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千翎冲她意味深长地笑笑,“不是对调查不感兴趣吗?”
现在家里肯定正吵着呢,她不想去掺和。
“走吧。”
丢下这么一句,便跟个老大爷似地抬抬手,让萧千翎给她推轮椅。
萧千翎也心甘情愿地充当劳力,推着井甘离开了观音庙。
去死者夫家的路上,衙役将死者的一些情况细细讲了一遍。
死者姓张,一个月前才嫁给了李家的大儿子,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却没料到遭此横祸。
死者关系简单,除了家里人,连外人都见得少,常年呆在家中,可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娘家夫家也是关系比较简单的人家,根本没什么仇家,想不到有什么人会杀她。
“那自家人呢?”
萧千翎可没忘记张献文被杀的案子,不就是自家媳妇联合外人的例子。
衙役开口道,“我们询问过张家和李家周边的邻居。邻居说死者与李家大儿子是两情相悦成的亲,两人感情十分好,李家夫妇风评也很好。张家夫妇就更没可能了,死者是他们的独女,自小是捧着宠着长大的。”
听着衙役的讲述,不知不觉李家就到了。
死者前天夜里去观音庙上香时便失踪了,李家当晚便到处找人,直到天亮都没找到,还报了官,没想到最后见到的会是一具尸体。
死者突然失踪,李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见到尸体还是不敢置信,一家人都魂不守舍的。
萧千翎和井甘到的时候,李母躺在屋里休息,李父坐在屋檐下沉闷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死者的丈夫则坐在媳妇的梳妆镜前,抚摸着媳妇戴过的钗子一个劲抹泪。
李家老二安慰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膀,什么安慰的话也已徒劳,只能默默走到了一边。
萧千翎做捕快一年多了,接触了大大小小不少案子,这样的场面自也见惯了。
她公事公办地询问道,“死者是如何失踪地,失踪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你们再详细解释一遍。”
李父将烟杆在台阶边磕了一下,闷着脑袋没言语,李家二儿子也怯怯地不敢说话。
死者丈夫强打起些精神准备与官差解释,肩膀被从屋里出来的母亲按住了。
李母面容很憔悴,强撑着请萧千翎入座。
萧千翎摆了摆手,“直接说正事吧。”
李母也不强求,在院里一张旧椅子上坐下来,自责地开口,“都是我害了珠儿。本来应该我陪她一起出门的,结果我胃病犯了,她就独自去了。哪儿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我应该想到的,那大晚上她一个年轻女子,有多不安全。是我没有顾虑周全。”
李母自责地落了泪,本就苍老的鬓角似乎又添了霜花,眼角的皱纹里挤满了悲伤。
“她为何晚上出门?”
李母哽咽着,缓了几口气才艰难地回答道,“前天晚上老大加夜班,珠儿怕他饿着给他带些饭菜去,还说顺道路过观音庙进去拜拜,求观音赐李家一个大胖小子。哪儿想到……”
“若早知道那是与珠儿的最后一面,我宁愿少赚些工钱,也要送她回家。”
死者丈夫懊悔地砸着自己脑袋,哭声大了起来。
萧千翎眉心拧着疙瘩,用近乎冷漠地声音又问道,“既知道夜间女子独行危险,为何其他人不陪着去?”
萧千翎意有所指地看了李父和李家二儿子一眼。
家里还有两个大男人,偏偏让一个女子独走夜路。
李母在鼻子下方抹了一把,替自己男人解释道,“老头子腿脚不好,走不了太远的路,平日出门的事都是两个儿子在干。那晚老二恰好又和朋友喝酒去了,不在家里。”
这倒是巧了。
事情前因后果简单,也找不出什么问题和疑点,看来要从其他切口入手。
咯咯咯……
突然两只鸡扑闪着翅膀从墙对面飞了过来,落在院子震起几根鸡毛。
紧接着院子里便响起一阵恐惧的大叫声。
“把它们赶走,赶走,快……”
井甘和萧千翎都齐齐看向面容失色的李家二儿子。
大小伙子此时像受惊的猫浑身炸毛,一个劲往自家大哥背后缩,满眼惊恐。
“一个大男人怕鸡。”
萧千翎哼笑了一声。
李母早在两只鸡飞进来的时候就扑了上去,一手抓住一只,甩手就扔回了隔壁院子里。
“说了多少遍,能不能把你家鸡关好,再飞过来就给你宰了!”
隔壁传来道歉的声音,显然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两家相隔的墙不高,鸡窝又建在墙根下,这种事难免。
偏偏家里又有个怕鸡的人,李母早和对方说了许多次,让他们把鸡窝挪个地方,隔壁就是不动作。
他们也没法强逼着。
李家老二被鸡吓了一场,已经溜回了屋里,关上了门。
李母尴尬地看眼萧千翎几人,“让你们见笑了,我这儿子自小怕带羽毛的动物。”
*
从李家离开后井甘又去了趟县衙,一直拖到天黑才回家。
家里静悄悄的,看来张媒婆应该已经走了。
阿兰和井长青都还没从武馆回来,井文松和孙娇娇用了暮饭,正在书房做功课。
孙小娟和香巧坐在堂屋里,一句话不说,显然是在等她。
见她回来,孙小娟走到了堂屋门口,脸色看着不太好,却还是关心道,“用暮饭了吗,我去给你热点。”
“不必了,我在衙门吃过了。”
井甘转着轮椅上前,孙小娟将墙角的板子拿过来搭在台阶上,将她推进了堂屋里。
香巧瞧见井甘时表情有些尴尬,倒很平和,并没有伤心的痕迹。
井甘也没有拐弯抹角,问道,“事情都说清了?”
孙小娟看眼香巧,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抱歉地道,“这件事是我没办好,让香巧受了委屈。我已经把张媒婆赶走了,让她再也别登我们家的门,这件事就此作罢。”
而后安慰香巧道,“你也别多想,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娟姨定为你寻个最好的。你这么乖巧能干,想求娶你的多的是,可着你慢慢挑。”
香巧咧嘴笑起来,神清从容淡然,“您别担心我,我人都没见过,没什么伤心的。人家本来就是求娶的小甘,却没想到闹出这么大个乌龙。小甘,你别怪香巧姐。”
井甘嗤了一声,“一个边都挨不着的外人,也值得我们姐俩闹矛盾?也太给他脸了。”
香巧扑哧一声被她那副‘他是什么阿猫阿狗’的模样逗笑了,安静的气氛也轻松下来。
孙小娟暗暗松了口气,生怕香巧和井甘因为这事生了嫌隙,还好她们都是大大方方的孩子,说出来就好了。
“今儿的事都是我的错,为了补偿我的两个宝贝姑娘,明儿带你们去买衣裳。每天打扮地漂漂亮亮,就等着门槛被踏破。”
香巧和井甘都笑起来。
井甘却道,“我可没想过说亲,你别带上我。”
孙小娟滚了滚喉咙,还是道,“小甘啊,你也别太抗拒,你这情况也不是不能成亲,总有好男儿不嫌弃……”
“娘,我不说亲不是因为自卑。”井甘猜都能猜到她后面会说什么,打断道。
“我说过我会重新站起来,这不是开玩笑。而且我之所以不说亲,是因为我年纪还小,不到十八我是绝不会嫁人的。我有自己的人生规划。
成亲这种事讲究的是缘分和感觉,遇不到对的人,我宁愿孤独终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刻板。你才多大就说孤独终老。”
孙小娟听她说‘孤独终老’四个字心就打颤,当父母的最怕的无非是孩子过得不幸福。
在这时代,女人没有安稳的家庭,就是最大的不幸。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反正你别操心我的事就行了。”
说完不理孙小娟在后面喊她,自己转着轮椅回屋去了。
孙小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无奈地长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话都敢说。”
香巧安慰道,“小甘那么有主见的人,定然有她的想法。反正她现在还小,等过几年再说亲也不迟,您也别着急。”
正因为井甘还小,还可以等等,孙小娟这才稍稍安慰了些。
不过想到井甘说十八岁之前绝不成亲,她又开始愁。
十八岁再议亲,年纪已经不算小了。
不过还好女儿能干,会赚钱又聪明,长得也好,想来也不会太难。
不过她方才说的……
“香巧,你说小甘方才说她能重新站起来,这是安慰我的还是真的?”
孙小娟有些紧张地看着香巧,一副想从她这得到肯定的模样。
香巧道,“小甘不是那种说大话的人,她语气又那么笃定,我觉得不像假的。而且这种事她也没必要说假话,否则反而让你更伤心。”
所谓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若故意编个美好的谎言给孙小娟,等谎言被拆穿,带给孙小娟的痛苦绝对是成倍的。
井甘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
孙小娟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怕失望。
“是真的就最好。说不定她自己有什么法子没和我们说。”
“可不就是。小甘懂得东西那么多,还认识白眉神医,定然能重新站起来。说不定是想给我们个惊喜。”
听香巧这么说,孙小娟心头燃起一蹿希望的火苗。
一旦希望的火苗被点燃,转瞬间便旺盛起来。
小甘不说,她就等着,等着奇迹到来的那一天。
*
井甘坐在树荫下,边享受着奶油蛋糕边看阿兰练武。
清风怡人,带起阵阵沙沙轻响,黄灿灿的落叶洋洋洒洒地纷飞着,似在与阿兰一起舞动。
阿兰已经来武馆有些日子了,张蛮子对他大加赞赏,说当初自己如何如何地有眼无珠,差点错把珍珠当鱼目。
又夸赞阿兰天资如何如何的优秀,是他距今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弟子。
极尽赞美之词。
井甘怀疑他是想涨学费。
不过这会亲自来瞧,阿兰与之前确实大有不同了。
如果说他曾经是个靠蛮力的野路子,现在瞧着已经有了正派弟子的模样,一招一式也很有章法。
按理他这般的初学者该是先练基本功,张蛮子见他身体素质很好,便基本功和基本招式一起练。
此时的阿兰便举着把木剑在院子里一招一式地练习着,虽还缺乏气势,但行云流水,毫不拖泥带水。
等一套招式练下来,阿兰已是后背汗湿,脸颊发红。
深深喘息了几下走到井甘身旁藤椅上坐下。
“喏,喝点,解解渴。”
井甘将竹筒装着的凉茶放进他手里。
阿兰喝了几口,缓解了疲累,擦着汗,用木剑在地上划字。
“怎么来了?”
“来看你不行?你那么固执非要来练武,我总要看看你练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成为高手。”
阿兰抿嘴轻笑,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我要去省城。”
莫名其妙的五个字。
井甘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问道,“你去省城干什么,有什么事?”
“武馆交流。”
井甘舔了下唇角的奶油,用手指揩了一下,回应道,“喔,知道了。去几天,什么时候走?”
“五天,明天。”
井甘眉心微微皱了一下,放下了蛋糕。
“怎么去那么久?”
“有比试。”
井甘嘴巴蠕动了两下,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阿兰又伸手来揉她的头发,井甘偏过头,主动把脑袋往他掌心里送了送。
“在家好好的,出门找井和。”
阿兰又滑下这十个字,井甘却精神蔫蔫地,像雨打的鸟儿。
阿兰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笑容更加温柔。
“很快回来。”
井甘瞧着地上那四个乱七八糟的字,撇了撇嘴。
井甘如今天天气一般的好心情,因为阿兰要出门的事一扫而空。
蛋糕也不香了,凉茶也不好喝了。
正想着回去给他收拾点东西,井和正好跑来了。
“甘甘妹妹,家里来客人了,娘亲叫你回去。”
“什么客人?”
井甘把井和招到身边,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头上的汗。
井和憨憨地笑着回答,“外公家的亲戚。”
孙家的亲戚,难道是下坡村的人来找她。
“好,我们回去。”
井和推着井甘回了家,堂屋里坐着的果然是孙氏族长,和他的儿子和两个曾孙。
孙小娟从铺子里被叫了回来,正在陪客。
孙老太爷则精神大好地与老哥哥说着话,两人粗老的双手握在一起,面上皆是见到亲人的欢喜、亲昵。
“族长和村长怎么突然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有失远迎。”
井甘对老族长和村长感观还不错,地动的时候两人积极组织村民有条不紊地救灾、通路,很受村民们敬重。
村长笑道,“我们突然跑来,还把你从外头叫回来,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呀。我今儿本就没什么事,在武馆里瞧阿兰练武,正闲着呢。两位突然前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井甘坐在孙小娟身边,樟子婶给她端来一杯果汁,便退了下去。
老族长和村长对视了一眼,沉吟了片刻才开口。
“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想请小甘帮忙给我这俩曾孙子,还有下坡村的村民,找些活计。大家是真的没办法了。”
老族长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两个曾孙皆是束手束脚地坐在较远夫人位置,偷偷打量井甘。
之前在下坡村,两人议论井甘的马车,还笑话井和是傻子,被井甘反击了回去。
那会两人就有些怕井甘。
没想到现在曾祖父和祖父还要求井甘给他们找活计,更觉得尴尬难堪了。
若是井甘拒绝,他们怕是直接就能找地洞钻进去。
井甘见族长和村长一脸凝重,认真地问道,“大家有何难处,不妨直说。朝廷的救济银没发下去吗,我听说已经到了。”
老族长叹了口气,“那点救济银能管什么用。现在家没了,大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官府说会帮助大家重建家园,但那也需要人力和时间去修啊。家里有壮劳力的还好些,好些死了男人的妇孺,全靠那点救济银活了,可那点救济银又能捱几天。”
族长说着咳嗽了起来,脸咳得有些红,井甘连忙让他喝口水,缓一缓。
村长照顾着父亲吃了茶,见他停下咳嗽喘气,接着父亲的话道,
“我们村都是些乡下人,一年都进不了几次城,这县城里也唯有认识你。
我们知道,你自小也没来过下坡村几次,除了老太爷是你外公,你与下坡村没什么情分,我们这么冒冒然找上门让你很为难。
更何况地动时要不是你帮忙预测地动,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你于我们下坡村有大恩。
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再来麻烦你,找你开这个口。
实在是……日子不知道怎么往下过。”
井甘已经大概明白情况了。
她之前也听萧千翎提起过,赈灾粮食已经见底,县衙养不起那么多灾民了,城门外的安置点很快就会拆除。
离开安置点,灾民们便要拿着那些救济银自己寻找出路了。
大多数人应该都会回去重建房子,重新扎根。
县衙会提供修建房屋的材料,人力却是要自己负责的。
那些在地动中死了男人,只留下孤儿寡母的,却是连重修房子的人都没有。
没有房子没有住处,只能给人干活挣钱生存。
但经历地动,如今县城里经济不景气,只有往外减人的,很难找到活干。
这便是族长求到井甘面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