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仁院试揭榜之期,不出所料地叶小天赫然登榜,因为这是五年来铜仁出的
第一个秀才,因此很是轰动。尽管只有一个秀才,知府衙门还是按照惯例举行了
庆祝仪式。
府衙大门前,两队衙役鸣锣清道,又有一队士兵朝天空鸣放三眼铳。一时间
硝烟弥漫,叶小天从滚滚硝烟中钻出来,泪流满面。
府学教谕黎中隐和颜悦色地说道:“呵呵,考中秀才,光宗耀祖,也难怪你
真情流露。只是马上就要去见知府大人,赶紧擦掉眼泪,切莫在知府大人面前失
礼。”
叶小天举起袖子擦眼泪,心道:“谁他娘的真情流露了,我是被烟熏的好不
好?”
大堂上,张知府端坐在公案后面。叶小天进去,在黎教谕的引领下向他一连
四拜。
张知府笑眯眯的,有心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来,可他试了两次,肥肉卡
在椅子上,实在站不起来,便大剌剌地受了叶小天四拜,摆手道:“起来吧,来
人,给秀才公赐袍。”
当下就有一个衙役捧了蓝色儒衫,帮叶小天穿戴好。廊下奏起鼓乐,又有两
名衙役上前,给叶小天帽子上插了碗口大一朵金色绢花,身上交叉披了红绸。
叶小天打扮完毕,又向知府老爷四拜。
张知府努力地挺了挺肥硕的腰杆儿,两个衙役赶过来,一手搀着大人的手臂,
一手按住椅子扶手,“嘿”地一声同时发力,把知府大老爷从椅子里拔了出来。
张铎站起身来,呼呼地喘了两口粗气,对叶小天和颜悦色地道:“本府身子
有些不便,接下来的仪式就由黎教谕代劳吧。你们且去,仪式完成后回府衙来,
本府设宴为你庆祝。”
接下来本该由知府大老爷引领全部新选秀才……也就是叶小天一人啦,入文
庙拜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礼。再至府学由知府和学官互拜,学生向学官两拜,然
后在府学设宴。
如今土知府张铎一句话,这些啰嗦规矩自然还是由黎教谕代劳。
黎教谕一听知府大老爷亲自设宴,也觉脸上有光,连忙与叶小天向他道谢不
止。
随即吹鼓手吹吹打打,把这对师徒送了出去……
知府衙门里,张铎在三堂摆下了一桌酒宴。黎教谕和叶小天谢过了知府大人,
便依次在下首坐了。大腹便便的张知府在上首就坐,与他二人谈笑风生。
叶小天本以为一府正印,又是世袭罔替的权贵,必然极为自矜,拿腔作调大
摆官威是免不了的。却不想这位张知府竟是毫无架子,说话也没有半点文绉绉的
味道,令人大生好感。
张知府开心地指着叶小天道:“你如此年轻,便有这般才华,只做一个秀才
未免可惜了。本府有意保举你到贵阳府参加乡试,替我铜仁夺个举人回来,你看
如何?”
“啊?”叶小天一听,顿时就像一口吞下个苦瓜,嘴岔子都快咧到耳丫子上
去了。
叶小天有自知之明,诗词歌赋他懂些,八股文也会写,讲起高深的学问偶尔
他也能插上几句。但是真要参加科举,那么系统完整地学习四书五经并钻研吃透,
他的功力远远不够。
可是那位自命风雅的知府大人既无自知之明,也无识人之明。他看叶小天顺
眼,便觉得叶小天是可堪造就的人才,于是很热衷地要求叶小天赴水西参加乡试,
给铜仁争个举人回来。
叶小天当时就想推却,却被黎教谕悄悄拉扯他的衣角制止了。出了知府衙门
后,黎教谕郑重地告诫他:“咱们这位知府老爷,你要是顺毛儿捋怎么都好。你
要是逆了他的心意,那就一定倒霉。他让你去考,你去就是了,考不上他也不至
于生气。可你要是不去,那就一定得罪了他!你是本府秀才,得罪了本府大老爷,
你还如何在此地发展?”
叶小天听了无可奈何,只好决定去水西走一遭。举人他是根本不用指望的,
到时候也没人提前泄露考题、考前替他捉刀,他只管应付一下就是。这样一想,
叶小天倒是毫无压力。
过了几天,叶小天便去知府衙门领了参加秋闱的路引凭证,又接受了知府大
老爷的一番“哼哼教诲”,打点行装直奔水西。
……
李秋池的住处距贵阳府的几处最高官邸不远。他是有名的大讼师,需要时常
和官方人物打交道,住得太远便有许多不便,而且住在这一带也能彰显他不同寻
常的身份。
要做本省最有名的状师,除了自身的本事,自然还需要各方面的关系,李秋
池在贵阳府可谓手眼通天。本来徐伯夷只是一个小小照磨,还未必能看在他李秋
池的眼中,不过李秋池与他结交,看中的是他的长远。
徐伯夷是从葫县来水西的,不久就抱上了“白虎”的大腿,被田家安排到了
布政司做了照磨官,前途远大。因此李秋池很快就和他搭上了关系,从此称兄道
弟,亲密异常。
这“白虎”,李秋池也只敢在心里叫叫,以他的身份,就是背后都不敢宣诸
于口,生怕一个不慎传进那位田大姑娘的耳中。那位姑娘喜怒无常,高兴时或许
只是付之一笑,若是正不开心,只怕他就要倒大霉。李秋池是靠嘴巴吃饭的,岂
会干出祸从口出的事来?
这“白虎”闺名妙雯,是安宋田杨四大土司中田氏一族的大小姐。妙雯这个
闺名听着就婉媚贤淑,表面上看来也是这样。这位天之骄女的田大小姐甫一接触
的人都觉得温柔妩媚,不愧大家闺秀,可是相处稍久,就不免叫人敬而远之了。
作为三虎之一,她既不像夏莹莹一般飞扬跋扈,也不像展凝儿一般武力超卓,
但谈笑间就能令人灰飞烟灭,熟知她性情的人自然是畏之如虎。
其实从她为自己起的绰号就能多少了解一点她的性情了,她自号“怜邪姬”,
听着就是一个很怪异的名字。只不过初次相逢的人,还是很容易就会被她美丽的
容貌、优雅的谈吐、温柔妩媚的样子所迷惑。
自从徐伯夷攀上了田家,一步登天成为布政司照磨,便动了报复艾典史的念
头。
凭他一个权柄极轻的照磨,自然对付不了虽比他低一级,却权柄更重的一县
典史。不过他背后还有势力庞大的田家,这便有了十足的底气。不料他派人回葫
县探听情况,竟意外地听说艾典史已经“为国捐躬”了。
他派去的那个人打探完消息,便去了青楼,却不想正碰上在青楼喝得酩酊大
醉的苏循天。苏循天酒醉之后,口齿不清地向姑娘们夸耀他在衙门里如何风光,
如何斗垮本县豪霸齐木,其中便提到了“艾典史”。
当时苏循天语焉不详,却已隐隐透露出其中别有内情。姑娘们只是陪他打情
骂俏,没人注意这个,徐伯夷派去的人就是为了“艾典史”而去,不免就上了心。
于是他上前与苏循天攀谈,又置了一席好菜,叫了好酒与苏循天同饮,从他
口中套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待他返回水西向徐伯夷禀明经过,徐伯夷才知道那
艾典史竟是个西贝货。
奈何此时叶小天不知去向,徐伯夷无可奈何,也只得忍下了这口气。毕竟凭
他的身份,还没有能力挑战整个葫县官僚系统。就算他有后台,田家也不会为了
他的私仇去得罪这么多官吏!
谁知没过多久,徐伯夷居然打探到:叶小天在铜仁冒籍参试,考中了秀才之
后竟来到贵阳参加乡试了。
李秋池也吃过叶小天的暗亏,徐伯夷与他做了密友后,曾经就叶小天的事对
他发过牢骚,是以这一狼一狈都很清楚艾典史就是叶小天。
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异常地核计起对付叶小天的计
策来。
李秋池微笑道:“这个叶小天的把柄,当真是一抓一大把。第一条大罪就是
冒官。”
徐伯夷道:“不错!只是,此事牵涉到的人太多,被他冒充的那个艾典史已
经得到朝廷嘉奖,以县丞身份迁回原籍下葬了。这件事捅出来,连朝廷都脸上无
光,很可能会低调处理。到时候,不光葫县上下被我们得罪光了,就是朝廷诸公
对你我也必然生出看法。”
李秋池赞同地点点头:“不错。那么第二条,就是冒籍参试了。依我朝规定,
童生参加秀才考试,需要他的祖父在当地居住二十年以上,有坟墓,有田园,方
可参试。”
徐伯夷连忙提醒道:“秋池兄不要忘了,川陕云贵地区是有些特殊的。所以
礼部特许,凡移居境内完丁纳粮满二十年者,也可参考。”
李秋池乜着他道:“难道他们家在贵州完纳丁粮满二十年了?”
徐伯夷只是卖弄自己的学识,目的达到,便一拍额头,轻啊一声道:“小弟
糊涂了。”
李秋池自得地一笑,复又沉吟道:“这一条,可用,只是不妨当作备用。”
徐伯夷道:“秋池兄的意思是?”
李秋池恶狠狠地道:“冒籍参试,一经查获,不过是剥夺功名,却要不了他
的命!”
……
徐伯夷回到布政司刚坐下,侍候他起居的那个小厮便上前禀报:“老爷,刚
刚田府来人,请老爷您抽空去一下。”
徐伯夷一听是田府传唤,哪敢等什么有空,立即起身奔了田府。
田家自二田争锋,中了朱元璋和朱棣两父子的算计,已元气大伤,在安宋田
杨四大家中虽名列第三,实际上实力已经居末。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田家依旧是贵州官场上不可小觑的一股政治势力。
田府,占地三百余亩,整个府邸建筑如果从空中俯瞰下去,仿佛一头择人而
噬的猛虎。田府是一府八院九层的建筑格局,一道道门户进去,叫人有一种“侯
门深似海”的感觉。
第八进院落一个幽静娴雅的院落里,徐伯夷匆匆赶到,脱去官靴,只着布袜,
在侍女的引领下,沿着木质地板的长廊走到尽头临着山林溪水的一处房屋外。廊
下风铃叮当,室内却有淙淙琴声传来。那侍女站住脚步,恭声道:“小姐,徐伯
夷到了。”
室内没有回答,只是琴声一停,铮铮地拨弄了两下。
那侍女微微欠身,退过一旁。徐伯夷向她颔首致谢,屏住呼吸迈进房去。
房间布置极是淡雅,外间一处温馨雅致的客房,一侧有红梅沃雪的屏风隔断
后面空间。正前方纵深处又有一道门户,却是建在林间山中,树下一个白衣女子
背向这边,正轻拭琴弦。
这女子就是自号怜邪姬,外人称她为白虎的田妙雯,如今已双十年华。她嫁
过三任丈夫,三任丈夫都在换过婚贴至迎亲前的这段日子里离奇暴毙,从此凶名
远播,再也没人敢要她了。
那女子纤纤十指轻轻下压,止住了琴音,柔婉清美的声音道:“你到照磨司
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关注你的表现,很不错。”
徐伯夷喜上眉梢,连忙欠身道:“谢小姐夸奖。”
那女子又道:“不过,要在水西给你安排个闲职容易,若想你更进一步,纵
然不是进士也得有个举人功名才好提拔。毕竟你不是我田氏嫡系,不好直接做官。
如今秋闱在即,我想让你辞了照磨,考个举人回来,如何?”
徐伯夷恭谨地道:“但听小姐吩咐!”
那女子轻轻地拨弄了几下琴弦,淡淡地道:“既如此,你去吧,好好备考。
若是中了,我自会送你一个正经前程!”
……
红枫湖畔,一个穿着彝家服饰的老妇人正在捻着网线补着渔网上破漏的窟窿。
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满脸皱纹,可是耳不聋、眼不花,居然还能补渔网,足见
身子硬朗。
不远处,一个俏丽的彝家小姑娘笑嘻嘻跑过来,蹲在老妇人面前,把手放在
老妇人膝上,甜甜地叫道:“老祖宗,我去你房里找你,不见你的影儿,就猜你
到这儿来了。”
老妇人一见是她乖巧可爱的重孙女儿,满脸皱纹都笑开了花:“就你丫头聪
明!呵呵,今儿又去哪儿疯了?这么晚了才回来。”
少女皱了皱鼻子,一脸的可爱俏皮:“人家才没出去疯呢,就是到岛上逛了
一圈儿。”
少女灵动的眼珠微转,声音便愈发甜得有些发腻:“老祖宗,人家想去水西
玩,好不好?”
老妇人已经拿起梭子,重新织起了网,听到少女的话,老人眼中便浮起一丝
了然的笑意:“就知道你这臭丫头没这么殷勤,你前不久不是刚去过水西吗,怎
么又要去啊?”
少女嘻嘻地笑:“这不是妙雯姐姐约我了,盛情难却嘛,人家要是不去该多
不好意思。”
少女生得十分甜美,有一种模样是男人见了喜欢,女人见了也喜欢,仿佛有
一种魔力。这样一位在上古时候常被尊称为“倾城祸水”的少女,自然就是声名
赫赫的“胭脂虎”——夏家大小姐夏莹莹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你呀,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就知道疯。去吧去吧,要
是不让你去,还不知道你有多闹人。”
老妇人说得很无奈的样子,可是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她有多宠溺这个重孙女。
也是啊,老太太一辈子生了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又分别给她生了很多孙子,可偏
偏就是不生女娃儿,夏家的阳刚气旺得都能直冲九霄了。
直到她重孙子这辈儿,才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娃儿,全家上下还能不当成宝
贝供着?
然而,别看这老太太在重孙女面前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熟知夏家情形的人
却都知道,水西夏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就是这个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嫁到夏家,说来也是一段传奇。
她本是一个康巴女子,名叫达娃,从小生活在高高的雪山上。
当年夏莹莹的重祖父夏文暄到雪山上游玩,看到了她,惊讶于她的美貌,随
口夸赞了她几句,说是她若愿意,这么漂亮的姑娘他一定娶回家。
结果第二天早上夏文暄一推房门,就见她挎了一个小包袱站在门口,说是已
经跟家里人说过了,要跟她的男人下山。
夏文暄当场傻眼,他只是看到人家姑娘漂亮口花花一番,哪想到人家会当真?
这位夏家少主结结巴巴地向人家姑娘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达娃的眼泪当场就
扑簌簌地流下来。她拔出腰间的短刀,抵在自己的心口,对夏文暄道:“好!如
果你说的是假话,那么,把刀刺进我的心里吧,反正你已经把它击碎了。”
夏家少主再度傻眼,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已经有了老婆,也有了孩
子,父母也不一定同意他要一个山里姑娘。
啰哩吧嗦说了半天,达娃姑娘听得一脸纳闷。
夏文暄看了她的表情也不禁纳闷起来:“达娃姑娘,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吧?”
达娃姑娘很奇怪地问他:“我只是不明白,这些事和我爱你有什么关系?”
夏文暄再一次呆住,雪山泉水灌溉的女子,和山下的女儿家当真不同。她们
不明利害、不懂关系,便是人世间制定的一些礼仪都不懂。她那双澄澈如雪山泉
水的眼睛看到的永远是最本质的东西: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我们便应该在
一起。
夏文暄被达娃姑娘那皎洁如雪山一般的心灵震撼了,他把姑娘领回了家。他
的夫人也是出身大户人家,为人良善,和达娃姑娘接触没多久,就喜欢上了这位
纯朴善良的雪山女子,接纳她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做了夏文暄的侧室。
很多年后,夏文暄夫妇已先后过世,她已成了夏家年纪最老、辈份最尊的长
者。
(第二十九章完,请期待第三十章《卖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