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乘夜探过栈道,密室铁门虽不是不能破坏,但老人无意打草惊蛇,见风崖景甚是有趣,白天爬落一探,才知是极特殊的半封闭地形:前后连通处极狭,峡外仍是断崖,连兽迹也无;刮入此峡之风难进亦难出,才形成如此强大的旋搅气流。
既无野兽出入,容嫦嬿的尸体不致被啃食,加上刮人的风刀日夜不息,峡底的环境又比外头干燥,吹拂三年,便未形成面目如生、俗称“荫尸”的尸皂,也够风干成咸肉了,然而却是空空如也。
反观舒意浓姑侄论断的依据,仅是铁钉勾住的一片衣角,“容嫦嬿坠崖”的真假不言可喻。以一块布片诱人臆测,进而深信不疑,这种充满舞台戏剧效果的手法耿照开始觉得腻了。
自入渔阳以来,或转述或亲睹,算起来这已是第三回。怎么你们奉玄教就只会一种套路?
“那贱婢若当真诈死,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揪出她来,替我娘报仇!”舒意浓咬牙。“可惜没有黏土,要不往面具里按点儿,便能知她的真实面目。”想起人海茫茫,兴许曾与她在某处擦肩而不自知,绷紧如百锻薄钢的娇躯微颤着,不知是惊是怒。
“这倒不难。”
耿照走到衣柜前,连着颅型支架,取下内衬敷着药泥的那张面具。
“这里头不管涂的是什么药,总之是邪教所出,自不该往脸上抹,毁掉也不可惜。”举起面具征询女郎的同意。见她颔首,提运内力布于掌间,双手一合,压紧面具颅架;要不多时,伴随细微的嘶嘶声响,一缕白烟蒸腾而出,浓烈的药气扑鼻而来,带着难闻的焦灼异味。
(原来如此!他将面具里的膏泥,当作黏土来使。)
此法虽巧妙,也得有能隔空烤干药膏的内力修为,舒意浓只有佩服的份,旋即被好新所攫,欲一睹容嫦嬿的庐山真面目。
耿照运起“蜗角极争”的新法,边听着药泥壳剥离的细响,边控制巧劲,以免它碎成齑粉,直到将面具完全揭下,见打磨光洁的木制颅架上覆了张乌沉沉的无光人脸,颔尖准隆,一看便知是没女。
药泥压覆的油纸,此际密贴于颅架和药壳之间,完没隔绝,使耿照能轻易取下面具。转身捧至舒意浓面前时,赫见女郎唇面皆白,整个人瘫软似的窝在石榻里,若非背脊靠墙,便要当场晕厥。
耿照猜想是自已动作之间,姐姐已瞥见面具,认出那张脸,不知何故竟吓成这样,正欲将面具放回,却听女郎尖声叫道:“别……给我!我要瞧清楚些……拿过来!”耿照依言而为。
舒意浓伸出手,指尖始终悬于面具上,仿佛那张闭眼的乌黑俏脸会突然醒来,张嘴咬她似的,片刻才颓然坐倒,疲惫挥手,示意他将面具拿开。耿照把药壳面具放回桌台,闭起柜门,回头去陪伴她,柔声安抚。
“无论她是什么人,都不能伤害你了,别怕。”
舒意浓屈膝缩腿,双手环肩,浑身颤抖不止,没眸瞠圆如铃,银牙咬得格格作响,自相识以来,耿照从未见她害怕到如此失态。
——不对。曾有一次,
是在她提到那处庄园,满地鲜血,尸块支离,有如邪祀般的可怕场景——
“阿根弟弟,那是……那是我……我母亲的脸……为什么……怎么会……”
容嫦嬿当然不能是舒意浓的母亲姚雨霏所扮。
二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况且姚雨霏的偏执自带强大气场,那直欲入魔的半疯言行等闲难以模仿,即使故去三年有余,在舒意浓、琴剑双婢、墨柳先生、阙入松等人的身上,乃至天霄城各个角落中,犹能窥见这位一城主母的幽魂,迄今仍纠缠着众人,难以摆脱。
那么……交换身份呢?似也没必要。姚雨霏没有须改换身份才能做的事,她日常各种作为够离经叛道了,扮成仆妇也不能更大胆放荡。
孪生姊妹的可能性也是一条死路。
摇花门姚氏在渔阳武林算是名门,“门主夫人产下双胞胎女儿”这种消息是瞒不住的。再说双生子虽被视为不祥之兆,但北方环境严苛,人力资源宝贵,于此格外宽容,非是需要大费周章掩盖的事。少数由南方移居渔阳的外地聚落或还有此等陋习,但决计不会是姚雨霏的娘家。
耿照抱臂沉吟半晌,才缓缓说道:“姐姐,我有个推论,然而并无任何有力的证据,说白了全是臆测,也许满盘皆错也不一定;即使如此,仍想说与姐姐听。”
舒意浓抬起了埋在膝腿间的小脸。
“我七玄中集恶道一支,有种管叫‘白面伤司’的异术,能剥取人的脸皮;医伊黄粱甚至能以外物驳续断筋,是我亲眼所见,绝非讹传。由此可见,虽然极稀罕,但人的肢体是能透过异术异人变造的,面孔亦然。
“这几张布满细针的面具,可能是某种改造脸孔的械,配戴者的脸孔慢慢变化,内衬的针也次第改变长短、入肉位置等,或刺穴,或重塑筋膜肌肉,乃至调整骨骼,最终使容嫦嬿的脸变成你母亲的模样。”
耿照重新打开柜门,一指上层五枚空着的颅型支架。
“十个支架,代表原本起码有摆设十张面具的需要,为何不见了五张?道理很简单,因为容嫦嬿不再需要它们了,留着反须承担风险——毕竟最开头的面具,留着她原本容貌的凹印。那会儿她的脸还不像你母亲,便有变脸的诡术,也须循序渐进,不比外科一刀切。
“十个支架,十个转变容颜的阶段或说步骤,而容嫦嬿约莫到了第八或第九个阶段,便未继续。”
舒意浓诧道:“你如何知晓?”
耿照扬了扬搁在台上、原本敷满药泥的空面具。
“它旁边的那张,内衬完全没有任何机关设置,应是最终的模样,戴着只为掩藏与城主夫人一模一样的脸罢了,所以这张是第九。若药泥须反复施用,那么容嫦嬿离开此地之前应是到了第九层;若只须使用一次,显然她还来不及用,那就是第八层。
“我猜测她现在的模样,应该与姐姐的母亲有八九分肖似,但细看仍觉有异。只是城主夫人亡故后,这番心血付诸东流,该是看着镜子都觉懊悔,白受了针刺的苦头。”
容嫦嬿吸收姚雨霏入教,借机潜伏在旁,非是吹吹耳风、为圣教积攒资源这么简单,真正的目的是要取姚雨霏而代之,成为号令玄圃舒氏的一城主母。
哄骗姚雨霏孤身前往远地,执行复生爱子的邪教祭仪等,全是诈术,为的是杀死姚雨霏,或先将她囚禁起来,容嫦嬿再以“姚雨霏”之姿现身于众人面前,完成鸠占鹊巢的毒计。
岳宸风霸占虎王祠岳家,抢的是姓名身份,容嫦嬿居然连面孔也要侵夺,遑论那份往脸上扎针的狠辣决绝,思之令人胆寒。
这个计划近乎异想天开,却不能说不缜密,可惜她算漏了小姑姑的武功,以及对侄女的关怀,提前发现舒意浓被囚于栈道密室,不但反把容嫦嬿关了起来,姑侄俩更及时赶至现场,舒意浓因此目睹了母亲之亡。真姚雨霏既死,假姚雨霏从此失去了粉墨登场的机会,容嫦嬿这才明白大势已去。
舒意浓听得一愣一愣,只觉爱郎的分析丝丝入扣,精彩纷呈,但关于母亲之死的可怕场景,与四分五裂的遗体如何“飞”回玄圃山重组等,耿照先前也说不过是诈术,如此一来矛盾顿生。
“若容嫦嬿本意是取代我母亲,那么遗体碎裂、自行飞回天霄城重新缝合的诈术诡计,就不可能是容嫦嬿的安排。”舒意浓沉吟。“毕竟她是要扮成我母亲的,何须制造死亡的假象?”
“确实如此。”耿照竖起第二根指头。“合理的猜想,这原本就是两件事——精确地说,是有人故意坏了容嫦嬿的好事。”
舒意浓一琢磨,的确这样才合理。
她一直耿耿于怀,小姑姑为何会知道挂松居与巢鹤居间的密道,又何以不肯对自己吐实。虽说始信小姑姑是真对自己好,不碍姑侄情深,总是心有芥蒂,无法全信小姑姑。
经耿照一提醒,惊觉小姑姑也可能是被人以某种方式通知,才寻到密室,只因难以说明,索性不解释——这也很小姑姑——通知她的人早知容嫦嬿的阴谋,于是将计就计,布置了更豪华眩目的百里裂尸之谜,埋下吸收舒意浓入教的伏笔。
“……这人也是奉玄教的?”舒意浓几乎惊叫起来。
“只能这样认为,毕竟这厮救了被囚禁在此的容嫦嬿。”耿照解释:
“这扇铁门一旦从外头锁上,便不可能由内部打开,除非破坏门扉,然而又无此迹象。若出手的是奉玄教高层,一切便有合理的解释:身为茯背使的容嫦嬿想更上层楼,僭代主母的身份彻底掌握玄圃舒氏,以图晋升,但教中高层不认同这个计划,稍稍出手修正了一下,最后的结果,就是让更理想的对象上位。”比了比舒意浓。
舒意浓掌权后,对圣教的捐输未少于其母,还能领兵四出征战,奉玄教从不能见光的秘密组织,一跃成为能在渔阳冒七玄之名大肆搜刮聚敛、铲除异己的武装势力,可说是得到了质和量的双重飞跃。
让姚雨菲续掌天霄城,或由容嫦嬿取代姚雨霏,都未必能有如此惊人的突破。说不定自始至终,舒意浓才是奉玄教重点栽培的对象,是真正的“教尊的新妇”,姚雨霏不过是在长成前的过渡替代品,一旦少城主可供“收成”,随手便被抛弃。
至于容嫦嬿,从幕后黑手专程营救、为她布计诈死来看,多半在高层心中还是功大于过的。舒意浓管了几年城务之后,深知上位之人不会、也没有多余的心力放在无能部下身上。
容嫦嬿不但还活着,且对奉玄圣教来说颇具价值,不惜深入“人间不可越”回收,更为她断了姑侄二人的复仇念想,以免节外生枝。
这样的人,会被“高层”安放在何处?她全身上下最有价值的那张脸,已彻底失去意义了啊!
“……容嫦嬿最有价值的并不是脸,而是她对天霄城上下,尤其是对姐姐的了解,这才是她获救的原因。”耿照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温润的双眸凝着舒意浓,字斟句酌地开了口。
“姐姐若是奉玄教等待已久的‘教尊的新妇’,是圣教由暗影中进军阳光下的锋刃,觅得一合适的执剑之手,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若我所料无差,容嫦嬿便是血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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