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次死亡面前,他想起了不少事,也忘掉了不少事。
他像个纯情的少年,保持着十五六岁的样貌,面对枪口时,他疑惑又惊讶,眼中有凶光。
枪弹对这个机警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用处。
小伍只得使上拳头。
那股疯牛惊象的劲一出来,整个酒吧像是台风过境,变得一片狼藉,奥罗兹手里的响板和刺剑打着节拍,在挥发青春期时凶悍猛烈的破坏力和艺术情操。
他们在吧台座椅上下翻飞。
魂威与肉身碰撞之下,整个木制的房屋结构快要垮塌。
小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小子”彻底给按住。
他的躯干让轻剑贯穿,被锋利的刃口开膛破肚,脏器受了绞袭杀伤痛不欲生。
他咬着牙,好不容易记住了奥罗兹轻灵的步法,记住这混小子用响板混淆视听,藏在节奏中的踢击,他几乎要疼得晕过去。
两条手臂像是制服一头蛮牛,紧紧箍着奥罗兹的脖颈。
性感炸弹和芳心纵火犯在大梁上跳着舞,钢躯魔女和羊头怪物分不出胜负。
十五六岁的奥罗兹突然开始痛哭流涕,开始求饶。
“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这儿是哪儿?你们是高地人吗?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和修斯·普莱斯先生一样,奥罗兹是米特兰顶尖的情报人员,也是顶尖的魔术师。
“求求你了……饶了我吧……还有人在等我回家……我不能死在这儿。”
向魔鬼支付的代价也同样惨痛。
奥罗兹抿着嘴,眼泪哗哗的掉,满脸通红,因为脖颈让小伍结实的手臂绞住,手里的剑也握不稳了。
“求你了,放我回安达卢西亚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的爱人还在等我……我不敢了。”
小伍的左手毫不犹豫地按在这头魔鬼的脑袋上,紧接着扣下起爆按钮。
芳心纵火犯跟着猛烈的爆炸,变得四分五裂。
骨片和血肉的飞沫把小伍的脸颊和脖颈划开一道道可怖的伤口。
两人的血肉相融,几乎要化为一体。
玛格达不忍去看,阿明先生眉头紧锁。
小伍立马用性感炸弹治好了奥罗兹的肉身。
他大声喝问:“你叫什么?!”
奥罗兹迷迷糊糊的答:“oroz。”
小伍二话不说,重复爆破的过程,又是一阵猛烈的爆炸声。
“你叫什么?!”
奥罗兹的头上有了金发,身体不由自主地在模仿着外来基因的特征。
“z……zoro……佐罗。”
炸药已经把墙体崩得开裂,无法杀死的怪物已经变得几乎和陈小伍一模一样。
性感炸弹捏着芳心纵火犯四分五裂的魂威,将脑袋上的表盘再次倒转,几乎要转到奥罗兹出生时,刚从娘胎落地时的那一刻!
“听着!”小伍神色严峻,抓着手里的任务目标,“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陈小伍。不是什么奥罗兹,也不是佐罗,你就是我,你的名字叫陈小伍。”
他将这个变形怪扛上肩,对方口中嘤嘤呢喃,像是婴儿一样,双眼中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在渴求知识,像渴求母亲的**。
“是的,我是陈小伍。”
小伍带着任务目标飞也似地离开现场,往芙蓉城的核心区域飞奔。
留下玛格达和阿明面面相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
在芙蓉大学城的议会厅。
流浪汉坐在圆桌一头,白发苍苍。
“乡巴佬,你在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
小伍把奥罗兹扔上桌,语气平静。
“修斯老师,你也在做非常残忍的事。”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就是修斯·普莱斯。
他们在以太空间里交谈,信息绝对安全,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先不提小伍是怎么想的,来说说修斯先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修斯苍老的身体来看,小伍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亚米特兰的情报机关非常厉害,修斯先生几乎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在以太空间里倒腾信息,出入军机重地,翻阅书籍和抄录资料。
一路上险阻重重,光是从亚米特兰回到列侬,就得费上不少功夫,一旦暴露,修斯先生面对的是陆空两处的追捕和围剿。
他把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这次任务,不论他收集了多少情报,乃至米特兰百家百业的产业信息和军队机密,他还是觉得不够。
这些书信和资料太多太多,米特兰对电话管制严格苛刻,他根本就没法通过电报或电话来转介给中间人,也很难送回列侬。
修斯只能选择用书籍的方式,徒步或骑上活物,使用以太空间的能力,将这些书物一点点打包运回来。
他走了八十多趟,一次来回,就是半年。
在常态世界中,可能只是弹指一挥。
修斯先生在以太空间里,花费了四十来年的时光,当初进入米特兰军队颁授的标兵星辰奖章,都变成了一块锈蚀的顽铁。
如今修斯回忆起伍德·普拉克的样子,都快有点想不起了。
唐仁、伍德、修斯三个人在寝宫时,他修斯说过的话还记得。
修斯大笑:“我以前说,很快我就能结束这场战争。皇帝认为我在说大话,事实看来,我还是挺厉害的。”
在大圆桌旁,放着堆砌如山的书物,放着宝藏。
小伍低声问:“索尼娅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呢?”修斯先生眯着眼,脸上的皱纹也跟着变多,愈发显得苍老:“如果是你,你会告诉你的妻子吗?”
小伍大声答道:“我当然会告诉她,这对她不公平!她有权利知道,谁说她不能喜欢上一个糟老头子?”
修斯摇摇头:“够了,乡巴佬,我这个造型不符合芙蓉城的潮流,太老土了。”
小伍猛地拍桌,指着修斯老师的鼻子。
哪怕修斯老师没有教过他任何东西。
哪怕索尼娅老师也是这样,两个混账。
“你个胆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修斯说:“不知道。”
“放屁!”小伍骂道:“你是个搞情报的!不会做任务记录?你在骗谁?!”
修斯想了想,坦诚答道:“七十三岁。”
小伍反问:“七十三岁就不能恋爱了吗!我到七十三岁的时候,应该会比现在更迷人!”
修斯干笑:“是的!你说得对,但是它对我来说太昂贵……”
“我以前和你说过什么?!你把我带到石匠会的时候——”小伍怒目圆睁,眼角挂着泪:“——我和你说,你要多陪陪索尼娅老师,嘴上说爱情,不如握着人家的手好好过日子!”
“你没和我说这句,我从来没听过。”修斯挠着白花花的头发,“真的没说过,一定是你记错了。可能你和你老婆说过。”
小伍咬牙切齿:“那就没说过!但是你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呀!”
修斯:“任务完成了。”
小伍:“索尼娅老师怎么办?”
修斯:“任务完成了,她会平平安安的,能领到一个奖章,还有一笔钱。”
小伍欲言又止。
修斯默不作声。
像是一场瘟疫,巨大的阴霾笼罩在小伍心头。
当初讲的是——
——修斯:“为了胜利,任务必须完成。”
他们都开始变得毫无底线,不择手段。
唐仁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修斯杀死了自己的婚姻。
小伍即将杀死另一个自己。
刚从列侬出发,到森莱斯去参加千金马赛时。
一句【面目全非】已经难去形容这些人与事。
修斯挥了挥手,假作不在意的样子。
“你呢?你把这个间谍抓来,准备干什么?”
小伍拭净脸上的泪,为修斯感到悲伤。
“他的魂威很特殊,能让他返老还童,我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列侬,要一个假身来帮助唐仁,来提防这个皇帝。”
等小伍给修斯先生解释【芳心纵火犯】的特质之后,修斯恍然大悟。
“你要给他洗脑,从胎教开始,把他训练成另一个你。”
小伍毫不犹豫:“是的。”
修斯沉思,心中想来想去,未来的时局变动让他变得忧心忡忡。
“你把这个影子留在列侬,是害怕唐仁不肯死?”
小伍答得掷地有声:“没错,我现在帮他治贪腐,给他拉拢盟友,为产业更新换代,让这台国家机器运转得更快更好——如果你是皇帝,你还愿意丢掉皇权吗?你愿意丢掉这个越来越好的封建王朝?愿意丢下自己脑袋上的皇冠吗?”
“把他交给我吧,伍德。你的任务也完成了,该回尼福尔海姆和老婆团聚,我就知道,皇帝绑不住你。”修斯指着圆桌上的奥罗兹:“我没教你的,都会教给他。”
小伍:“我能相信你吗?修斯老师?”
修斯:“把索尼娅带走,照顾好她,等来年春天,如果我还活着,我们会再相见,你会得到满意的答案。”
小伍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只要索尼娅老师平平安安的,修斯老师就会去完成这个身为恋人的最终任务。
修斯接着为小伍作说明,把未来的课程表都安排好。
“我叫他【盘羊】,而你是【羖羊】,你们分为白绵羊和黑山羊,你们会有一点不同的地方,但大体上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你们的魂威是不同的,都有疗愈自身的特性,这点皇帝不会发现端倪,我会把你的事迹,把你的所作所为都灌输给他。
他能一直为皇帝办事,但任务是由我来发布。
如果他无法完成你的爆破工作,我会教他制作魔药,制作爆炸物,如果皇帝想让他在礼拜六执行必死的任务,我也会利用自己的魂威,为他替换尸体来掩盖谎言。
他要变成悬在皇帝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随地盯着唐仁手里的皇权皇冠,变成工人的领导者,推翻皇权的首要人物必然有他一个。
他是另一个你。”
小伍点头,跟着开出条件。
“我把索尼娅老师带回尼福尔海姆,但我骗不了她,她的眼睛能拆穿谎言,如果她问起你,我只能说你还活着——”
“——那就告诉她,我还活着。”修斯先生颇感无奈:“我奋斗在前线,一直活在阴影里,在为国效力。”
小伍还想多问几句儿女情长:“修斯老师……你真的对自己没有半点自信了?连个老流氓都不敢当了?!我前几天去杀一个怠工通敌的爵爷,他八十多岁了还娶了两房侧室!都是十来岁的黄花闺女!”
修斯骂道:“我是那种人吗?!”
小伍:“你不能是吗?你不可以?!——”
“——去吧!去建立你的世外桃源!伍德·普拉克。”修斯敲了个响指,强行结束话题,两人松开手,从以太空间中脱离出来,“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我希望我的恋人能活到你说的那个时代。”
小伍朝修斯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修斯同样鞠躬还礼。
“新年快乐,伍德,上一回告别时,我忘记和你恭祝新禧,这次补上。”
对修斯来说,一切就像是昨天,是轻飘飘的。不那么真实。
“你也是,老师,我没来得及和你说新年快乐。”
对小伍来说,桌上的假身,会来代替他工作。是他的影子。
在小伍离开之后。
修斯把昏迷不醒的【盘羊】送到天文台的静养室,凑巧的是,他的妻子索尼娅正在露台喝茶。
索尼娅一眼就认出了丈夫。
“你可算回来啦!”
修斯猝不及防,想进入以太空间避一避,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妻子眼里,他十岁和一百岁都是一模一样,魂灵的形状和颜色没有任何区别。
他能逃掉这次,又能逃过下次吗?
面对索尼娅时,他感觉自己在面对千军万马。
就像是宿醉晚归的丈夫,等着鸡毛掸子和搓衣板那样。
他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颓老的声带不那么丢人。
他提起腰板,让自己的魂灵看上去显得精神一点。
他说:“我马上就得走。”
索尼娅两只绿油油的眸子,紧紧盯着丈夫,像是一头狼。
她问:“你这次走了小半年,不能休息一会吗?”
他答:“不行。”
她问:“你为什么唯唯诺诺的,腰也挺不直了。”
他答:“轻伤不下火线。”
她问:“就没人能替你?”
他答:“这事情没人能替我。”
她想了想,给丈夫倒茶,想去拉丈夫的手。
他避开了,显得很卑微,不愿意肢体接触。
她试探着:“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他糊弄着:“是的,我带了个人回来,和上次一样,也是个乡巴佬,这一回得好好教,是个搞情报的好苗子。”
她追根问底:“修斯!你和我说实话!”
他说着实话:“我说实话,你要和伍德·普拉克去尼福尔海姆避一避,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在战争结束之前,都很难见一面。”
她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和她以前的自我介绍一样,不论是能力还是思维模式,都很弱小,很容易就能去欺负她。
“这样呀,没关系!你放心吧!我能适应极地的天气!我会等你回来的……”
“……别说这句。”修斯捂上了妻子的嘴,满是老茧的手掌经受过无数次搬书运货的摧残,再也不如当初侍者打扮那般潇洒自如,“就这一句,别说出来。”
索尼娅:“为什么呀!”
修斯不能说谎。
“我怕,我等不及,这辈子得慢慢过,你说对吗?”
索尼娅看不见爱人脸上的老人斑,只能看见爱人灵魂里的光。
“对!要慢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