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场讨论,使得日本的儒生开始思索“君臣”、“名分”的问题。新井白石的至交好友、前些日子在对马岛被大顺逼到绝望自杀的雨森芳洲,为此和新井白石割袍断义,至死也没再和新井白石说一句话。
转眼三十年过去,同样是在下关接引寺,同样是诸多儒生的参与,换约、开埠等等事宜,必要再一次引发一场剧烈的争论。而这场争论,可不会像上次一样,新将军上台就复用旧号、不再讨论逐渐舆论就平息了那么简单。
而且这一次不再是大君和国王之争,而是朝贡之后地位的地位之争、儒学尊周攘夷大义之争、是日本是否要真心融入朝贡体系之争、是开埠对日本是利是弊之争。
山县周南已经老了,三十年前的事,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宛若眼前。那场争端引出了诸多问题,这一次只怕会更加严重,日本的儒生该何去何从?
是从周?忠国?从义?
“春台兄对‘尊周攘夷’之论,有何看法?”
太宰春台端起一杯茶,沉默了一阵,手里的茶拿起又放下,犹豫了许久,才道:“兄也知道,我是反对柳子厚《封建论》的。魏之曹元首作《六代论》、晋之陆机作《五等诸侯论》,皆大谈封建之利、郡县之弊。”
“我言,呜呼美哉!封建之制!生于今世,亲见其美,真三代制度也。”
“若以唐国为天子,下有朝鲜、安南、日本等诸侯,此大封建。日本之内,各国林立,此小封建。”
“大封建套小封建,正合其理。天下之大患,莫过于夷狄入侵。兄在萩城,亲眼所见唐人军阵之法、火器之利。刘钰言,南蛮人舰船胜十倍百倍,我看此言不虚。若不然,唐人缘何造许多战舰?若只为日本,恐舰船减半亦足,甚至不需战舰,单以陆战登陆长崎,日本又岂可胜?既大造战舰,所谋者,必为南蛮也。”
“兄既亲眼所见,亦可知南蛮军阵之强。我观唐人征伐,这是好事。若不然,日本大祸临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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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县周南素知太宰春台想法特异,之前就曾多说一些震惊之语,这时候直接说“唐人征伐,这是好事”,着实震惊。
“春台兄慎言。幕府纵不怪罪,可只怕有武士以为兄辱国之言,刺而杀之。”
太宰春台大笑道:“我有何惧?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昔年新井君美就言,南蛮技术远胜日本、民众富庶亦弗如远甚。只是,南蛮学问,岂能在日本流传?”
“反观这一次征伐的,是唐人。唐人学问,在日本流传,有何难处?”
“日本多金银,怀璧其罪,技不如人,早晚要挨打。挨唐人的打,远胜挨南蛮的打。”
“挨了唐人的打,一来天朝向来大国,自唐时便多学习。输了就学便是。”
“二来唐人非蛮夷,若是真挨了蛮夷的打,日本国内必有攘夷之论。人多愚昧,攘夷之言,稍有不慎,便是夷狄学问皆不可用。这难道是好事吗?”
“三来唐国本也禁教,能在唐国流传的实学书籍,必可通过审查进入日本。反之,直接学南蛮学问,难免会有切支丹教用语而遭被禁。”
“四来,学唐国,理所当然。学蛮夷,只怕民意沸腾,攘夷之论铺天盖地,反倒不利于实学传播。”
“是以我认为,这是好事。大封建套小封建,此天下也。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朝贡天朝,不过去皇号、称国王,天下未亡;不贡天朝,日后南蛮入侵,此亡天下也。”
“日本锁国太久了,外面的世界一日数变。幸好唐国先兴了实学,日本学习起来毫无障碍;若是唐国实学亦不兴,恐怕实学真正要兴起,就只有南蛮入侵之后了。”
“我向来反对山鹿素行的日本文化自发论的。是以我觉得,天朝强,则日本也不会弱,纵然按刘钰所言这世界被帆船连在了一起,可往来南蛮欧罗巴国,又岂如往来天朝容易?”
“我不但认为是好事,且认为当重启遣唐使之制。只是,又该有所不同。”
此等论点,山县周南回想着在萩城被扣押的那段日子里的所见所闻,若有所思。
不只是秋城一战的战场,更在于日后被扣押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大顺军为了防止幕府这边疯了而孤掷一注,整修了萩城的防御体系。虽然和谈定下之后,又都给拆了、炸了,但山县周南却已经见到了许多自己难以理解的手段,不管是测绘、修筑、选址还是海军军官的经纬度测量,都让这个跟着荻生徂徕学过兵法的弟子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