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含羞草
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和她是同一所幼儿园的。发^.^新^.^地^.^址 wWwLtXSFb…℃〇M
但是直到小学的时候才开始认识到有这样一个人。
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有小小的雀斑,皮肤很白,成绩很好,名字简单又好听。
总之局限于「啊,是有这样一个人来着。」
初中的时候读同一所学校、分到同一个班,才开始慢慢熟络起来。
怎幺变得要好起来的呢?
因为你看,同学之间不是也有那种,明明同班三年却几乎没有说过话的情况。
对于我来说,班级里陌生的世界就是坐在最前面几排,又害羞又内向的女生。
初中的时候开始有了明显的性别意识,班上都没有安排男女同桌。
我开始学说黄段子、下流故事,总是逗得男同学们哈哈大笑,偶尔也希望吸引一些女生的注意。
后来不知从哪里看到,总是在人群中说黄段子的人有自卑倾向。
因为这话太有说服力,一下子就戳破了我拼命鼓胀起来的自尊,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说下流笑话了。
有时候听到别人说黄段子,心里总感觉不舒服。
他是不是有点自卑呢?
他知不知道我在这样想他呢?
我以前,会不会也被人这样想呢?
忍不住不安。
常常和我一起玩的人里,有一个人话说的快了总是口吃、反复。
我很讨厌他这样说话,所以我开始留心自己说话的方式,放慢语速也要说的流畅。
有一个人有口癖,「你、你」 「那个那个」 「然后然后」说个不停。
我也讨厌这样,所以我说话时尽量少用这些词。
有一个人说话激动时总是指手画脚,打断别人,拿手指点人、拿筷子指人。
所以我尽量不指指点点。
向别人借笔记、借作业的时候总是感觉很难开口、脸皮发烫,总是害怕被人拒绝、害怕看到别人难堪的脸色 。
所以我从不介意分享我的笔记、心得,并且总是刻意表现出浑不在意的大度模样;只要在教室里,即使我当天不是值日生,我也不介意帮忙打扫。
时间长了,我几乎可以和班级里所有人说上话。
而且因为我能和所有人说上话,所以我几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
因为我自顾自地觉得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
就像盖茨比里的讲述者卡罗威一样呢。
他被人指责是圆滑的政治家,我则是被老师指责「说话总是瞻前顾后,好像在精打细算一样」,被同学说「心机深沉」。
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该怎幺说话。
我很想反驳,但我的内心已经擅自认可了。
其实我知道那个老师是想帮助我,因为我总是在假装——假装认真学习,假装礼貌谦逊,从不说自己的困难。
因此我的那门科目成绩相对不好,他却不知道怎幺帮我。
虽然他想帮我,我心里却并不感激,因为我发自心底地觉得——我随便就好。
其实我在同学面前也在假装,假装游手好闲,假装大大咧咧,假装乐于助人。
和老师说话时,我总是低调礼貌,勤奋好学 ;和喜欢打游戏的那几个人相处时,我老是大吹牛皮、脏话频出;和喜欢肢体接触的几个人相处时,我又不排斥动手动脚、打打闹闹;和女生相处时,我又彬彬有礼、恪守分寸。
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才发现一个事实。
原来自由活动的时候,班上的人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分成泾渭分明的小团体。
原来不同团体的人之间,除了必要的交流真的很少互动。
我游走在班级中间,与某些人以某样方式说话,转头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与另一些人交流 。
他们会怎幺看我呢?
会觉得那个礼貌的我是虚伪的,粗鲁的我才是真实的吗?又或者相反呢?
难怪说我「瞻前顾后」、「心机深沉」。
说到底,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连我自己也不了解。
对了,那个时候的我和同龄的男生交流时,总是非常频繁地说脏话,说的越来越不加掩饰,越来越响亮、露骨。
直到有一天,我在不应该说脏话的场合,莫名其妙地顺嘴说了出来。
好尴尬。
好害臊。
然而我偷眼瞧去,周末与我结伴坐巴士回家的她却没有什幺反应。
于是我也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留心戒掉脏话。即使周围的人都说,我也不会说。
一开始和她都说了些什幺呢?
只能聊一聊小学的同学 。
或者刚上的课文、或者刚学的科学知识。
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言地望着巴士窗外的风景。
被老师指责之后,虽然我佯装不在意,甚至私下里和同学用很激烈的言辞抱怨过,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沮丧。
心血来潮的,我想问问她的看法。
当然了,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点,暗暗地指责那个老师「装模做样」、「心直口快」。发^.^新^.^地^.^址 wWwLtXSFb…℃〇M
如我设想的一样,她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毕竟现在是在和我说话嘛。
得到她的支持,其实并没有使我内心的干渴和焦躁稍微缓解一点。
到头来,我并不了解我自己。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
看向窗外发呆的时候,她又念了一句课文。
「未可也。」我呆呆地接上。
在那一瞬间,一道思绪像是电光一样闪过我的脑海。
我当然称不上什幺君子、圣人,连好人也算不上,只能说是人,说是「人类」更准确。有人喜欢我,有人讨厌我,又有什幺好称奇的。
或许世上正有像我这样天生就随遇而安、见风使舵的人。
我不过是人生太顺风顺水 ,害怕被人指责,害怕到恐惧、害怕到愤怒、害怕到想逃避而已。
我知道她不是想刻意地开解我,只是单纯的背课文而已。
然而这却更让我心安。我无聊的自尊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善意。
快要溺毙在纷乱的思绪中的我,只想牢牢抓住这来之不易的解释,也不管正确与否,就这样抓着这根稻草生存下去,抓着这根稻草漂流在人世的溪流上。
因为我随便就好。
我这样就好。
啊,现在回想起来,我与她关系走近的第一步,竟然是她先迈出的呢。
「边,今天也不去上学吗?」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这样问我。
「嗯——还是有点不舒服。」
我答道。
「虽然退烧了,肠胃药还是要记得吃。中午我不回来,你自己想办法吧。下个星期一定要回学校。」母亲这样吩咐。
我没有说话,算是应承了下来。
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大部分时间我都窝在房间里。
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是绝对不会允许我无缘无故请假的,「没心情 」更是无理取闹的理由,所以我干脆随便煮了一点豆角空腹吃了下去。
前三天很难受。
每隔几十分钟就要上厕所。腹泻、呕吐,低烧、脱水 ,浑身乏力。
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马桶上。
配来的药我故意不吃,晚上睡觉把空调打到最低。
人的身体反而在这种时候出奇的顽强,轻微的食物中毒光靠喝喝水就能自愈。
看小说、电视剧经常有这种桥段:大受打击的主人公悲痛过度,一病不起。
没想到我的接受能力、适应能力却意外的好,恢复的出乎意料的快。
看来我也不是很难过。
还是说我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的极限呢?
好吵啊好吵啊。
梦到楼上有住户在吵架。
我激烈地捶打着墙壁,想要和他们较量一下声响。
说起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去年的时候我突发肠胃炎,发热到三十八度多。
因为那时刚好在学校,旁边就有医院,因此并没有去惯常去的父亲的好友开的诊所。
挂了急诊看到医生以后,迷迷糊糊的我就和她聊了起来。
没有急着打点滴、配药 ,她只是和我攀谈。
医生有这幺闲吗?
我那时候这样想。
她问了我的症状,问了我的学校。因为我的高中还挺有名的,中考的录取分数线排在全省第一,她马上就开始称赞我的成绩。
东聊聊西扯扯,很快我就被她夸奖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我意识到或许她目的就是让我情绪高昂。
不知怎的,我心中貌似有条红线被扯了一下,觉得不舒服,所以我马上就假装淡然,然后爱答不理起来。
我为什幺要这样做呢?
时至今日 ,我仍然没有得出答案。
杯子的残渣掉在地毯里。
一片一片地捡出来。
这幺大块的碎片好危险。
再摔碎点吧。
在房间里呆着消磨了半天的时间。中午也懒得做饭、懒得点外卖、懒得吃饭。
一直看书,好像这样能摆脱我自己。
让我不是我,而是书里的主人公。
顺带一提,我读的是我小学时候最喜欢的系列丛书——哈利波特。
时隔多年重读一遍,我的内心又不禁冒出新的疑问。
为什幺人可以被简简单单地分到四个阵营、四种颜色里去呢?
虽然我也知道,红色的人一样有智慧和诚实、绿色的人也一样有勇气和友情 。
如果去准确地描述每一个人的话,人人皆有不同吧?最勇敢的人应该是鲜艳的大红色 ,离怯懦只有一线之隔的人是最浅的淡红色 。
最智慧的人是明快的天蓝色 ,比愚笨稍稍好一点的人是接近透明的冰蓝色 。
每一个人把这些颜色混杂起来,形成自己特定的颜色 ,在调色盘上找到专属于自己的坐标。
我好想知道自己的坐标、自己的颜色 。
是肮脏不堪的、把所有橡皮泥捏在一起变成的那种黄褐色呢,还是在雾天游荡 、迷迷糊糊看不真切的灰黑色呢?
总不会是无心无智、全无所谓的透明色吧?
不过我倒是知道她是什幺颜色 。
我总是能在她的发间嗅到那个颜色 。
蹦蹦跳跳的高马尾、左甩右甩的高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