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征左手举起念珠串,被日夜摩挲的念珠油光发亮。大雄宝殿里金身塑像的
佛光之下,柳寄芙,索雨珊,郑寒岚等人的名讳亦似散发着暗淡的光芒。他的右
手又拿起一副杯卦,先前的牛角杯卦被柔惜雪夺走,这一回吴征拿起的,是一副
最为朴素的青竹形杯卦。
「晚辈要问佛祖,到底允不允霍永宁这种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世间到底
有没有公理在!」
「求……求吴掌门莫要这么做……」
「晚辈一定要问!」
「若是……若是……佛祖允了呢……」
「那就是佛祖错了!」
「佛祖错了……佛祖错了……」吴征心绪激动,话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片刻后他涨红的脸慢慢平复下来,缓缓道:「晚辈只想问柔掌门一句,晚辈只想
问柔掌门一句,天阴门诸位前辈的仇,柔掌门还想不想报?」
柔惜雪剧烈地喘息,十根手指都深陷至蒲团里,声若啼血道:「惜雪……恨
不能生啖贼人血肉,为师妹报仇雪恨!」
「好。」吴征低声却坚定无比道:「只需通力协作,我们的大仇一定能报!」
「啪嗒~~」杯卦落地,晃动,停止,两面为阴。吴征收起杯卦在桌面摆好,
长舒了一口气道:「佛祖有灵,也知世间若无惩恶扬善,则无善恶之分。柔掌门
可以放心了?」
不仅柔惜雪去了胸中最后一个块垒,吴征也终于放心。从她赌咒立下恶毒的
誓言时不再自称贫尼,而是惜雪的名讳,吴征便知她余生所有的志愿,就只
有全心全意地剿除暗香零落贼党一途。
没有了武功的天阴门掌门又有何用?吴征却想起了脑海中遥远的前世 记忆。
那只被称作红魔的球队,再经历了一场空难,队中球星身死过半。这只
球队在废墟之上重生, 十年之后登临欧洲之巅。吴征不是这只球队的拥趸,但每
当脑海中浮现这段 记忆也觉热血澎湃。
在他看来,二 十年前的天阴门就该倒塌。但是柔惜雪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
倾,又培养出无数出众的门人弟子,天阴门始终鼎盛。若不是收祝雅瞳之累,天
阴门也不至于被燕国皇室与暗香贼党两面夹攻,轰然倒塌。话说回来,这世间又
有谁能在这两家势力面前安然而退?没有。
像柔惜雪这样的人,岂是一个绝顶高手所能衡量?她能带来的东西太多,太
多……
「晚辈见柔掌门衣上有水迹。夜露深重,还请柔掌门保重贵体,天阴门既已
重建,时刻都会在这里, 缅怀也好展望也罢,不急于一时。顺道说一句,柔掌门
方才夺晚辈杯卦的手法,晚辈破解不得,也躲不过去。」吴征微微躬身拱手,留
下柔惜雪痴痴地在佛堂里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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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岛方圆足有十二万亩,放眼整个华夏大地的湖中岛,无出其右者。
除了天阴门,岛中还有诸多胜景。一行人在岛上沐日浴月,朝游岛中胜景,
暮归天阴门安歇。一连三日,在烟雾无际,妩媚多姿的天湖与烟波岛上,烦恼尽
去,乐而忘尘。
这一日天际放晴,用了早膳,吴征便一脸神秘地领着众人来到口岸崖边落座
等候。诸女情知是他口中所言的贵人将至,又听祝雅瞳言道:「廿八日,宜
上任,会友,入宅,挂匾。莫不是今日终于要领我们上昆仑派去了?」
吴征知道瞒不过这些聪慧家眷,回头仍是笑了笑,可激动之情已溢于言表。
以他现下的修为涵养,早已可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般模样,除了与亲人一
道不需隐藏心事 之外,也因太过重大,难以自持。
碧空如洗,湖面微澜,碧绿的湖水上忽现一座楼船,由远及近直朝烟波岛口
岸而来。
吴征起身领着家眷来到口岸。楼船停下前除了几名船夫,余者都已远远遣开。
此时船夫在岸边拉好了缆绳,铺好跳板也急匆匆地离去,楼船上才鱼贯下来五人。
张圣杰领头,费紫凝与花含花随后陪侍。落后的一人须发已白却精神矍铄,
目蕴神光,在吴府这一众高手眼里,老者举手投足俱含有排山倒海之力。另一人
则是士子装扮,五绺长须,长眉凤目,儒雅谦和。
「陛下。」
「吴兄啊……」张圣杰赶上两步拉住欲行叩拜之礼的吴征道:「都是自己人,
吴兄不必如此。」
「陛下再造之恩不敢忘,请陛下成全。」
「这……些许小事,那吴兄大破燕贼的援手之恩,又要如何来谢呀……」张
圣杰坚决不允,在他眼中,区区一座烟波岛与吴府里的藏龙卧虎比起来,又何足
挂齿?
「好。」吴征哈哈一笑,又向费紫凝与花含花见礼。
费紫凝福了一福,歉然道:「先前在朝堂对吴先生无礼,还请先生见谅。」
「额……还要谢过娘娘为我吴府脱离无边俗事才对,哪敢有半分怨言。」
「先生不见怪就好。」费紫凝挑眼一看满面窘迫,站着手足难安的倪妙筠露
齿一笑:「表姐也莫要见怪,嘻嘻……」
皇后的娇笑可谓难得一闻,倪妙筠却更加慌了。幸亏吴征赶着又去拜见老者
道:「见过费前辈,先前援手看护吴府之恩,一向还未与前辈致谢,小子之过。」
费鸿曦捋着长须,声若洪钟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其实老夫不出手,吴
府也能安然无恙。老夫躲在暗处见了栾公主的九转玄阳功,林仙子的无垢
洗髓功,大开眼界,说起来还要多谢贤侄这份美差才是。啧啧,英雄出少年,
英雄出少年!」
吴府遭袭,府中留下的高手同心协力,连栾采晴与林锦儿都出了手。能得费
鸿曦一句称赞,对这两位在武道上已无力寸进的女子而言,已是极大的荣耀与肯
定。至于天下第一高手口中的英雄出少年,则不知说的是吴征,还是张圣杰,亦
或二者均是。
帝后妃与国师都还好,吴征侃侃而谈,第五位士子却让他有些紧张,还不由
自主地搓了搓手才前往拜见道:「见过倪大学士。」
「爹……」倪妙筠红着脸站到士子身旁。这位士子正是倪妙筠的父亲,辅臣
大学士倪畅文。张圣杰几乎什么事都能答应吴征,唯独吴征想要个博士名衔,张
圣杰也不能一人做主,还要问过倪畅文才得定论。这位大文豪在文坛的地位与声
望之隆,可见一斑。
「嗯。」倪畅文扫了女儿几眼,向吴征道:「小女玩心大起,又急着要来看
新落成的学艺门派,一路给吴祭酒添麻烦了。」
吴征缩了缩肩膀,心中有鬼,那是绝对不敢与未来老岳丈对视的,忙赔笑道:
「没有没有,倪仙子赏脸一道出行来烟波岛,幸何如之。」至于倪畅文称他祭酒,
分明以文坛同辈见礼,今日免不得要有一场考校,看起来像是要顺道把博士名衔
的事情给办了……
一行人见了礼,又是互相知根知底,不需有太多礼节,遂一道向烟波山行去。
迈上阶梯,举目四望一片水天一色,极目不见天际。张圣杰心胸一阵爽朗,
遥想一年前与吴征携手并肩与燕国一战取得大胜,不仅让燕国伤了元气一时无力
南顾,还扫平祸患就此坐稳了帝位。两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完成了件不可能的奇
迹,在阔比汪洋的天湖湖心,张圣杰豪情壮志填塞胸臆,情不自禁地引吭大啸。
他武功平平,仅为了强身健体,但啸声却如蛟龙出渊,壮烈豪迈。
「倪学士,吴兄的眼光选中这片风水宝地。朕还是第一回来烟波山,见此情
此景不能自已,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倪学士可有感想?」
「回禀陛下,吴祭酒眼光独到,在此地办学立派可谓以华章入胜景。从此烟
波山不仅有景,更有灵!此地是昆仑大学堂所在,臣不敢喧宾夺主,还请吴祭酒
先展大才才是。」倪畅文看着严肃,实则人情世故无所不通,看他府邸上的那副
楹联便知不是个书呆子。这一番对答分寸拿捏极佳,需知世间能接受张圣杰与吴
征这种怪异关系的就不多,他还能两边都不得罪之下,话语间各依其位,更加难
能。
吴征却知这一席话算是正式给自己出了个题,倪畅文今日分明有心要定下这
博士之位。一来昆仑大学堂已落成,祭酒是不是博士,干系甚大须知整个盛国也
不过只有八位博士而已。二来当着张圣杰的面,如果吴征是个欺世盗名之辈,胸
无点墨,他拒绝起来也好有个见证。
比起这些大文豪,吴征的学问底子远远不如,但他现下却信心十足。为了顺
利迎娶倪妙筠,这一关必然要过,也早早开始准备。俗话说熟读唐诗 三百首,不
会做诗也会吟。吴征闲暇间把脑中那些数千年的华丽篇章翻来覆去不知默念了多
少回,倪畅文再怎么出众,自己寻章摘句,总能答得上来。也没准备能压过这位
大文豪,只消能应得上,这一关便能过了。
「晚辈斗胆请倪大学士出题。」谦让之风不敢逾矩,吴征作为末学后进,当
然要让倪畅文出题。此刻他对自己的才华无比自信,双目淡然而明亮,竟然
生出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来。
「嗯~」倪畅文背着手,见这里湖天一色,波澜壮阔,身边更是两位不世出
的少年英杰。回望历史长河,总是时势造英雄,只需世易时移,总有英雄人物应
声而起,创不世功业。而这两位少年英杰,偏生在大势已定,盛国将逐渐败亡之
时,猛然奋起,竟欲英雄造时势。且首战便立奇功,改变了国运,也将时势生生
拐了个小弯。
无论未来的结局如何,这两位少年英杰都会在世间掀起惊涛骇浪,也必将在
史书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倪畅文心潮澎湃,生于乱世,随英雄之主,即使文人也会豪情万丈。他伸手
遥指天湖湖面道:「南桥头二渡如梭,横织湖中锦绣!请吴祭酒赋下联。」
「咿~」或娇柔或奇异的赞叹声响起,大学士出手便见不凡,即使只是一副
上联也让人惊叹。
他手指之处,两艘渔船正在湖中划动,留下两道水迹。原是普通之景,天湖
上日日可见,可他以船只比梭,将天湖比作锦绣。更隐隐然有将张圣杰与吴征比
作这两只江山之梭,正织锦于天地间之意。个中寓意,气魄,无一不绝,就连溜
须拍马都已达极致!看张圣杰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就知倪畅文随口一句上联的
功力。
上联如此之难,吴府上下都担忧吴征对不上来,有损颜面。倪妙筠更是紧张
得捏紧了粉拳,心中不断埋怨父亲太过较真,一下子就弄出这么难对的上联,万
一对不上可让吴征怎么办?若让倪畅文知道她心中所想,不免要摇头苦笑女生外
向……
吴征暗道一声惭愧,果然文学是有共通性的,即使在 不同的天地,大豪们的
胸襟之下一样会有类似的华章。他拱了拱手指着西面,那里正是青苏城护国寺的
佛塔道:「晚辈试对一句:西岸尾一塔似笔,直写天上文章。」
「好,好……娘,大师兄真棒!」顾盼一时激动得蹦了起来。
吴征对出来之前,想必人人心里都捏着把汗,对出来之后才能松上一口气。
且吴征不仅对得快,比起惊艳的上联,下联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差。小姑娘所不
知的是,除了吴征这一番胸襟气度 之外,更以一对之。内里的含义,江山只有一
位主人,吴征现下所做的一切有自家的道理,江山却是不会去争的。
「陛下,吴祭酒大才。若以文学而论,臣与吴祭酒只可平辈论交,同年相称,
不敢以长辈自居,更不敢对吴祭酒博士之名有异议。」倪畅文居然生起心悦诚服
之感。这一副上联本可称他生平得意之作,吴征的下联堪称锦上添花,这一副联
足以成千古绝对。
若单以辞藻华丽或是行文诡奇而论,这副联算不上什么,妙就妙在应景。卧
薪尝胆多年之后,刚刚率积弱的盛国击败强大燕军,正踌躇满志的盛皇面前,织
锦湖中,书写天空,所谓英雄造时势,不外如此。
「若非吴兄与倪大学士,哪里会有这样的佳作。」张圣杰反反复复念了几遍,
对这幅联简直爱不释口:「吴兄,倪大学士既无异议,就要称吴兄为吴博士了…
…」
「哈哈,哎,这怎么好意思……哈哈……」
不明吴征为何会对博士二字如此敏感,也没得深究,一行人便向烟波山北面
行去。途中路过天阴门山脚桃林,张圣杰特意向柔惜雪道:「今日是昆仑派的大
日子,朕回头再瞻仰天阴门,柔掌门勿怪。」
皇帝谦和而礼数周到,柔惜雪心知这一切不过是吴征的面子,忙合十答礼:
「谢陛下厚恩。」
比起优美如仙乡, 浪漫如梦境的天阴门别院,坐落于烟波岛北面的昆仑大学
堂便少了些脂粉气。山坡脚下是大片大片的田埂,足有三万余亩地之多。岛上大
多都是怪石,这一片的土地最是肥沃。
吴征指着田埂道:「今后若有学子门人家境贫寒,就可着他们来此耕作。所
得弥补些日常支用,躬耕田亩的隐士高人不少,也不算埋没了他们。学堂有此根
基之地,平日用度都可自给自足。若还有缺,再到南面多种些瓜果,置办些渔船
打渔,不需外力衣食无缺,方为长久之计。」
原来天阴门山坡上的果园还有这等规划,吴征思量周全,看来昆仑派在这里
建大学堂,的确有广招学子之意。昆仑派今后不仅是座武林豪门,更要文武双修,
百艺齐放。
上了山坡,昆仑派的山门跃然眼前。吴征当了掌门,昆仑派也改了新制,就
不能依从前昆仑山上的屋舍依样画葫芦。如今屋舍连排成片,错落有致,都是吴
征重做的规划。吴征也是第一次来,见到熟悉的山门心潮起伏,不由可惜林锦儿
未能一道 同行。
「昆仑世代忠义,能在烟波岛上重焕山门,大盛何幸!」张圣杰亲自从行囊
中取出笔墨纸砚,在石桌上摆好,又取来清水亲自磨墨道:「吴兄,山门还没有
楹联,请吴兄题之。」
「世代忠义,遭逢大难,昆仑之魂岂可就此而改?岂能就此而忘?」吴征接
过沾了浓墨的大笔,双手捧给朱泊道:「请朱师祖手书。」
「哈哈,哈哈,好,好。」朱泊大笑,他的一手狂草已能登堂入室。当下更
是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将两葫芦美酒全数灌进口中,闭目养神,微醺之
间酝酿着草书笔意。
「贼徒为害世间,昆仑与其誓不两立。我师奚半楼一生侠义,贼党欲污昆仑,
我师与一众长辈以鲜血洗刷污名,至死不悔。他们的遗骸至今难寻,但天为被,
地为床,英魂于天地青山绿水之间,不愧侠义之名。我吴征以师门为傲,以师门
长辈为傲。我吴征在此立誓,必将贼党斩草除根!」
吴征心绪万千,遥想那位曾在民族大难面前慷慨就义,以鲜血唤醒民族之魂
的伟人发出的振聋发聩之言:「有之,自嗣同始。」师门长辈们并未为了民族之
义,但在师门危难之前,亦抛头颅,洒热血,壮怀激烈丝毫不逊。
「一住行窝几 十年,蓬头长日走如颠。常怜世间众生苦,不羡莲舟太乙仙。
无物可离虚壳外,有人能悟未生前。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昆仑月在天!」昆仑
山上英烈豪气纵横,陆菲嫣从未忘怀,值此之际,美妇忍不住吟出他们慷慨赴死
的诗句。
吴征亦跟着默念即便,沉声庄严道:「师祖请执笔。我自横刀向天笑!」
朱泊猛然睁眼,浑浊的双目居然精光四射。「好!」地大喝声中,朱泊灵猿
般飞身而起。被这一句豪情四溢的诗句一激,胸中笔意掀天,手中大笔如风,落
毫如云烟一气呵成!
「去留肝胆两昆仑!」
昆仑旧址已毁,却于此地新生,不变的只有门派侠义之魂。朱泊再度飞身而
起,一行狂草大字豪兴纵横,宛如凤凰涅槃般的辉煌灿烂。
吴征心中亦涌起一股难抑的冲动,居然不管不顾地拿起一杆墨笔,在山门旁
空白的石碑上写下两行大字,以为昆仑之魂。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除暴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