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之心果然是海底针,刹那间阴转多云,说变就变。
贾府。
在小厮的请安声中,神清气爽的宝玉悠然走入府门。
「哈啾!」宝玉还未站稳,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突然感觉后颈一片寒气。
「咦,是哪个王八蛋又在骂本少爷?」随口咕哝两句后,宝玉心中一热,下意识走向王熙凤的居所。
还未走出几步,宝玉立刻想起贾琏的存在,一声黯然低叹后,心生郁闷的他脚步一转,大步走向「蘅芜苑」。
此刻,宝玉只想躺在薛姨妈的怀抱中,让她化解他心中的怨怼。
不短的路程在宝玉急切的脚步下转眼即到,他大手一摆,止住守门仆妇通传的话语,径自掀帘而入。
「姨妈宝……」
灼热的情火在宝玉的眼底闪烁,他还未看清楚房内身影,亲昵的称呼已经脱口而出。
「啊!」一声低叫响起,不过那不是薛姨妈惊喜的欢呼,而是美妇人的惊慌与羞窘。
薛姨妈的确就在房中,不过她身边还有 一个人——她的儿媳香菱。
宝玉急忙闭上嘴,随即又恢复自然的微笑,不落痕迹的行礼请安道:「姨妈,宝玉向您请安了。」
宝玉的举止立刻化解薛姨妈的惊慌,她以香菱看不到的角度向宝玉抛了一个含嗔带怨的秋波,才故作自然的回应道:「 玉儿你来了,快过来让姨妈仔细瞧一瞧。」
「香菱见过宝二爷。」
宝玉与薛姨妈一闪而逝的异常并未引起香菱的注意,日渐开朗的她露出灿烂的微笑,主动向宝玉盈盈一礼。
「姐姐多礼了!」
宝玉眼睛一亮,首次发觉香菱除了娇柔 之外,也有明艳照人之处,他不由自主走上前几步。
「姐姐往后就不要这么多礼了,我与园中姐妹一向随便,如果这样多礼还不累死?你这样显得过于生疏,好像我们不是一家人似的。」
香菱微微一愣,芳心油然生出一丝笑意:这宝二爷果然疯言疯语惯了,自己本与他就不是一家人,又何来「好像」之说?
香菱正要开口回应,突然她鼻翼微微一颤,一股异样从她心房一闪而过,令她突兀地呆滞起来。
这时宝玉已经从香菱身边走过,没有注意到香菱的异常,竟忍不住张开双臂,扑向薛姨妈的怀抱。
这本是宝玉与薛姨妈之间习惯的动作,但关系突变后,薛姨妈反而变得「生疏」,她暗自紧张地看了看背对而立的香菱,随即又闪开宝玉的搂抱。
「唉!」
宝玉满腔火热而来,不料心情没有变得舒畅,反而更加郁闷,再见香菱这个「大灯泡」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暗自一叹,终于想起饭士隐交托的正事。
「姐姐,你到姨妈府上有多少年了?」宝玉出乎意料的问起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与你相熟这么久,还从未听过你以前的事情,不知姐姐能否说来听听?」
「这……」身世一直是香菱深藏在心底的伤痕,她从来不愿在人前提起,即使是让她甚为欣赏的宝玉问起也一样,她不由得迟疑起来。
「香菱,既然 玉儿问起,你就说说吧,我也想听听。」薛姨妈以为宝玉是无话找话以遮掩羞人的私情,自然要大为配合。
见香菱依然面色犹豫,想偏的薛姨妈柔声安慰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不要不好意思,我与 玉儿都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对呀,姐姐就说吧!」宝玉聪明的紧接道:「如果你家中还有亲人,兴许我们也能想办法帮忙。」
「唔!」被宝玉与薛姨妈如此情真意切的一番关怀,再加上宝玉提及亲人,香菱深藏已久的悲伤终于如火山爆发般出来,再也抑制不住眼泪。
心灵的壁垒一旦打开,香菱再也不想独自品尝苦涩的眼泪,深藏的 往事早已压得她心房无比沉重,多少个午夜梦回都忍不住泪湿枕襟。
香菱从自小因骗子拐带与亲人失散说起,一直说到被薛蟠强抢,说到最后已是悲不自胜,就连薛姨妈也不禁对薛蟠的行为生出几分怒意。
薛姨妈揽过哭泣的香菱,感慨万千的叹息道:「想不到你的身世原来这么苦,都怪为娘生下一个混帐儿子。」
「姐姐,听你说来,你原本也是富贵人家出生,不知可还记得家住何方?」
宝玉虽也感触良多,但他早已知情,所以并未过于激动,而是一步步将话语带到正题上。
「对呀!」薛姨妈也从感伤中恢复,连声抚慰道:「我们可以派人跟你父母联系,也好让你一家团聚。」
「没用的!」香菱不喜反悲,本已水雾弥漫的双眸更是黯然无光,道:「我早已私下托人去老家查过,但已物是人非,只知道母亲自我失踪不久后就已……亡故,而父亲也失踪……不见了,就连留下来的宅院也因一把无名大火付之一炬!」
香菱越说越悲伤,哽咽着断断续续说着,薛姨妈则听得芳心发颤,不由自主紧了紧抱着香菱的手臂。
薛姨妈如水的双眸闪现同情之色,发自真心的柔声道:「孩子别哭了,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蟠儿虽然混帐,但为娘会将你当成亲女儿一样疼爱。」
「母亲!」
感情的闸门已打开,香菱不禁一声悲呼,扑入薛姨妈的怀抱。
宝玉终于也感受到悲伤的气息,他几次努力却终始不能浮现自然的微笑,无可奈何下,他只得选择沉默,沉默的等待一大一小两位美人哭泣结束。
婆媳俩真情涌动,热泪好似没有尽头般,直到宝玉感觉就快被泪水淹没,这才雨过天晴、阳光明媚。
「姐姐,你刚才说你原来是姓甄名英莲吧?」等得不耐烦的宝玉不再多绕圈子,直接进入主题。
「是呀!」香菱双眸红肿,泪痕犹在的玉脸不由得闪现羞赧的红云,毕竟让相公以外的男子直呼闺名,令守礼的她很不适应。
「这可太巧了!」
宝玉故作高声惊叹,如愿以偿的引起薛姨妈两女的注意,他竭力保持平静口吻,脸现 回忆之状,道:「前些时日我遇到一位中年文士,他好像也姓甄。」
薛姨妈嗔怪道:「你就是大惊小怪,这天下姓甄的人那么多,又有何稀奇?」情怀激荡下,薛姨妈说话时随意起来,未加掩饰的双眸更是情丝弥漫、柔媚万千。
「呵呵……」宝玉未语先笑,一脸神秘地说:「姓甄是不怎么奇怪,可奇怪的是,这中年文士也自小走失一个女儿,终日四处寻找,他女儿也叫甄英莲。」
「啊!」未待宝玉说完,香菱不由得叫出声,纷乱哀伤的心房刹那间高高悬起,她终于明白宝玉今日为何这么「奇怪」。
「宝玉,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甄、士、隐!」
宝玉低沉而缓慢地说着,却好似晴天霹雳般,在香菱的识海中炸响,每个字都是一声惊雷,以至于香菱听完「甄士隐」三字后,脑中一片空白,没有喜怒、没有哀愁,对于世间的一切都已无思无想。
「香菱姐姐!」
宝玉话音一落,却发现并未迎来想像中的激动痛哭,甚至是香菱的投怀送抱,反而是香菱怪异的木然、一片死寂般的木然。
片刻后,香菱身子一颤,急切地拉住宝玉的手,近似疯狂的追问道:「二爷,我父亲在哪儿?请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耶,成功!宝玉在心中一声欢呼,面容依然强自保持平静,顺势手腕一翻,反握住香菱的玉手,悄然大占便宜,道:「姐姐别急!你父亲真的叫甄士隐吗?」
「对,我父亲就叫甄士隐!」
香菱从未想过会有喜从天降的一日,过度的惊喜让她抛弃所有的礼仪、全部的教条,丝毫不避嫌疑的与宝玉肌肤相触。
「世上还有如此巧合之事?」薛姨妈不由得大为惊叹,芳心也为香菱欢喜兴奋,道:「 玉儿,你知道的话就快说吧,不要总是弄得人不上不下的。 」
薛姨妈说完这番话,却见宝玉眼神古怪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其中无比暖昧之处,那「不上不下」几字更羞得她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