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是想跟着袁大哥的。他这样的才俊百年难遇,我难得结交上他,你叫
我就这么走了,我必定心中不快活。但你身手还不太好,又受了那么大的难,你
想走,姐姐也不怪你。我决不能把你交给一班男人带着,你要决定离开,我便去
跟袁大哥道别,先将你送去江南设法安顿下来,再回来北方找他。若有缘分......
必定还能再见。所以你不必顾虑那许多,只说你想如何就好。”
宋清儿踮起脚尖,越过她肩头瞄了一眼袁忠义,轻声道:“师......啊不,姐
姐,你......可曾问过袁大哥,他是否已有妻室?”
丁小妖一怔,跟着扑哧一笑,道:“啊哟,我是白担心了,还有精神思春,
想来没什么大碍。”
宋清儿仍盯着袁忠义,像是水中扑腾许久的人,在望一艘正远去的大船,
“姐姐,我去了南方,人生地不熟,到时候......不一样无依无靠么?以我的境况,
想要安顿,除了寻个好男人,还能有什么法子?”
丁小妖皱了皱眉,拉近一些,轻声道:“袁大哥风度翩翩,武功高强,怎么
可能没有红颜知己。我旁敲侧击打探过,他倒也没遮没掩。他说,在西南曾有过
一个私定终身的发妻包氏,已经病故许久,都不曾拜过堂。后头又娶过张氏和贺
氏两个平妻,可战乱波及,张氏与他们失散,下落不明。贺氏怀了身孕,在江南
待产,没有随他北上。此外......他也承认他生性风流,少不得认识些红颜知己。
只不过江湖风雨飘摇,大都没有跟着他到处闯荡。喏,你是不是就想知道这个?
你可想清楚,跟着袁大哥去郡主那边,一来危险得很,随时可能遇到鬼狄的刺客,
或是被卷入战事。二来......可别做什么明媒正娶的美梦了,将来有幸真进了袁家
门,也得低眉顺眼喊一声贺姐姐。”
一下被道破了心事,宋清儿低下头来,觉得妹妹昨日才惨死,自己今儿个就
谋划起丝藤攀树的事,羞惭得很,也不知该如何决断,嗫嚅一句:“那贺氏......
是什么人呀?”
丁小妖压低声音,道:“听说,是西南战乱中覆灭的一个小门户的大师姐,
生得美若天仙,人还聪颖机敏,我跟袁大哥结识没多久,就听他夸了几次,说贺
氏生得孩儿模样俊俏,资质极佳。一看那女子就深得他欢心,你可别觉得自己曾
是大户千金,就动不该有的心思。人家大房可是嫡子都生了的,还共过患难。稳
得很。”
看宋清儿立刻垂头丧气,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丁小妖蹙眉拍了她胳膊一下,
道:“罢罢罢,你毕竟不是江湖女子,没我们这么不拘小节。走吧,咱们也一道
往江南去。我到那边给你寻个靠得住的夫家。照说千金小姐配书生,但这几年的
境况你也看在眼里,我看,你还是找个武官较好。这些路上再商议吧,走,咱们
这就跟袁大哥告个别。再耽搁,他要赶不上柳将军的队伍了。”
“我不走。”宋清儿吸了口气,“姐姐,这世道无常,谁知道离了这儿,下
一处会遇到什么。我在小田庄满脸抹泥睡草垛子的时候,可没想到......虹儿他们
会惨死。就跟着袁大哥吧,要是在他身边都没得安宁,死......我也认了。”
“好!”丁小妖大喜过望,当即过去跟其余同道告别。
江湖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什么依依不舍。
倒是袁忠义劝了几句,见她俩心意已决,才不再多言,上马领着她们往柳将
军的队伍追去。
柳焽虽是千竹庄出身,但自离家就从军报效朝廷,身上并没有多少江湖气息,
知道群豪散去,只剩袁忠义带着两个女子,便将他们三个收在亲兵阵中,并不多
问半句。
从斥候们四散探查的方向来看,她也没把群豪贡献的消息太当回事。
约莫一个时辰出头,柳焽传令,主军原地休息,斥候分拆,探马分三路侦察,
探子卸甲换装,沿西南小路出发。其中还掺了两个亲兵,编发挽髻,换做女装,
挎着碎花包袱,让探子小队像极了流民。
休息中吃粮饮水,喂饱马匹,一副即将作战的模样。
丁小妖心中生疑,但不敢多问。还是袁忠义过去低声道:“柳将军,可是探
查到匪徒营寨,即将突击?若有恶战,在下愿效犬马之力。”
柳焽摆手道:“不必。行军打仗不是江湖械斗,刀剑无眼,弓弩无情,你这
么好的身手,等随我一道回去,好好看护住郡主千金之体,才是要紧。此行并无
恶战,诸位大可宽心。”
不多时,探马回军,低声密告,柳焽略一沉咛,传令整备开拔。
数千甲士将辎重留在原地,轻装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远远望见一座背靠
小河的寨堡。
那寨堡占地不小,但看起来修筑得颇为仓促,土墙垒得不高,栅栏、拒马布
置得极为散乱,木架塔楼仅有两座,上面的守卫一身布衣,只拿着粗糙弓箭,面
黄肌瘦,全无半点精悍可言。
丁小妖皱眉道:“这是劫军粮的叛匪?看着......不像啊。”
袁忠义嗤笑一声,道:“这帮人要是能把军粮劫走,押运官怕是要长八颗脑
袋才够砍。”
“那柳将军来这儿做啥?”
他瞄一眼寨堡土墙上冒出的一张张惊慌面孔,淡淡道:“这儿有没有土匪我
不知道。但,八成有军粮。”
丁小妖倒抽一口凉气,掩住嘴巴,看向柳焽握在手中的双枪,“这......这...
...这和杀良冒功,有什么区别?”
“有。”袁忠义眼中笑意一闪而过,道,“柳焽一员副将而已,汊口兵马不
过万余,她能带来近半。这攻伐之令,真当是她的主意么?负责论功行赏的人要
的就是来此,那她又怎么谈得上冒功?”
丁小妖颤声道:“这......难道是闵郡主......”
正说话间,柳焽麾下一个亲兵已拍马出阵,带着两个粗壮武官。
到了寨前,三人勒马,嗓门粗豪的武官纵声大喊,称此寨窝藏叛匪亲属多人,
任由他们在寨中鼓动,抗命拒不缴粮,今日官军至此缴匪,若还想活命,就速速
将叛匪交出,把应缴的钱粮补足,否则,一律视为叛匪,格杀勿论。
闻言,塔楼与土墙上的人高声怒吼,此起彼伏。
丁小妖远远听不清楚,皱眉道:“也不知他们在喊些什么。”
“都是些不意外的话。说他们已被强征了三次,再缴就连口粮都没了。这种
几个村子联合并修的城寨,又起得如此仓促,应当是有士绅从中联合,绝不是什
么寻常土匪。不过......”袁忠义叹了口气,道,“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匪,也不
重要了。”
宋清儿壮着胆子探头看过去,那边塔楼上的人已在放箭。只是弓箭粗糙,射
不太远,一支支落在叫阵三人前方,疲软无力。
喊话武官再度开口,威胁警告。柳焽同时下令,军旗一摆,甲士高声齐喝,
上前数丈。
土墙上那些怒骂的人,声势顿时被压了下去。
这时,寨门忽开,一个青衣短打的汉子策马杀出,高声怒喝:“狗贼!不给
老子亲人活路,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双沉甸甸的四尺铜锏,筋肉盘结突起,喝声中气十足,绝
非寻常百姓。
两个武官毫不犹豫转身便退,只留那个亲兵解下背后兵刃,挺枪娇叱:“北
关苦战,尔等仗着有些武艺,煽动无辜百姓抗命扣粮,定是鬼狄派来的细作!”
“我是你娘的姘头!没管住裤腰带,才生出你这不要脸的贱胚!”那汉子口
中大骂,高举铜锏向着那亲兵兜头砸下。
“细作受死!”那亲兵双枪一蹭,将其中一杆往前直直刺去。
丁小妖毕竟在柳焽阵中,见状不由得一声惊呼。
这等打法,对方只要略一斜身,便能避开要害,而她单靠身上那些甲胄,绝
挡不住四尺铜锏,看似同归于尽,实则九死一生。
惊呼声中,马匹即将交错。
就在此时,亲兵那杆挺出的竹枪前端,忽然爆出一大片炽烈火光,劈头盖脸
将那汉子头面笼罩。
那汉子一声惨叫,丢开兵器滚落下马,双手拍打,忙着灭火。
亲兵另一支竹枪倒手刺出,先是刺中那人肩头,跟着又补了两枪,总算搠入
咽喉,将其毙于马下。
柳焽抬臂一挥,又有两个亲兵策马上前,将备用竹枪递去一支,补足双手。
先前退下的武官再度叫阵,喊着贼寇已经伏诛,再不将鬼狄细作与叛匪一并
交出,便将此寨夷为平地,一个不留!
袁忠义望着地上那头面焦黑的汉子,若有所思。
柳焽下令,军阵再次前移,灰沉沉的盾甲,已到了喊话武官身后。
终于,门楼上出现一个皮肤细嫩的中年男人,说是此地主事,愿跟统兵将军
商谈。
柳焽这才出阵上前,由亲兵护卫,跟那寨主如做交易一样漫天要价,落地还
钱。
一条条一款款正商量着,那寨主身后忽然冒出两个年轻女子,掏出两把匕首
将他架住——正是先前扮成流民的亲兵。
其余探子纷纷亮出藏匿的兵刃,转眼便将寨门控制,柳焽一声令下,兵马杀
声震天,攻了进去。
丁小妖没有动,她骑着她的胭脂马,怀里抱着瑟瑟发抖的宋清儿,望着土墙
上一个个摔落下去的村民,听着寨中不绝于耳的惨叫,脸色苍白,指尖发抖,颤
声道:“袁大哥,他们......不......不就是......想留口活命的粮食么?”
“对。”袁忠义垂手抚马鬃,淡淡道,“但在这乱世,想护住活命的粮食,
也要有本事。”
“习武之人行侠仗义,为的......难道不是锄强扶弱么?”
“对极了。”袁忠义点了点头,“那,你是觉得,我应当趁乱过去杀了柳焽
么?”
丁小妖顿时语塞,无话可说。
袁忠义扭头看着她,目光炯炯,“强弱之外,还有对错。丁姑娘,你觉得,
此刻谁对谁错?”
丁小妖目光散乱,不自觉扭开脸去。
倒是宋清儿咬了咬唇,轻声道:“说到底,还是先有强弱,才有对错。”
袁忠义在二人之间扫视一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良久之后,柳焽率亲随和一众骑兵策马出寨,往这边奔来。每匹马上都驮着
成袋粮草,和至少一名妇孺。
她远远冲袁忠义喊道:“袁大侠,随我回去,一同面见郡主。”
袁忠义点头扬鞭,带着丁小妖和宋清儿跟了过去。
身后寨子已有火光冒起,哀鸣惨呼,仍断续不绝。
丁小妖回头张望,恰看到土墙上爬出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妇人。她想
要纵身跳下,却被两个兵卒从背后一把抓住,一边揉乳撕裙,一边拖了回去。
瞧那一身绫罗绸缎,应当是先前士绅的家眷。
丁小妖看一眼众人军马上绑着的俘虏,忍不住问旁边一个看起来比较和气的
骑兵:“带走的这些人是?”
那骑兵头也不回道:“这些是知错能改的。郡主慈悲,等带回去,可以从轻
发落。”
“那是......如何发落?”
“安插到镇上,做营妓。”那骑兵笑眯眯摸了一把马上女人的屁股,扭头笑
道,“怎么,她们到了那儿有吃有喝,每日洗衣做饭,躺下伺候伺候哥哥们。难
道不好过抗命不从,最后做了军粮?”
丁小妖心中一颤,忙快马加鞭,赶去了袁忠义和柳焽身侧。
这些军马上,唯有柳焽和亲兵带的是幼童,而非女子。
丁小妖打量一番,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那股怒气,道:“柳将军,你带这
些娃儿回去,是要养大了做营妓,还是......要当成什么和骨烂?”
柳焽面无表情,垂手在啼哭孩童面上轻轻抚摸。骑出一段,她才缓缓道:
“这些是我挑的丫鬟侍童。战事一平,我便会差人送往千竹庄。鬼狄在外,叛匪
在内,其他......也由不得我。”
马队疾奔,不再有半分留力,未及黄昏,诸人便已看到汊口镇大营上高高飘
扬的帅旗。
残阳如血,将那个闵字映得猩红刺目。
柳焽在营门外翻身下马,对迎来令兵低声交代几句。
那令兵喜出望外,转身跑出,大声疾呼:“报——柳将军得胜归来!粮草明
日就到!”
通报一声接一声传了进去,所到之处,兵卒面上皆是一喜。
暮色之下,那一张张欣喜的面孔,在丁小妖眼中,仿佛一汪血湖中驶过一条
白骨小舟,激荡起腥臭扑鼻的涟漪。
她翻身下马,快步冲到一棵小树旁边,还不及弯腰低头,便哇的一声,吐了
出来。
[ 本章完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