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我十分意外,毕竟云昱已在方才阅读的信中落下了他的结语。
这一封中,是什么?
是、是可以,让你再次睁开双眸的药方吗?
我不敢怠慢,也生怕自己动作粗俗,令未见的话语被误伤撕扯。
我先小心地松开握住的信笺,将本拿在左手的信封放在云昱身侧后,这才两手庄重细致地,把紧贴在后的第二封信挪出。
这一封信,言语甚少,字迹也不如第一页的嘱咐遒劲有力;纸上的几笔端秀清新,唤起了前日云昱对我的倾耳之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今时的我都不太记得,昨日见到此言是如何恍惚的,只依稀记得自己泪流不止。我一边将云昱的信叠好,一边想及坖元卿说过的话:终有一日他会将此命还给你——这样来看,你们也算两清了。
可我不要他还!
我也不用你还啊,云昱!
坖元卿,你不是说、说也许还有办法救他,你怎么说话不说完就走了!
我在见到云昱最后弥留的十四个字后,悲愤欲绝;甚至感觉脑中有不知名的哀嚎,撕扯着自己的每一寸神经。
我颤抖着将云昱留给自己的两封信揣入怀中,最后再也忍不住,站在众人面前,站在云昱跟前,像小时候发现自己再也救不回雏鸟的生命一样嚎啕大哭。
情绪失控的自己很快就觉两腿发软,双膝落地,恍惚失神地瘫坐在床前。
哪怕身边的隐士想将我搀扶起来,我都执拗地坐在地上,任凭她们多大力气我都纹丝不动。
我如小时候发脾气一样,全力地坐在地上,不肯接受眼前事实更别说乐意从地上起来。
“玄璃殿下,您得保重。”
“玄璃殿下,莫要如此。”
“玄璃殿下,王上也不愿见您这么伤心。”
“玄璃殿下,您要振作啊,王上要是知道您这么难过,也不会安心的。”
隐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关心,经由我的耳边,难让我回神;我哭声渐弱,但还是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床沿,想及自己夜间所做的一切都懊悔不已。
我的大脑一片麻木,麻痹间,还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对我伤心欲绝地哀嚎:你救他,救他啊,是我们亏欠他。
我挣扎地看着眼前婆娑,光影摇曳交错之际,仿佛见到了一副飘雪之景。
忽而,仓促不乱的脚步声与玄琰的声音传来,它们渐行渐近,随着音量越发大,也让我稍微从眼前迷离中缓过神。
“玄璃,你给我起来,像以往败落时一样,擦干眼泪起来!他豁出性命不是要你在这里颓废,你明白吗!云昱甘愿牺牲自己救你,把你看得比他重要,不是为了见到你在这里颓丧。魔界在前,人界首战就失去六城;玄璃你是玲珑石,你守护云龙国守护人界春秋——你此时再怎么难过,再怎么不愿意接受他难以回天的现实,然你面对的责任,你需要做的事,也不会因你的懊悔悲愤减少半分!”
玄琰的话如雷贯耳,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喊出如此霹雳的话语。
这话成一记剑锋,击碎了我眼前因泪水因恍惚而呈现的画面,让瘫坐在地上的我如梦初醒。紧接着,我立即觉察到体内肠胃翻涌,不由地将头像前倾;俯身之间,我的喉咙一阵咕噜,竟不自觉地吐出一口唾沫。
我双臂支撑在地,大口地喘气,眼泪落在两手之间的清脆声如警钟,让我逐渐清醒,甚至让我逐渐冷静,开始在脑中思考接下来的我应如何做,。
我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双手握拳,谢绝了隐士们好心的搀扶;如玄琰所说,我再次和以前败落时一样,纵使浑身颤抖、心有不甘、心如刀割,也毅然坚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玄琰说的没错,云昱委托我的重任,不会因我难过自责可以减少分毫;魔界对人界的威胁,更不会因为我的愤恨垂怜让人界有喘息的机会;下一次战役,不知何时再来,我不能这么颓丧。
随后,我沉淀悲痛,忍声吞泪,对在场的众人下达了第一道旨意:“云龙国王上云昱染疾,暂由玲珑石玄璃处理国政。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否则格杀勿论,株连九族。”
思绪回到现在,窗外的雨声还在持续,犹如昨日抽泣不已的我。再反观今日,我的心绪居然在一夜之间,就平淡了不少。
甚至在昨夜,我便像云昱一样,密诏了奎相,告知了自己的旨意。
正如云昱在信中所说,他的亚父,云龙国的三朝元老谨遵了我的想法,并言定将全力辅佐,助云龙国以及人界度过此番劫难。
“云昱,我会遵照你所托,会如往日一样,在辰时出现在朝内百官前。”
“云昱,我终于可以坐上宽大的座椅了,我不会觉得拥挤了,也不会再打瞌睡了。”
“云昱,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一日间长大,转身后,背后没有了依靠。玄尹师兄也还没有苏醒,他要是比你先起来,你岂不是修为不如我师兄?”
“云昱,你还没说过,你第一次站在大臣面前是什么心情;你也会和我一样吗?在即将独行前,忐忑地辗转反侧睡不好。”
“云昱,你能听到我在说话吗?现在的玲珑石呀又比之前厉害了,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呼吸,可以听到你的心跳,甚至我不用时刻守在你身边,也可以为你维持性命。”
“坖元卿,他说有方法,尽管我对他不了解,但我愿意相信还有办法救你。我会找到这个方法的。”
伴随落雨声,我轻轻地将自己的右手搭在了云昱的手背,看着余温尚在的云昱,缓缓地低吟出了他在信所写,对我所言诗句的完整诗篇:“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可是云昱,对不起,我的心意,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对你没有这样的情念。世间的情有很多种,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友情;也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恩情;还有“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的师恩情谊;另有“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的亲情;更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爱情……
哪怕现在的我依然不明白,为何我的心底会有声音阻止我放弃救你。
但我能确信,不舍你就这么死去的心情,与你所表露的情愫不同,它与暮雪看待暮涯的爱也不同。
我茫然无解,更不知道这种情绪怎么阐述,总觉得不管我怎么解释都会让旁人更为误解,以至于昨日麟霜拂袖而去。
我摇了摇头,再次拂去萦绕脑海、无伤大雅的困惑。
现在是想办法救你,报答救命之恩,何须那么多理由呢?
九岁那年,你我初遇,我救你是我的本能,你何须要还我?
若你不还,不上前来,你不因为你的担心冲动,恐怕我也不会如此疲倦难过吧?
但究其还是,是因为我太无知无畏了。
我闭上眼,对无法制止流出的眼泪做着无力的抵抗,犹如此刻的我难以将身旁的云昱救活一般。
曾经的我总觉得,呆在云昱身边的时间绵长又无趣,可今日,也许是恰逢雨天难窥时间流逝,我感觉辰时来得格外快,让我有些恍惚:原来与你相处的时间这么短。
在式微的提醒下,我无言起身,昂首端庄地踩着雨声,一步步地离开紫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