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轻易地看穿人心。小时候,他做了什么坏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次也不会例外。
他垂着头,沉默许久,才慢慢地说:狐姐姐,你今天唱得真好...
怎么了?我不解其意,追问道。
可是我...他的手随着声音一齐颤抖,我看不到狐姐姐唱戏时候优美的样子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明白过来。
你看到了吗?我轻声问,戏台,其他角色,还有我的妆容?
他紧紧地捏着木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狐姐姐...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椅背,垂着头,声音里夹杂着压抑着的啜泣声。
我,做错了...
狐姐姐,不要抛弃我...
六年时间里,他早已明白自己的特殊之处:别人看不到我的真容,只能看到戏台上虚幻的角色,而他能看到是我在起舞,而不是其他人。
小时候,他也傻傻地拿这个来问我,问狐姐姐,当初是不是因为我比较特殊才收留的我。我笑着说当然是,等你某一天变得跟其他人一样,我就把你丢掉!
我一声叹息,站起身来,只是轻轻将他搂进怀里。
我怎么会抛弃你喔,你早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凡人随着年岁增长,总会变得复杂,总会有所求。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很遗憾,心里空落落的。
没事的,没事的。
我用手轻抚他的后背,像安抚小孩一样安抚他。
你想要什么喔?在他的耳边,我轻声问。
那个一心为他人着想的傻小子,当他也有了自己的私心,那么他会想要什么喔?
他用有力地双手环住了我的腰,把脸埋进我的发丝里,压抑着的声音颤抖着:
我...好喜欢狐姐姐...
喜欢狐姐姐 一个人在那里唱词起舞,喜欢替狐姐姐梳头,喜欢跟狐姐姐在一起的时候...
他这样说,让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愣在原地。
他想要的,原来是我?
虽然不知不觉中他确实已经到了这个 年纪了,但是...
最初,不过是因为自己太过孤独,才会选择把他带在身边,像是人类饲养宠物一样;而如今...
如今...我又把他,当做是我的什么?
我早已习惯了他为我准备的饭菜,习惯了他用木梳轻轻梳理我的长发,习惯了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总有一束专注的目光属于他。
习惯的力量真可怕。 如果有一天他从我的身边离开了...仅仅是一个设想,那种梦境带来的绝望感仿佛又重回我的心头。
我错了...我不该,对狐姐姐有 幻想...
靠在他的脖颈前,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不要自责。毕竟,你也到这个年龄了,对女孩子有爱慕的情感,也是很正常的。
是爱慕的情感,蒙蔽了他纯净的双眼。
他红了耳根,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说起来,我还从未跟你讲起过我和我族人的故事吧。
我抓着他的肩膀,轻声说:
我,是被族人赶出来的。
就像你们凡人总以考取功名为正途一样,我的族群以 修道成仙为正道。
但是,我却沉迷凡人的戏曲中无法自拔。在长辈的眼中,这是 玩物丧志,是旁门左道。而后,我就被 家族赶出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担忧,想要像以前一样安慰我。我却偏过头,只是说:但对我来说,功名也好,成仙也罢,不过都是虚妄,与那戏曲一般无二。
他踟蹰许久,小心翼翼地问:狐姐姐,那我喔?
我把手贴在他的脸颊上,感受着他脸上滚烫的温度,感受着自己 躁动的心跳。
我说:只有我此时触碰到的你,是真实的。
我双手环过他的后颈,掂起脚尖,闭上双眼,毫无顾忌地吻了上去。
他猝不及防,生涩地触碰着我的嘴唇。
我轻轻含着他的上唇,用舌头轻舔他的嘴唇。他面颊通红,滚烫得就快要烧起来。
而后,我轻吻着他的喉结,舔舐着他的耳朵。他不堪刺激,抓着我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狐姐姐...
吻至情深处,我将他推到我的床上。灯火摇晃,我趴在他的胸膛上,用手指剥下了自己的衣物。
狐姐姐...
他紧紧地闭着眼,双手局促地抓着床沿,不敢放到我的腿上,不敢直视现在的我。
情窦初开的他,仅仅抱有对我的最单纯的爱慕,从未设想过这些男女之事;现在的他,在我眼中与当时山村里那个傻小孩并没有什么 不同,甚至我有些会把他教坏的负罪感。
狐妖 千面,在别人面前伪装了太久,连自己都快忘了真正的自己。
我渴望着有人能够透过无形的 面具看到我的真面目,渴望有人能走进我的心里,渴望着接受我的一切之后他还爱着我。
最害怕被抛弃的,其实是我自己。
把这个,当做狐姐姐最后的任性吧。
我趴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睛,再次吻上了他的嘴唇。
妆台上的灯火,不断地动摇着。
我喜欢他搂着我的腰,用舌头笨拙地回应着我的索求;
我喜欢他扣着我的十指,用有些沙哑的少年音忘情地呼喊着“狐姐姐”;
我喜欢他倒在我的胸口喘息着,双手还紧紧地抱着我不撒手。
我曾经嗤之以鼻的交欢,此时却为我带来了无法言语的欢愉和满足。
这种欢愉感和满足感充实了我,让我不再恐惧虚无飘渺的梦境和未来。因为我知道,此刻他就在我的身上,不会离开。
哪怕他的双眼已经被对我的爱慕所蒙蔽,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已经进入过了我的最深处,撞见了最真实的我。
以后,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对彼此毫无保留。
我抱着怀里的他,沉沉睡去。
在我的眼中,人世间的繁荣与和平不过是表象;唯有纷乱,才是 永恒不变的真理。
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诸侯并起。
那些王公贵族,为功名利禄,为所谓霸业而互相攻伐。残兵沦为贼寇,与强盗混杂在一起,无数次地烧杀掳掠。这乱世,受苦最多的,还是穷苦百姓。
他总是一脸担忧地跟我说起强盗与匪兵出没的消息,总是叮嘱我让我减少出门,一定要小心。
他说,狐姐姐,我会保护你。
我笑着回应,好啊。
转眼间,又到了严冬时节。
每年到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回到 橘子村一次,算是满足他的心愿。在那个宁静的小山村里,我自己也感到很安心,能难得地休息一阵子。
但是,今年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导致我们行程极慢。往 橘子村走到半途的时候,我们又收到了来自村长爷爷的信件。信件上说,村子附近出现了一批强盗,他怕我们出现意外,让我们暂时不要回来。
自从收到那封信件起,他脸上的忧愁就又多了几分:那些强盗的残忍,他再明白不过。
那天,外面下着大雪。他手上拿着信件,眉头紧锁,对我说:狐姐姐,冬天粮食紧缺,村子里又物资丰富,万一被强盗盯上...
我安慰他,说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的。村子偏僻很难被发现,更何况大雪会断绝唯一进村的路,等雪再下一阵就不用再担心了。
我看他脸上的忧愁并未消退,干脆说:你要是这么担心的话,我们就赶紧回去。 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也能够帮上忙。
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那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出发,今晚好好休息。
他离开了我的房间。在自己的床上,我像往常一样,安心地入睡。
外面的雪,无声地飘落着。
第二天清晨,我在房间里做好洗漱。打开自己的房门,却看到旁边的柜子上放着用炭火加着热的热粥,还有旁边他留给我的纸条。
狐姐姐,那些强盗的残忍,让我现在仍然不时地做噩梦。我真的很害怕,害怕狐姐姐会遭到不测。
狐姐姐,你就在秦城。秦城守卫森严, 十分安全。我会去把这件事告知当地官府,然后回到村里。待到大雪封村,我就走 小路回来,不会花费太久时间。
狐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如果遭遇危险,我会想办法逃跑的,请不用担心。
狐姐姐,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吃饭,不要感染了风寒。
狐姐姐,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看到这张纸条,我气血上涌,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这个傻小子!
官府有什么用,你 一个人又有什么用!
顾不上什么身家行李,我赶紧跑出了客栈,希冀着还能看到他的脚印,还能把这个傻小子拉回来。但是,那雪纷纷扬扬地下,早已掩盖住了他的脚印。
“阿瑜,阿瑜!”
我的脚步踩在大雪之中,在街道上大声呼喊着。但是回应我的,只有两边民居里人们冷漠的目光,还有不断从天空中飘落的大雪。
望见这无边无际的白色,不由自主地,那噩梦仿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一瞬间,一种彻骨的寒意从我的心头升起,笼罩住了我的全身。
阿瑜,你到底在哪里?
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整个秦城里,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我知道,那村子里的人对他很重要;我知道,他真的很怕我或者村民落到强盗的手里;我知道,他还是那样懂事,哪怕我没说也明白自己 一个人的无力,所以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自己 一个人去承担一切。
或许是因为平时我露出真身只为跟他玩闹,让他错误地以为身为狐妖的我跟弱女子没什么两样,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我真的很后悔,后悔以前开玩笑地着对他说要让他把我护在身后。
傻小子,你姐姐是狐妖啊。莫说区区强盗,哪怕是千军万马,我也有足够把握让你我二人全身而退。
你现在,到底在哪?
顶着漫天大雪,我骑着白马,马不停蹄地往附近官府的方向赶。
县令府的大门紧闭着,门前已经落满了大雪。我下了马,用力叩响了官府大门的门锁。
“谁啊,这么大冷天的...别敲了!”
一个家丁慢悠悠地打开了县令府的大门,从门缝中探出一张不好看的脸:“谁敢在县令大人的门前放肆?!”
我一手拎起他的衣领,急问:“姜瑜来过这里吗?”
“放肆!你...”
“我在问你!”
我心中焦急的火焰仿佛都要从眼睛里喷出来,一双妖瞳透过他的皮肉直视他的灵魂:“他来过这里没有!”
“香...香芋?”那家丁似乎是被我的妖瞳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啊...”
“真没来过?”我瞪着一双妖瞳,声音冰冷得令我自己都害怕,“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少年,来这里报告说有盗匪的...”
“啊...啊,好像...好像有...”
“那他人喔?!”
“被...”他结结巴巴地说,“被乱棍打出了。县令大人的地盘里怎么可能会有盗匪...”
“那他现在在哪?!”
“不...不知道...”
“滚!”
我怒火攻心,一掌把他拍到了大门上。人撞在铁铸的大门上发出轰一声闷响,抖落了一阵细雪。
这些狗官,要不是我现在赶时间,定要你们好看!
我跨上白马,立马往 橘子村的方向赶。
雪,在天地间落个不停。我望着这茫茫白雪,仿佛那梦境中白色的火焰,心里不安的预感亦愈发强烈。
阿瑜,你一定不要出事...一定...
往 橘子村的路上赶着,我只能这样在心里祈祷着。
从县令府到 橘子村,最快也要三天时间。
赶路的时间里,我滴水未进,一刻也不敢停歇,马不停蹄不分昼夜地朝 橘子村赶。我生怕我一停下来,就会再也追不上他。
但是,在这漫天大雪中,我 迷失了方向。
很久以前,我随性而走,从不需要方向;而自从他来到自己身边以后,都是他在前方把控着方向,我只需要安心地坐在马车里歇息就好。
我循着 记忆中的路途往 橘子村赶,但是周围的景色却越变越陌生。
我从来没有如此懊恼过,懊恼自己轻视了这人间的路途和方向。
马儿摔倒了,不愿意跑了。我就凭借着我身为妖的脚力,顺着那些 记忆中的景色无数次地寻路。
几天时间里,雪一直下个不停。雪花落到我的肌肤上,冷到彻骨。
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日出日落,我终于到了 橘子村的入口处。
连日奔波,我疲惫不堪,气喘吁吁。但是看到 橘子村的入口,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一些:连日的大雪已经将唯一的进村路封锁,封村比来年还要再早一些。
这样的话,村子应该没什么事情。而姜瑜,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到了村里。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就行了。
我找了棵雪松靠上,一停下困意就如这大雪一般将我包围。
等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骂他,骂他自做主张,骂他给姐姐添了这么多麻烦;
等见到他,我一定要罚他站三天马步;
等见到他,我一定,一定要让他跟我一起回去,再也不许 一个人乱跑,让姐姐担心...
我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闭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无边无际的大雪。
......
我又做了跟那天相同的梦境。
他倒在那白色的火焰中,眼睛还睁着,手还向前伸着,好似心有不甘。
我一下子惊醒了,热泪又流了满面。
阿瑜...
扯着干枯的嗓子,我想要叫他的名字,但是发现自己的双腿几乎冻僵,望着眼前的茫茫大雪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还是没能见到他的身影,大雪里也没有任何有人经过的痕迹。
绝望感如这漫天大雪将我笼罩,而这一次,不再有他的怀抱能安抚我惊惧的心。
我催动法力暖和自己的身子,扶着雪松艰难地从大雪中站起来。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昨晚就应该在这里冻死了,毕竟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一种生物。
接连不断的噩梦让我恐惧不已。我抬头仰望远处的 橘子村,却突然发现, 橘子村后边那一片火红的 橘子林,不知为何消失不见了。
往些年, 橘子都是让阿瑜来采摘的,今年为何...
是阿瑜已经回去了,还是因为我们没回来,所以村民提前收了 橘子?
我心中忐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村里看看。
我僵硬的双腿还未完全恢复,路上的雪又深又厚,哪怕我是狐妖,也只能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地踩过去。
雪还在下,漫天飘落的大雪冷眼看着狼狈不堪的我。我拖着僵硬的双腿,喘着白汽,艰难地在这大雪中行走着,一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摔倒在这大雪之中。
那一刻,我真的 好想哭。
姜瑜,姜瑜,你这混蛋。让我开心的是你,让我惊喜的是你,让我委屈哭泣的还是你...
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这样情绪化...都是因为你...
我狼狈地从雪中爬起来,却突然发现,大雪底下好像埋着什么东西。
是 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已经僵硬了的男性尸体。
我刨开大雪,用颤抖的手给那具尸体翻了身:这张脸我认识,是 橘子村的村民大叔。当初在给我们收拾屋子的时候,大叔很是热心。
他死于背后的箭伤,已经僵硬了的脸表情上满是惊恐。
一种彻骨的阴寒从我的背后升起。
姜瑜,姜瑜,村子,村子...
原本阻塞的经脉被急速流转的法力冲破。我发了疯一般,踩着这厚重的白雪快速前行。
好不 容易来到村子的入口,映入我眼中的,是雪也掩盖不住的黑色的建筑残骸,还有东倒西歪、村民的尸体。
火红色的 橘子被随意地堆放在田地里,田地中央还有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粗糙的火堆,火堆旁满是被随意丢弃的碗和酒罐——那平口酒碗,是许多村民和村长老人用来喝酒取暖的碗。
许多村民尸体的手上还紧紧握着菜刀、镰刀或者锄头, 鲜血将周围的白雪都变成了粉红色。
记忆中温馨的小村子,此刻已经化为了人间炼狱,曾被恶鬼所享用。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迈动着沉重的双腿,僵硬地在这片人间炼狱中行走着:这里好多的面孔都曾经对我笑过,叫过我“姑娘”;而现在,那些已经僵硬的面孔因为惊惧和愤怒而变形 扭曲,身体上已经铺满了雪花。
我僵硬地往前走着,然后看到了一具干瘦的尸体:那身形我认得,是村长老人的。
他倒在地上,身前有一大道刀伤,干枯的手上还紧紧握着带着 鲜血的镰刀。
怎么会这样... 如果姜瑜他看到这一幕的话...
...
在村长老人的前方,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他仰面倒在大雪中,胸膛处有一处触目惊心的贯穿伤,紫红色的 鲜血凝固在他的衣服和周围的大雪中。
他年轻的脸已经冻成了青色,一双大眼睛还仰望着天空,仿佛心有不甘。
那一刻,我只感觉一阵晕眩,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啊啊...”
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扑腾”一下跪在地上,抱起他已经僵硬的身体,话还未说出口,热泪已经止不住地淌下来。
“ 啊啊啊!!....”
阿瑜,阿瑜...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啊!!!
我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身躯,仿佛有一种彻骨的阴寒自我的心底升起,将我冻得不住地发抖。
我还等着你,再给姐姐梳头...
好冷啊,阿瑜;姐姐好冷。
我跪在地上,甚至都哭不出声来,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
天地,仿佛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漆黑的颜色。
“喂!你这女人,找死吗!”
“这里还有活口?”
听到周围嘈杂的声音,但是我甚至都已经不想抬起头来,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已经冻僵了的他,妄图再给他一些 温暖。
那些人已经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其中 一个人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揪起来。
“嚯,这眼睛。”
领头的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又抬头往往周围的盗匪,哈哈大笑:“心死,差不多也就这个表情了吧!”
周围发出了哄笑的声音。
“这人是你谁,弟弟?”
他把他满是横肉的脸凑过来,冷笑道:“他可给我们造成了不少麻烦。有两个弟兄已经进土里了,还有两个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喔,说不定再也起不来了,都是他干的。”
“我看,现在你就去陪他好了!”
他举起了手上的大刀。我只是紧紧抱着他,甚至都不想反抗。
就这样,或许...
“等一下,老大!等一下!”
一个盗匪突然从人群中蹿了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脸,兴奋地说:“老大,她可不是一般人啊!”
“她可是‘湖魅坊’的人!我是见过她唱戏的!”
“哦?湖魅坊?你说的是真的?”
盗匪首领多看了我两眼,威胁道:“那你给兄弟们唱两句,不然现在我就宰了你!”
“快点!”
他拽着我的头发,一把把我拽到地上。
我渐渐地回过神来,双手撑在冰冷的雪地上,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在一众盗匪的眼前,我低着头,缓步走到最前面——我曾经给这里的村民表演过的那片空地,在那里转过身来。
听到湖魅坊的名头,几乎所有的盗匪都从村民的房子里出来,饶有兴趣地望着我。
我抬头仰望着这片大雪,望见雪花自黑暗的天空中纷纷扬落下,只觉得这大雪太冷,太无情。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在这片大雪中,在这片人间炼狱中,我用沙哑干枯的喉咙,颤抖的声线,再次唱起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开场。
随着戏剧的开场,原本充斥着哄笑声的强盗群也很快安静了下来。
雪无声地下,严寒仿佛已经冻结了我的眼泪。我闭上双眼,感受着雪花落在肌肤上彻骨的寒冷,传唱着从破碎的心延伸而出的颤抖的戏腔。
我曾从不在意台下的听众是谁,我曾以为人与飞禽走兽一般无二,我曾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是现在,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曾经善良的村民已经化为了大雪中无人收的尸骸,而恶鬼还在台下狞笑。唱着这我已经唱过千遍的《牡丹亭》,我的心里,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从绝望 深渊中升起的熊熊怒火。
台下的盗匪早已沉醉在我的唱词和刻意制造的幻觉中。捉人心,本就是狐妖所长。
我知道,他们看到的不是漫天大雪,不是简陋的土台和形单影只的我,而是满园春香,漫天飘落的红色花瓣。
而如此美景,将化身为他们脱不开的 梦魇,让他们葬身于现实这漫天大雪之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眼睑微垂,轻咛浅唱。
雪花落到那些盗匪的面颊之上,化为彻骨的冷火,自他们的肌肤之上开始燃烧。
此时,漫天大雪已经化为了白色的火海,透过皮肉直接灼烧着这些恶鬼的魂魄。
一时间,惨叫声、嘶嚎声响彻漆黑的天空。
我充耳不闻,只是孤独地唱着自己与不属于自己的词。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
“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小姐休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秀才,你可去啊?”
“姐姐,俺去了。”
我闭上眼睛,不觉间,热泪又落了满面。
周围的惨叫声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漫天雪花飘落的孤寂。
我睁开妖瞳,看到这些盗匪无一例外,已经全部僵倒在这大雪之中。透过他们惊恐的双眼,我能看到,皮囊之下他们的七魂六魄已经被我的冷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们将永世不得超生。
阿瑜,还有大家,我为你们报仇了。
我翘起兰花指,眼睑低垂,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婉转浅唱。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 庭院?”
“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
“梳洗了才匀面,照台儿未收展。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
大仇已得报,当怒火褪去,我的心里却只剩了悲凉,正如这漆黑的天空,还有这漫天大雪。
我用悲凉的声音唱着悲苦的词。融入戏中的感觉,竟是这般苦痛。
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终于隐约地看到,有好些“人”来到了这边,围到了我身边——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初次来到这座小山村时,第一次在这里演出时的景象。
他们是白色的,正如那时候,落到他们身上的雪花将他们染成的颜色。
他说过,这里的人都喜欢雪。
但是,我却没有感觉到他。
我强忍着心中的悲凉和痛苦,用颤抖的声音继续唱着词。
“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 旧梦 重来,其奈新愁一段。”
“牡丹亭,芍药澜,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
唱到这里,我终于忍耐不住,跪在台上失声痛哭。
“狐姐姐。”
不知何时,他来到了我身边,伸出手想要揩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用衣袖胡乱地擦干眼角的泪水,看到姜瑜那张还带着稚嫩的脸,还有那双干净的大眼睛,话还未出口,热泪又湿透了眼眶。
姜瑜,还有乡亲们的魂灵都在这里,都围在我的身边。
“姑娘,谢谢你为我们报了仇,为这世间除了祸害。”
慈祥的村长老人站在他的身边,习惯性地捋着自己的胡须。
“姑娘,我们对不起你。”
他蹲在我的面前,轻声说:“狐姐姐,对不起。”
“以后,狐姐姐也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照顾自己。”
“啊啊...”
我的双手紧攒着冰冷的雪,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围簇着我的村民的灵魂开始渐渐地消散。村长爷爷说:“姑娘,我们该走了。”
“别走,别走...啊啊...求求你...”
我哭喊着,双手胡乱地往前抓着,想像以前一样紧紧抓住他的手。但是,我的手却穿透了他逐渐模糊的身躯,如竹篮打水,只能是一张空。
他心疼不已,往前搂住了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狐姐姐,不要哭坏了身子。”
“以后,以后我们一定还能再相见。”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他用已经虚化的双手贴着我的脸颊,望着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最喜欢狐姐姐了。”
在我模糊的视线中,他随在村长爷爷的之后,消散在这漫天大雪之中。
“啊啊...阿瑜,阿瑜...你回来...”
我跪在雪地中,绝望地仰望着这漆黑的天空,还有无边无际的大雪。
从此以后,这世上,又只剩了我一人。
我是一个戏子,曾冷眼看待这纷乱的人世间,曾冷漠地唱着世间的 悲欢离合。
但自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未唱过戏,再未敢品味过世间的离合悲欢,甚至听到别人唱戏咿咿呀呀的声音,都会捂着耳朵逃开。
从那天过后,世间再无“湖魅坊”,再无名角“湖白”,剩下的,只有如孤魂野鬼一般游离在人世间的狐妖狐白。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敢照镜子,生怕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个失魂落魄的自己。
从那天以后,我时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 一个人哭到不能自已。
阿瑜走了,也带走了半个我。
我无依无靠,无家可回,浑浑噩噩地行于这纷乱的人世间许多年,不知前路在何方。
又一年大雪,大雪在秦城的街道上铺了 厚厚的一层。
我披上乞丐的伪装,手上提着冷酒,一脚深一脚浅,晃晃悠悠地在大雪中走着。
大雪中,行人极少。就算有行人,看到我这副邋遢的样子,也唯恐避之不及。
街边有人在讨论秦城里新晋的剧团“橘园坊”,谈到“橘园坊”的当家花旦“玉白”,言语中满是钦佩之意。
也有人谈起那个已经消失了的“湖魅坊”,周围人均扼腕叹息。
我给自己灌了一口冷酒,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一不小心,我好像撞到了某个人身上。
“呃....谁啊...挡本大爷的路...”
“本大爷?”
他撑着油纸伞,低头望着我,眼里满是笑意。
“姐姐,你在说什么喔?”
我一愣,抬头望着那张让我魂牵梦萦的脸,不觉间,热泪又盈满了我的眼眶。
“混...蛋...”
我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他把脸埋进我的发丝里,轻声说着对不起。
“光是对不起就行了吗?”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闷声说,“背我回去。”
“好,好。”
他背对着我蹲下身来,我趴在他的后背上,在他的肩头上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
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我把双手垂在他的胸口处,手指勾着的酒葫芦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靠在他的肩头上,在他耳边 轻声喔喃着:真好啊,我好久没做过这样的好梦了...
不是,不是梦。他背着我在雪中走着,低声说:我回来了,狐姐姐。
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街边的朱楼上,又传来了戏班子的唱词。
一不小心,酒葫芦从我的手指上滑落,无声地落到雪地里。
他背着我,就着远远的锣鼓声,轻声哼唱着:但是相思莫相负...
我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下意识地也跟着一起哼唱: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