲投出的铁罐正落在冲木中间,随着一声巨响,无数铁片迸射而出,不仅将毫无防备的卫尉军炸倒一片,连捆扎树木的绳索也被炸断,成捆的冲木散落开来,不少军士幸运地躲过爆炸,却被树干砸伤,倒在地上大声哀嚎。
吕巨君已经带人穿过永福门,听到背后的巨响,不由变了脸色。
他并没有把长秋宫那点区区兵力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们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阙楼上传来一波一波声嘶力竭的高呼,平、山、火、法——好!平、山、火、法——好!每一声高呼,都能看到一个乌黑的物体从天而降,然后伴随着震耳的巨响,炸出一片火光。
宫门前的卫尉军已经溃不成军,不少人被炸断手脚,倒在血泊中挣扎惨叫。
那些卫尉军本来斗志不坚,遭此重创更是逃得比兔子都快。
节奏很好!蔡敬仲夸奖一句,然后又拿起一只铁罐子,交待道:这回念慢些……说着抖手一掷,沉重的铁罐仿佛被投石车投出一样,划过数百步的距离,朝远处的吕巨君飞去。
平、山、火、法——好!冯源又是一声大喝,结果使出的法力如泥牛入海,疾飞的手雷连烟都没冒一股。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冯源哭丧着脸道:太远了……飞出的铁罐已经超过冯源的施法距离,但蔡敬仲全力一掷,威力也自不小。
那团铁球炮弹一样直飞过去,吕巨君甩开缰绳,匆忙躲避,呯的一声,坐骑头颅被铁球击中,砸得脑浆迸出。
那只铁罐就像沾满血污的铁西瓜一样嵌在马匹头颅中,吕巨君余悸未消地喘着气,一边紧紧盯着阙楼上那名鬼鬼崇崇遮住面孔的死太监,然后沉声道:请大巫来。
几名披发的胡巫出现在战阵中,他们畏惧手雷的威力,没有靠得太近,只远远举起骨杖,齐声吟诵。
经历过江州之战的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不好!快撤!众人刚刚撤走,那些胡巫已经施法完毕。
大地猛然一震,长秋宫前青石铺成的石阶仿佛水面一样掀起波浪,冰层碎裂,原本铺设紧密的青石震荡变形,形成一片彼此参差交错的乱石堆。
程宗扬等人所在的阙楼首当其冲,阙楼巨大而坚实的基座从中折断,楼体摇晃着缓缓倾颓下来,最后轰然倒地。
那些胡巫如法炮制,将宫门北侧的另一座阙楼也用地陷术摧毁。
这一次阙楼却是向内倒去,将宫墙砸开一个两丈宽的缺口。
大地的震颤刚一停歇,卫尉军与射声军便从宫墙的缺口蜂拥而入。
失去宫墙的防御,守在宫内的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执戟、剑戟士只能与吕氏军正面厮杀,双方伤亡都迅速飙升。
吴三桂带领宫中守卫,逐门逐殿地与敌军对攻,在尺寸之地反复争夺。
王孟身材威猛,剑法也一反轻灵,走的刚猛一脉,长剑一出,必定见血。
吴三桂挥舞着长矛,招术大开大阖,两人兵器一长一短,虽然是头一回并肩杀敌,却配合得分外默契。
比他们更猛的,那要数云大小姐。
云丹琉刀法大进,那柄青龙偃月一如既往的所向披靡,但攻守之际比以往多了几分余力,更加收放自如。
她带着云家几名护卫,牢牢守住通往内殿的凤仪门。
使得吴三桂等人毫无后顾之忧。
吴三桂与王孟都是豪勇的性子,越杀越是过瘾。
王孟大笑道:痛快!痛快!吴三桂高呼道:兄弟们!把他们打出去!每人赏一百金铢!那些期门武士闻言精一振,竟然真的跟着吴三桂等人一波反扑,将卫尉军逐出长秋宫,然后将宫中几株足有数百年的梅树、古松伐倒,堵住缺口。
卫尉军本来就士气低靡,又遭此败绩,更是一蹶不振。
射声军虽然精悍,但都是射手,不利攻坚,最后只能功败垂成。
不过几名胡巫施术之后,长秋宫东面的宫墙裂缝处处,已经无险可守,随时都可能被人破墙而入。
一旦左武军击灭刘建,回师来援,长秋宫唾手可得。
因此退下来的卫尉军并没有急于再次组织进攻,即使在吕淑的催促下,也拖拖拉拉不肯送死。
程宗扬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长秋宫是守不住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眼下就得赶紧逃出去。
一旦卫尉军再次进攻,只怕就走不掉了。
程宗扬把指挥权交给卢景和蔡敬仲,孤身奔往寝宫。
他已经打定主意,假如赵飞燕愿意走,自己就放火烧毁长秋宫,掩盖皇后失踪的痕迹。
如果赵飞燕不肯走,而是决定以身相殉……那就只有把她打晕带出去了事。
至于其他的妃嫔,只能祝福她们好运了。
毕竟秘道只有一条,无论出于保密的考虑,还是考虑到实际通行的可能性,都不可能把宫里的千余人全都救出去。
云丹琉坐在凤仪门前,那柄青龙偃月插在地上,刀锋犹自沾着血迹。
不过此时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娥正围着她,又是摩肩又是捶背,一个个热切万分。
云丹琉被这些女子的殷勤弄得哭笑不得,她守的凤仪门是通往内宫的门户,卫尉军攻进来时,那些宫人都亲眼目睹了她红颜不让须眉的英姿,对这个英气逼人的女子充满了感激和无比钦敬。
云丹琉实在是吃不消她们的好意,又不好翻脸赶人,这会儿坐在锦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看到程宗扬过来,云丹琉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你来得正好,我去看看外面的敌寇。
说罢便拔起刀,一溜烟走了。
程宗扬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宫女,无奈地说道:敌寇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你们该歇息就歇息。
今晚下了雪,你们千万小心,不要受凉生病。
宫中的侍女、妃嫔都如同惊弓之鸟,吕戟的跋扈让她们意识到,一旦长秋宫失守,等待她们的就将是末日。
可她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等待命运对她们的宣判。
看到程宗扬的身影,许多人都露出乞求的眼,可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乞求能换来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
天子已经驾崩,她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生活。
如果只是乞求活路,只要能忍受凌辱,北宫的永巷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如果只是乞求一个体面,他一个刚刚复职的大行令,不过是俸禄六百石的中级官员,又怎么可能救下她们一宫女子?程宗扬心下暗叹,但只能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朝宫中走去。
单超仍在偏殿门外守着,见到程宗扬过来,躬身施了一礼。
定陶王可好?王上方才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刚用了些膳食,眼下还好。
长秋宫若是被破,这小家伙只有死路一条。
到时索性把他也一并带走,反正赵氏姊妹没有孩子,就养在膝下算了。
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踏进寝殿,蛇夫人、罂粟女、尹馥兰都在殿内,隐约能看到帷帐内点着灯火,赵飞燕这一夜必定又是无眠。
罂粟女扬声道:程大行前来拜见。
赵飞燕的声音从帷幕内传来,请程大行进来。
程宗扬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殿,当他挑开帷幕,顿时大吃一惊。
外面的蛇奴、罂奴、兰奴简直都是些猪!赵飞燕的御榻旁,赫然坐着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子,除了剑玉姬那个贱人还会是谁!皇后的凤榻旁点着两盏银白色的青铜灯树,数以百计的灯火将内殿照得亮如白昼。
灯光掩映下,赵飞燕、赵合德、剑玉姬三名丽人一个个犹如光彩夺目的宝石,艳光四射,看着让人十二分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自打看到剑玉姬那贱人,程宗扬一颗心就直沉下去。
有这个贱人在,自己想利用秘道逃跑的打算等于彻底泡汤了。
刘建如果倒霉,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赵飞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面辛苦了。
我听仙姬说,那些贼寇毁掉两座阙楼,幸好程大行见机得快,才没有折损人手。
程宗扬冷冰冰道:仙姬不会是在阿阁旁边的下水道里躲着吧,竟然看这么清楚?剑玉姬风轻云淡地笑道:宫中诸事于我如掌上观纹,何必亲眼目睹?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原来都是脑补出来的?刘建那小子已经快死了,仙姬若是无事,就赶紧回去给他收尸吧。
建太子若败,公子以为能独善其身吗?程宗扬狠狠盯了剑玉姬一眼。
剑玉姬突然出现在宫禁深处,丝毫没有惊动外人,赵氏姊妹还以为她与罂粟女等人一样,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畅行无阻,心下全无防备。
剑玉姬又言笑宴宴,将外面的战况说得如同目见,让姊妹俩更相信她是自己一方的人,言语间毫无禁忌。
这时看到程宗扬的态度,才意识到此女是敌非友,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席交谈,不知不觉中被她套走了许多话,心下不禁同生懊恼,看着剑玉姬的目光也流露出几分嗔意。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吕巨君底牌已经出尽,此番挟左武军与兽蛮人之威,想将朝中对手一网打尽。
这网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长秋宫的诸位。
程公子以为呢?我们长秋宫跟你们可比不了,程宗扬道:我们都是些小虾米,哪里像建太子和仙姬你呢?个顶个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鱼。
能捞到你们这些大家伙,吕巨君可是赚大了。
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毫不动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也望尘莫及。
哎哟,我没有听错吧?算无遗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这个小商人的马屁?礼下于人,必有所图。
你有什么图谋,赶紧说出来吧。
这都半夜了,再拖一会儿,天都该亮了。
联手。
程宗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联手?你跟我联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剑玉姬道:你我共诛吕氏,有何不可?行了行了,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
程宗扬半真半假的说道:吕巨君那小子带了两千人马入京,无人可敌,我是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了。
区区两千人马,哪里能称得上无敌?就凭刘建那几千乌合之众?说起来了,你那边五支北军现在还剩下多少?两千还是一千五?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让吕巨君有来无回。
我手里就这二三百号人马,难道你就差我这点儿人?剑玉姬轻叹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军?程宗扬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仙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显然吕巨君不动声色调来两千左武军,完全出乎剑玉姬的预料之外,也打乱了她的全盘布局。
剑玉姬也许藏的还有后手,但面对吕氏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她也无计可施。
眼下唯一能与左武军相抗衡的力量,只有上林苑的羽林天军。
但即使剑玉姬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说动控制羽林天军的霍子孟去襄助刘建。
在霍子孟眼里,刘建压根儿就是个叛逆,不出兵讨逆已经是大罪了,怎么可能站在刘建一方与吕氏攻伐?剑玉姬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吕巨君仓促之间急于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厚,在全歼刘建之前就开始攻打长秋宫。
霍子孟可以不理会刘建的生死,但绝不能坐视长秋宫被乱军攻破。
尤其是站在长秋宫一边的还有他的老友金蜜镝。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成了一个连环套,刘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军,但霍子孟与他不共戴天,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
而能够招揽霍子孟的,唯有长秋宫。
因此剑玉姬只能来找自己求援。
这贱人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己不借机狠宰她一刀,实在是辜负了自己奸商的名号。
程宗扬开口便道:有什么好处吗?剑玉姬摇头笑道:公子还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这么熟,就别废话了。
尽诛吕氏,奉刘建为帝,皇后独居北宫,赵氏以一县之地封侯。
独居北宫?这是要除掉吕雉啊。
程宗扬大摇其头,不行。
剑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个不行?北宫不行。
离南宫太近,就在刘建眼皮底下。
程宗扬可不觉得赵飞燕有本事像吕雉一样把北宫经营得固若金汤。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后道:以上林苑奉太后。
吕氏田苑尽归赵氏。
程宗扬心头一跳。
单是吕冀名下的私苑就横跨数县,纵横数百里,再加上方圆数百里的上林苑,用来建国都够了。
程宗扬咳了一声,还有吗?一边说一边使劲看着剑玉姬。
剑玉姬笑道:一如前议。
只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儿过来。
遣人倒不必了。
程宗扬道:贵太子乱成那个鸟样,白送我都不要。
剑玉姬情平静,公子的意思呢?人我出。
让太子妃陪我演一场戏就行。
剑玉姬爽快地说道:便如公子所愿。
程宗扬满意了。
不过这贱人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竹杠还很能敲几下。
程宗扬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这些小事倒也罢了。
只不过让霍大将军出兵嘛……这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程宗扬的谱还没摆完,剑玉姬便打断他,公子莫非不想为左武军的王师帅报仇了吗?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
吕氏兵锋已经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
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她竖起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直接了当地说道:此时已经子时将过,宫里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时辰。
程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只怕公子要抱恨终身。
公子与妾身虽道不同不相与谋,然造化如此,为之奈何?眼下合则两利,斗则两败,还望公子三思。
妾身言尽于此,公子善自珍重。
剑玉姬目的已经达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放下话便飘然而去。
剑玉姬早已芳踪杳然,程宗扬仍呆立殿中。
这贱人总是能抓住自己的弱点,一点机会都不错过!自己与师帅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那次见面中,师帅亲手为自己打开了一道门,也给了自己立命之基。
紧接着师帅龙殒大漠,世间再无斯人。
自己两年来经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师帅永远也无法知晓。
可从清远,到太泉,再到洛都,师帅的身影无处不在。
也许,这就是缘份。
缘起缘灭,云生涛落。
良久,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又被剑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时他心底没有半点怨念。
无论是不是被剑玉姬借机利用,师帅的仇必须要报。
这与刘建的生死无关,与赵飞燕的下场无关,也与吕氏的兴败无关。
仅仅是为师帅报仇而已。
程宗扬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美目。
也许是被他的沉默吓住了,赵合德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紧张,似乎随时都会垂下泪来。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暗地里朝她挤了挤眼。
赵合德有些慌乱地垂下头,玉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赵飞燕歉然道:我以为她是你们的人,才让她进来。
程宗扬笑道:这怨不得殿下,是那贱……玉姬太狡猾了。
何况她也没有进来。
赵飞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与她笑谈许久,难道是假的吗?是假的。
程宗扬指了指榻旁,你看。
赵飞燕赫然惊觉,那女子方才坐过的锦垫上褶皱宛然,根本没有人坐过的痕迹。
她用的是一种幻术。
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做过的缺德事太多,如果真身出现,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死。
赵合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飞燕也不禁莞尔。
程宗扬原本过来是想带她们逃跑,但此时已经改了主意。
此时逃走,就等若放弃为师帅报仇,自己的念头一辈子也不会通达。
既然要留,就要稳住宫内。
程宗扬说了几句笑话,开解了心头忐忑不安的姊妹俩,这才说道:刚才我们说的,皇后殿下以为如何?赵飞燕直视他的眼睛,浅浅笑道:我不懂的。
一切有劳公子。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担心那贱人还有什么手段窃听帐内的对话,最后只是一笑,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从帐中出来,只见几名侍奴齐齐跪了一排,她们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规规矩矩伏着身,连头都不敢抬。
真是废物!程宗扬喝斥道:你们几个轮流在帐内守着!再有疏漏,你们就自己抹脖子吧。
是。
三女乖乖应了一声。
蛇夫人扬起脸,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么?我去尚冠里。
你们告诉卢五爷和蔡常侍一声。
要不要奴婢陪着?不用。
我从秘道走。
程宗扬看了眼殿侧的滴漏,已经是子末时分。
离天子驾崩不过仅仅两天,却像经年累月般漫长。
告诉云大小姐,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护送皇后殿下、赵姑娘和定陶王从秘道离开。
最迟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门码头。
是。
秦桧已经加派了人手,将秘道出口那片废弃的宅院严密地看管起来。
程宗扬从秘道出来,便看到鹏翼社的蒋安世和郑宾。
他吩咐两人分头去请秦桧和董宣过来,然后往尚冠里赶去。
第四章十一月初八。
丑时。
洛都。
尚冠里。
飘扬的雪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此时尚未停歇,大半个洛都城都被深及脚踝的白雪覆盖。
好在外面的雪地没有结冰,不像宫中一样滑得令人寸步难行。
夜空下漫天的白雪映着武库的冲天大火,满城风雪,火光摇曳,浓烟滚滚,使人油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苍凉感。
尚冠里权贵云集,高宅大院鳞次栉比。
京师动荡,豪门世家纷纷闭门自守,往日车水马龙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只是高墙上隐约有人影闪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霍大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尚冠里的东北角,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气势峥嵘。
程宗扬冒雪赶到府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名门子露出头来,戒备地看着他。
程宗扬通报了姓名,房门旋即关上。
等了一盏茶工夫,那门子又匆匆跑来,低声道:东侧角门。
东侧的角门开了一条缝,程宗扬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迎门的僮仆,唯有雪地上几行零乱的足迹,通向内侧一道小门。
程宗扬沿着雪上的足迹往内走去,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整座大将军府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样。
自己路过的门户都敞开着,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点灯火……这不是蹊跷,而是在暗示立场。
严君平已经在大将军府待了不少时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盘。
他如此小心谨慎,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访,也恰恰说明他对自己并不看好,因此才隐瞒消息,避免被人秋后算账。
小径的终点不是会客的内堂,而是一处遍植古松的小院。
院内一座木制的精阁,阁身没有汉国建筑通常的漆画彩绘,而是原木本色。
阁身并不大,但挑起的飞檐气势恢弘,将四面的围廊都罩在檐下。
阁内摆着一座屏风,一只火盆,一个魁伟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顶盔贯甲,连面部都戴着护具,只是在甲胄外还套了一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霍子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他吗?严君平坐在旁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见过他吗?我一天见多少人,哪里都能记住?再说了,万一是奸人易容乔扮的呢?严君平无奈地点了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严君平咬牙切齿地说道:真的是!早说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头盔,露出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笑容。
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锦席,小程,来啦,坐,坐。
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
程宗扬哭笑不得,霍大将军,你这是……霍子孟挥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身影从树上落下,然后退开,消失在风雪中。
霍子孟解下铁制的护颈,晃了晃脖颈,一边舒坦地松了口气,外面兵荒马乱,什么死士啊,豪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几个破钱的买卖人,都操着心思想搞个大动静,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将军之尊,都对眼下的乱象如此担忧,可见如今洛都城中已经是人人自危。
上自皇家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尽皆朝不保夕。
程宗扬道:不过以在下看来,大将军尽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那些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只能仰人鼻息。
而霍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哈哈,一见面就拍我马屁,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么能说是拍马屁呢?何况以霍大将军的英明,岂是那种喜欢他人溜须拍马的庸俗之徒?哎,这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着程宗扬,赞许道:有天份!这老狐狸!程宗扬道:说我没安好心,更是冤枉。
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说,霍大将军以为是明哲保身,结果只怕是坐以待毙。
霍子孟摆了摆手,宫闱之争,我这种外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老夫闭门自守,即便无功,尚不失为富家翁。
程宗扬道: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以霍大将军的地位,焉能不知?当此之际,无功便是有过。
霍子孟抚摸着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宫,我终究是要保的。
程宗扬终于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没把刘建那点人马放在眼里,但同样不愿看到吕氏轻易得手。
保住永安宫是他的底线,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后以外,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会。
他控制了羽林天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正是借刘建的手来打击吕氏。
同时也能看出,吕氏作为外戚,实在太过强势,已经严重侵犯到世家豪强的利益。
以霍子孟为首的重臣并不乐意看到吕氏再嚣张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线,事情就好办了。
尤其是从他的言语间能看出,霍子孟还不知道宫中的变故,以为掌握了北军大半的刘建占了上风,自己是来劝说他合力攻打刘建的。
程宗扬感叹道:霍大将军一片忠义之心,在下佩服。
只不过永安宫眼下无恙,反倒是南宫已经被兽蛮人血洗了。
什么!程宗扬本来想镇一下霍子孟,没想到先跳起来的是严君平。
不过霍子孟也没好多少,老头大张着嘴巴,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程宗扬心下一阵快意,是不是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让你装淡定!程宗扬一脸沉痛地说道:兽蛮人自白虎门入宫,在阿阁大破刘建乱军,这会儿应该已经攻入兰台。
兰台!严君平咆哮道:圣贤经卷!历代文萃!竟然被兽蛮孽种唐突无遗!斯文扫地啊!霍子孟倒还沉得住气,哂道:几个兽蛮奴仆而已。
吕家那小子,倒还有些心计。
何止有一点心计。
霍大将军,你可坐稳了——那可不是什么兽蛮奴仆,而是正经的塞外兽蛮武士,师帅当日在大漠犁庭扫穴,转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汉的皇宫之中。
岂止是斯文扫地?简直是颜面无存。
塞外的兽蛮部族?霍子孟沉下脸,他们如何潜入洛都?哪里用潜入?跟着左武第二军一道,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霍子孟失声道:左武第二军!?程宗扬淡定地说道:也就二千多人吧。
打下南宫我看是够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过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来,边走边道:好算计!好手段!吕巨君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干得出来!霍子孟来回迈着大步,身上的衣甲锵然作响,攻兰台,这是要去昭阳宫啊,天子停灵之地。
好!好!好!天子若是被兽蛮人戮尸,满朝文武全都不用活了。
该上吊上吊,该砍头砍头。
第一个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脑袋!还有左武第二军,两千余人,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啊。
这些兵力加起来,把朝中的大臣全杀一遍也尽够了……霍子孟忽然停下脚步,双眼鹰隼般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摊开双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刘建不能留。
唔。
皇后迁北宫,晋皇太后。
呃。
太后晋太皇太后,迁长信宫。
哦。
刘建以下,附逆者论罪。
吕冀失传国玺,免大司马。
诸吕以失职论处。
喔。
众臣共议推举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皱起眉头,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程宗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来找大将军闲聊两句。
大将军你先忙,小的先告退。
有空去临安找我玩啊。
等等。
严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这么跑啊。
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严先生,你可是我请来当说客的,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严君平道:不义之名,严某一身当之。
总不能坐视刘吕诸逆祸乱天下,生灵涂炭。
那好,程宗扬站定脚步,我的条件就两个: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罪者斩,彻底清除吕氏势力。
吕雉也别晋什么太皇太后了,必须追责。
岂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问父母之非。
哪里能问罪太后?严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问罪太后,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势必动摇国本。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程宗扬道:太后若是活着,别说我们,霍大将军,就算是你,难道不担心她哪天会翻盘吗?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谋国,无暇谋身。
这老家伙脸皮可真厚啊。
程宗扬索性道:大将军若是出手,这回可是把太后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安危重于社稷。
程宗扬一拍手,第一条就谈不拢,那就没得谈了。
霍子孟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硬梆梆道:老夫谋国之举,原也不必理会什么长秋宫。
程宗扬心头响起警铃,天子暴毙,无人继嗣,从法理上讲,继位者必须得到永安宫或是长秋宫的诏命,才合乎法统。
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说一样,伪造遗命,绕开两宫。
老霍这架势,像是要把长秋宫直接扫进垃圾堆,难道他私下与永安宫有什么默契?程宗扬朝严君平看去。
严君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子孟没有与永安宫勾结,又不把长秋宫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刘建一样伪造天子遗命……程宗扬心念电转——难道他要玩共和?不可能吧?……也许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
与君权、外戚都有深刻矛盾。
问题是自己代表着长秋宫,他连长秋宫都不放在眼里,那还谈个屁啊?但朝臣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忠于汉国法统者可不在少数。
霍子孟想搞共和,未必就能一呼百应。
程宗扬微微笑道:大将军不在意长秋宫,金车骑可不见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程宗扬真恨不得搂着远在昭阳宫的金蜜镝亲一口。
金蜜镝的立场才是长秋宫真正的本钱和底气。
少了金蜜镝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独木难支,想搞共和也无从谈起。
这样吧,严君平见机说道:太后居永安宫,收其印信。
吕冀、吕淑、吕不疑等人论罪。
严君平的提议等于将吕雉囚禁在永安宫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时避免吕氏借助她的势力东山再起。
虽然与程宗扬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强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点了点头。
程宗扬趁势说道:第二条,定陶王继嗣。
霍子孟道:不妥。
主少国疑,何况由赵后垂帘,只怕朝野议论声起。
程宗扬有了底气,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并不多,微笑道: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呢?朝野非议,那不正好使得赵后无法擅权吗?再则赵氏出身寒微,也不会像其他外戚一样尾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归,岂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公议还是要公议的。
严君平打圆场道:待公议之时,由大将军出面支持定陶王。
群臣若应许,则可,不许则罢,如何?程宗扬道:那我们各退一步,但大将军必须出面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声,清河王还是不错的。
没见过。
不认识。
不放心。
程宗扬道:时间急迫,不是闲谈的时候。
定陶王,成不成,你给句痛快话。
自己刚说的话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霍子孟皱起眉头,却没有再开口。
由大司马大将军监国。
严君平道:决不能再让外戚擅权。
行。
程宗扬没有争执。
避免外戚再度兴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线了,何况以赵飞燕家里的情况,就算想给赵氏擅权他们都擅不起来。
严君平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别急,还有一条……你不就两条吗?程宗扬干笑道:刚想起来的。
霍子孟哼了一声,你若觉得时间宽裕,尽可饶舌。
废除算缗令,除商贾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悦地说道:我大汉以耕战立国,商贾不事生产,唯知逐利,岂能等同于良家子?严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则世人争为商贾,囤积取利,哪里还有人愿以耕织为生?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贾,世上只有一个农夫,那不管他种出来什么,都是天价。
程宗扬道:交易也是生产。
商贾能攫取暴利,是因为竞争不够充分。
货物只有流通起来,互通有无,才有其价值……程宗扬越说越是无奈,自己每说一句,俩老头都使劲翻他白眼,一方面估计听不大懂,而能听懂的可能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给他们普及商业知识的时候,程宗扬只好道:废除算缗令,这个没问题吧?霍子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废除算缗令,至于怎么取消对商贾的歧视政策,等稳住局面我们再讨论。
成。
就这么办吧。
那我现在想问一下,霍大将军准备怎么平定乱局?霍子孟看了眼壶中的刻箭,此时是丑正三刻。
寅时初,羽林天军入南宫白虎门。
剩下的事,就由你们去做吧。
寅时?程宗扬大吃一惊,羽林大营不是在上林苑吗?眼下离寅时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加上前去传令,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两个时辰。
因此程宗扬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那几个妖人太水,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来。
万一他们被吕巨君全歼,即便羽林天军杀到,只怕也救不下长秋宫。
这会儿听到只需半个时辰。
程宗扬吃惊之余立刻秒懂,这意味着羽林天军就在洛都城中了!果然是老狐狸啊!霍子孟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程宗扬心下佩服,笑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安排,却是我多虑了。
不过有一点要说清楚,霍子孟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诸军不得私入永安宫。
无论太后还是她身边的宫人,都不可擅动。
大将军有令,在下自当奉命。
说着程宗扬抬起手,与霍子孟击了一掌,笑道:祝大将军公侯万代!霍子孟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也祝程员外心想事成。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说出来,他也不再掩饰什么,只苦笑道:大将军明鉴,在下只是个生意人,所图只是生意而已,对汉国朝局没有任何野心。
若非如此,老夫岂能容你?霍子孟挥了挥手,去吧。
…………………………………………………………………………………从尚冠里出来,程宗扬径直赶往秘道出口,准备与秦桧等人会合。
谁知刚走过街口的拐角,却看到一队人马明火执仗的呼啸而过。
最前面一名戴着貂尾的内侍手持节杖,尖声叫道:天子有诏!吕氏谋逆!凡京中士民,无分贵贱,皆入宫勤王!话音未落,街旁一户宅院突然大门洞开,几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乱箭将那名内侍射落马下。
后面举着火把的随从高叫道:吕逆!是吕逆一党!杀光他们!那些随从早已经杀红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轮,正手忙脚乱的上弦,当即鼓噪着冲上前去,一场血战随即爆发。
那户人家仗着奴仆众多,根本没把这帮随从们放在眼里。
谁知那些随从都是刚杀过人,见过血的,一个个凶性大发。
倒是府中那些奴仆,白拿着私藏的几具利弩,结果只发了一矢,就被人杀到面前,慌乱间吓得丢下刀弩,转身就逃,连大门都顾不上关。
刘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嚣着冲进府内,挥舞着刀剑大肆屠掠。
只听得高墙内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浓烟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来。
程宗扬原以为这是哪户不开眼的吕姓人家,不料却看到门前悬挂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血红的孙字。
程宗扬不由恍然。
难怪这时候还站在吕氏一边,原来是孙寿的娘家。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来今晚之后,孙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等他赶到秘道所在的废弃宅院,秦桧已经等候多时。
董宣呢?郑宾道:正在往这边赶,已经快到了。
时间紧迫,秦桧顾不得寒喧,便径直说道:洛帮两条船只由韩玉押运,已经沿河而下。
两日后可抵云水。
按照主公吩咐,只运载了货物和部分金铢,剩下一半用来应急。
别心痛钱,大笔金铢发下去,只要能撑过这几日就行。
秦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眼下我们调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从洛帮抽一部分人,最多可以达到五百。
郭大侠召集的市井少年难以计数,谨慎些算的话,大概在两千人上下。
每人每天十枚金铢,就是两万五千金铢。
若是重赏的话,只怕十万金铢一天就能花干净。
程宗扬心下苦笑,打仗还真是个花钱的勾当。
原本自己还觉得靠着纸钞大捞了一笔,这一仗打完,只怕就要当裤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们有消息吗?暂时没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军已经进了洛都,他怎么连个消息也没送出来?衙内有刘诏和富安跟着,想必无事。
赵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会那边有消息没有?陶五爷已经闻讯返回,眼下和赵先生都在晴州商会。
那边传来话,想请主公过去谈谈。
秦桧停顿了一下,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话里的意思,似乎有意资助一笔资金。
程宗扬苦笑道:晴州商会肯出血当然是好事,但我这会儿哪有时间跟他们谈?让程大哥去见见他们吧。
秦桧问道:宫中情形如何?出人意料。
程宗扬道:谁能想到吕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军调了回来,刘建那点人马差点一败涂地。
秦桧也是一愕,然后抚掌道:好一个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好手段!吕巨君那小子确实有点伎俩。
要不然剑玉姬那贱人也不会慌了手脚,巴巴地找我结盟。
结盟?程宗扬把自己与剑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说了一遍。
秦桧不禁皱眉,剑玉姬要太后死,霍子孟要太后活;剑玉姬要刘建活,霍子孟要刘建死——主公全都答应下来了?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宗扬叹道:总不能我们先打一场吧?那主公的意思呢?程宗扬一挥手,全弄死最好!让他们两败俱伤的话……秦桧想了想,若是把羽林军拖到天亮,再围南宫呢?程宗扬知道他的意思,等吕氏与刘建拼到你死我活,再来个黄雀在后。
但自己在宫里亲眼看到吕巨君的手段,可以说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极致。
雪地一战,完全是碾压式取胜,刘建想死拼只怕都没有足够的本钱。
不妥。
刘建未必能撑太久。
程宗扬道:我怕的是吕巨君全歼刘建乱军之后,迅速稳住局势。
一旦他们平定内患,据守南宫,没有乱军在里面接应,羽林军加上董宣手下的隶徒未必能攻进去。
还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态也很难讲,刘建被杀,等于吕氏已经平叛。
若拖到天亮,吕雉再露面的话,霍子孟很可能会就此收手。
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程宗扬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乱而战,先灭掉吕氏,再与刘建对决。
秦桧眼珠四处乱转,飞快地动着脑筋。
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担心剑玉姬那个贱人吧?秦桧道:主公明鉴,有剑玉姬在,与刘建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
形势逼人,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
程宗扬道:无论如何,必须先灭掉吕氏!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秦桧道:眼下四方角力,刘建一方是宗室,吕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是朝廷重臣,最后一方是长秋宫的赵皇后。
若论实力,我们一方是最弱的。
所幸我们在暗处,暂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
如今局势错综复杂,吕氏固然占据上风,刘建也未必不能翻盘。
若以十分而言,吕氏的胜机占了四分。
秦桧道:刘建得巫宗之助,加上宗室各支,当有三分胜机。
霍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置两宫于不顾,得胜之机不过两分。
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胜机唯有一分。
眼下我等三方合作,胜机看似占了六分,但彼此都存着戒心,六分的胜机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
吕氏倾力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程宗扬原本觉得胜机在握,被秦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不由冷静了许多。
秦桧说的没错,指望三方精诚合作,完全是个笑话。
自己固然操着心思,事成之后毁约,剑玉姬难道就能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说不定那贱人翻脸更快,下手更狠。
还有霍子孟,与其说他看好赵飞燕,不如说他是看在金蜜镝面子上,才捏着鼻子跟声名狼借的赵皇后站在一条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为局势所迫才勉强结盟。
而吕氏上下一心,以吕雉的身份地位,吕氏的权势根基,再加上吕巨君的心计手腕,真想扫平吕氏,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勾心斗角的勾当,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好在身边这位奸臣兄,正是此道的大行家。
程宗扬道:你那边能走得开吗?秦桧微笑道:外面自有拙荆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