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的白死了。
屠无道武功虽不甚高强,人前也是斯文内向,容易脸红害羞的书生形象,武
林中更无什么赫赫威名,不过天元宗内部从老到小,几乎每个人都对其讳莫如深,
哪怕偶遇闲聊时,也都觉得他那双眼睛会刺入你的骨髓,钻进你的灵魂,挖出你
心底最深的秘密隐私。
人活一世,谁都难免有两件不想见光的亏心事。
只不知将来聂千阙到底敢不敢直面屠无道。
对于宗门内蕴酿的风暴,温雪自问人微言轻,无能为力,但她却没有借故离
开,而是默默带领本殿师弟师妹们维持着天元宗内务运转。
芷青殿并非真正的宫殿,几栋简朴清雅的房舍,明暗交错有致,打扫的异常
干净整洁,周围竹篱疏落,柴扉半掩,墙上挂着风鸡、腊肉、香肠、咸鱼、辣椒,
院中晾晒数十种草药,院外以北则是数亩菜园,很像富足山居的小地主人家,谁
又能想到这种地方竟诞生过一位照耀江山,天资绝伦的武道人杰。
「叶尘居然还活着。」屠无道很随和的坐在菜地旁的凉棚板凳,语气一如既
往的儒雅,「没想到他竟得大劫不死,蛰伏一年后出山,真不知道又会干出何等
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温雪斯文地笑道:「小叶他自有自己的想法打算。」
「哦?」屠无道一怔,随即道:「他没死在天吼峰,师妹不吃惊吗?」
「我很吃惊。」温雪推过一盘切洗好的新鲜瓜果给他,轻声续道:「不考虑
武功高下的话,小叶这两年历经了多少危险磨难?洪经藏在洪武门尚且都杀不了
他,在北燕更不可能成功,我吃惊的只是他居然用上足足一年才脱出困境。」
屠无道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嗯,这种情况下大难不死,理所当然会获得
不少奇遇好处的......据情报说,沐师叔和他在长江码头分手,叶尘快马一路向西,
目的不明,师叔则回到了延洲雍侯府,而且想必还一同带回了治愈沐兰亭的法子。」
「真的?玉碎乾坤,神仙难回,小叶不亲自去救还行?」
「最新消息还没有回来,但据说沐老太君和沐师伯夫妇都非常高兴,下人们
又大量购买补神回气的珍稀药品,怎么想都是沐师妹即将复苏。」
「那太好了。」温雪从心底由衷的感到高兴着。
屠无道笑容亲切灿烂,接着道:「叶尘行踪和目的都很神秘,我搞不清楚,
也用不着知道,但当年他对温雪师妹可谓是荡气回肠,海枯石烂,既然如此,接
走你去仙门岛或其他什么地方,看起来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师兄想说什么还请直言。」温雪那张秀美明媚的瓜子脸已没有任何羞涩或
忌讳,好像根本不害怕眼前这尊心狠手辣的鬼见愁。
「只是闲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屠无道捻起一片甜瓜放进嘴里,起身一
拂衣袂尘土,「如今天元九殿的殿主已损一半、新宗主聂千阙城府深藏、先天太
极门和南疆的环伺威胁、还有曾师伯和宗主的事......总之局势诡谲难测,师妹其
实还是离开了安全些。」
温雪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起这个,好一会儿才道:「那你怎么不走,不找个安
全地方躲起来?」
「哈哈哈哈哈......」屠无道笑得弯腰,好像眼泪都要笑出来,「眼下这么多
的秘密,已然纠缠成一团乱麻,不解开绳扣前我怎能抽身?」
「我也不会抽身。」温雪水眸坚定,口气却很淡:「可惜小妹艺浅德薄,只
能尽力护持身侧师弟师妹们的平安周全,无能判断什么大局。」
「师妹保重吧。」屠无道已经走远,口中兀自低声自语:「门内暗流汹涌,
门外滚滚沸腾,我也没本事改写什么局势,却还是能翻出些真相答案的。」
天色已暗,温雪沐浴梳洗完毕后独自回了卧房,美人身披轻纱衫子,秀发后
挽,娇躯斜倚床头,两只未着罗袜的嫩白脚儿搭上折叠整齐的被褥,看着那踝圆
趾敛、腴美娇嫩的玉足,蓦然想起曾和叶尘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自己甚至羞耻
的用脚去替猴急的小叶出来......他脱困后为何莫名向西而行?为何不来寻自己?
莫非他娶了权倾南疆的魔国圣女便忘记了师姐么?
这样的念头仅一闪即逝。
温雪反手掩嘴,莞尔一笑,顿时,娇艳容色可谓倾国倾城,遗憾此刻无人有
幸得见这般美景。
——叶尘不回来,就一定有他特殊的原因,自己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况且
就算回来了又能如何?屠无道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和信念,她自己也一样有。
温雪从小到大都没说过一句让人讨厌的话,没做过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有时
候为了照顾他人,甚至情愿委屈自己,但内在性子颇为坚强自主,和那种孤影自
怜、自叹自哀的深闺怨妇完全不同。
转天刚过卯时,已然睡醒起床的温雪推开窗子,乌蒙蒙的天空阴沉无比,好
像离暴雨只差一道劈空闪电。
再想起昨天屠无道似有深意的言语,温雪又平添了三分担忧。
如今芷青殿仅还有十六个弟子守护,早不复昔年早晨的热闹喧哗,李福菊看
见从内室出来的温雪师姐面色微现憔悴,心中也有了几分不安。
「师姐,宗主刚刚来口信说要你去天元殿说话。」
「好,知道了。」温雪点头答应,又望了望李福菊,目光柔和的笑道:「大
福,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将来想学个医武双绝,回省城做富家老爷,娶个漂亮
媳妇,再生好多胖娃娃。」
李福菊没想到师姐连他多年前的一句浑话都记得,胸中甚是温暖感动,低声
道:「是啊,当时小叶说自己要做芷青殿三管事,原因是低辈弟子杂活劳累,而
殿主和首座的事务太繁忙,操心太多,他不喜欢。」
「你们的确都是性子纯良,可惜世道险恶诡诈......」温雪沉咛半晌才道:
「这几天恐怕不会太平,你和师兄弟们最好随身携缚兵刃,警惕一些。」
「是。」李福菊心头凛然,他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宗门内酝酿的风暴,屠无
道迟早要和聂千阙对峙,虽然后者有一身绝顶武功和神武殿众多高手做倚仗,但
屠无道执掌天元宗地下势力多年,手中一定也有某种可怕的力量来和新宗主抗衡。
温雪径直走到天元殿,只见聂千阙孤孤单单立在殿外长廊,背对着她,好像
在望着天际浓浓乌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宗主师兄。」
聂千阙转过身,英气俊朗的面目,挺拔傲然的身型一如往常。
温雪眼神中不禁有多了些欣赏佩服,天元宗目前状况,说句满目疮痍都不为
过,可聂千阙依然能保持冷静镇定,她清楚,这需要莫大的精神力。
聂千阙道:「近来可好?」
温雪只能道:「还好。」
「雪儿还记得这两行小字吗?」聂千阙一指他身后廊柱上的两排幼小字迹。
温雪蹙眉疑惑不已,探头去看,随即失笑:「儿时顽皮,这都过去有多少年
了?十五年还是十六年?」
「算今天,整整十五年零九十二天了。」聂千阙嘴角罕见的有了丝笑意。
「花开花谢,一年又一年,宗主师兄倒记得清楚。」
当年聂千阙年少气盛,自觉武功修为天下无敌,总想外出闯荡实战,却一直
被恩师曾恨水严禁离宗,目的是为了让他积蓄无边战意锐气,势要一出山,一出
手,便一定是举火烧天,威震八荒,但当时少年才刚满十三岁,日日慾在深宫内
院练功,自是愤愤难平,遂以利剑在此廊柱背阴处篆刻——名不显时心不朽,用
以激励自己永不后退。
温雪其时尚是初入宗门的垂髫少女,偶随师父路过天元殿,见此激烈言语,
不禁当着大师兄的面对了一句——再挑灯火看文章。
对少年来说是刻骨铭心的相识,对少女来说,好像只是童年一次有趣的偶遇
而已。
「最近内务事繁,竟总不自觉开始回忆曾经往事。」聂千阙再次微笑,「倒
让雪儿你笑话了。」
温雪想起自己早晨和李福菊的聊天,心里叹口气,嘴上则开玩笑道:「我近
来也常是这样喔,或许咱们兄妹年纪老了吧,像人家十四五岁的师弟师妹们,眼
里就只有将来,哪会天天想以前旧事。」
「老了?呵呵呵......或许吧。」聂千阙自嘲一笑,他们二人大好年华,横看
竖看也都和老不沾边,但他自己却对这个字感触良多。
「宗主师兄找温雪有何事吩咐?」温雪奇怪,屠无道和聂千阙怎么先后都来
找自己说话闲聊?
「门内似乎有传闻说我弑杀恩师,这才坐稳宗主宝座,雪儿可听见过吗?」
「听见过一点。」温雪没必要否认,随即直视聂千阙的眼睛,大着胆子问道:
「那么这个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
聂千阙背身负手,毫不掩饰的说道:「没错,是真的。」
「啊?!」温雪一惊,花容失色,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结果。
「名不显时心不朽......」聂千阙轻抚廊柱上浅浅的两行字迹,沉声说道:
「至于原因,我目前还不想说,也不能说,你可以去告诉屠无道,也可以等我回
来再听我解释。」
「和我解释有什么用。」温雪冷冰冰的说道:「再说原因是什么重要吗?你
弑师叛宗这种罪孽为何要大方的跟我坦白?」
「因为我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说了。」聂千阙再次回头,眷恋中又仿佛有着
说不尽的唏嘘坎坷和流年风雨,「近两日你最好紧闭门户,等我处理完要事,三
天后,一切风波自可平息。」
「你要跑去哪里?屠无道不会放过你的,他这种人一定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凭他么......」聂千阙讥诮一笑,又淡淡的道:「我又怎会逃跑?」
温雪看着他高傲的样子,疑惑更加迷惘。
「若我三天后还回不来,你即刻乘快马赶到延洲雍侯府,暂请沐看天师叔庇
护,直到等叶尘从西楚回来。」聂千阙并未直接回答,听口气,甚至有一些决绝
的味道。
温雪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开口回答,她本不信聂千阙会是什么卑鄙小人,
但察言观色,对方实在不像在撒谎。
「保重吧。」
聂千阙说罢,忽然脚蹬汉白玉廊柱,借力下已一飞冲天,衣袍被他雄浑的玲
珑真气鼓荡,人影犹如一头黑色雄鹰,瞬间消失在层叠堆积的浓密乌云之中。
温雪气得跺了跺脚,心中只恨道:怎么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办事都是那么神神
秘秘,婆婆妈妈的,还不如个娘儿们痛快利索。
远端花丛中,一双奸诈邪恶的眼睛,目睹聂千阙离去后,终于泛出了一丝恐
怖的笑意。
[ 本章完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