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虽短,但看得出每句都是经过苦思的肺腑之言。
听着听着,仿佛那些话都是对自己说的一样,令人下颚稍微一缩。
不,就当是那样也无所谓。
会改变念头,是由于在街角拐弯时不经意瞥见来路的缘故。
彼端有一栋建筑。
兴建当时,还隐约有股自负,曾几何时锐气都已磨圆,稳重地座落在那里。
尽管一路上受了不少人协助,真正守护那里的人仍无非是这两人自己,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棺木前高举徽记的男子们宛若听见了他的胸怀,将吊杆举得更高了。受冬日阳光照耀而沉光闪闪的徽记,原来是一面招牌。
刻在上头的是一头狼,以及——
“在神的护佑下,我们平安抵达神的家园。我们亲爱手足的灵魂,将在此获得永远的安宁。”
由于地处深山偏乡,教堂是临时用仓库改装而成的。
众人随门前祭司的宣告恭敬低头,祭司也随后便颔首,男子们将棺木送进教堂之中。
稍候片刻,进入教堂时,棺木已置于圣坛前方,抬棺人让路似的左右分开鱼贯而出。
带上门,是出于某种体恤。
缓缓走近棺木后,在边缘坐下。
揭开面纱,仿佛能听见躺在满满鲜花中的那张脸发出憨傻的鼻息。
“没想到,会是由我来替你送葬。”罗利这样说道,并以指尖轻抚棺中上了淡妆的脸庞。
“莉莉薇……”
门后传来悲凉的钟声。
事情,发生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冬日。
在听得见来自澡堂的轻柔路德小调,午饭残香犹然飘荡的餐厅里。
两人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忙,直到下午偏晚才能坐下来好好喘口气。
“秘汤之地玉龙府宛如天堂?就只有客人会这样想吧?呃……”
温泉旅馆“春天时光亭”的老板罗利,脖子扭得喀喀响。
辛劳的来源,可以说是到处都是。
比如说,来这里泡汤的不少是高阶圣职人员,他们基本上都是些任性鬼,说什么都要作晨课向神祈祷,且没有回绝的份。
为此,罗利得替他们准备圣经,切齐烛台蜡烛并点好火,准备地毯以免祈祷时跪痛他们的玉膝等有的没的。
在他们不知他人辛苦而自顾自地祷告时,罗利需要打扫浴场,收拾昨晚泡到深夜的人所留下的餐具。
清理垃圾,捞取池中落叶,洒热水融化主屋与浴场间联络通道的路面结冰等。
偶尔,还得驱赶偷泡汤的野兽。
忙着忙着,厨房烟囱冒起炊烟,宣告另一场战斗的开始——准备早餐。
别以为圣职人员早餐就会吃得朴素简单,这些会一路吃到上床睡觉才肯罢休的客人,早餐的要求也多得可以。
在一人抵三人的料理高手宋金水身旁,罗利一个劲地不停洗碗。
现在,没有立场计较什么老板不该洗碗,原先帮他打这种杂的人手一次少了两个,只好自己多担待一点。
再一个需要招呼吃早餐的零星散客,为泡汤客准备毛巾或衣物,如果有乐师或舞者上门还非得替他们打点不可。
由于各浴池大小不一,人潮自然有多有少,为了不让乐师或舞者因争地盘发生冲突,谁什么时候在哪表演,罗利都有必要代为安排。
而且要准备带绿叶的树枝、鲜花,甚至刺绣天棚等小道具,以提供更花俏的表演。
如果在这部分小气,客人的赏钱就多不起来。
赏钱少了,乐师们就会跑去其他温泉旅馆,而这世上没有哪里比没歌没舞的温泉旅馆还要冷清。
当然,不能让舞者们在又湿又冷的石地上跳舞,必须记得铺上前一天就用暖炉烘干的毛织品。
然后,为最后一轮早餐客收拾碗盘的同时,又得服务提早上门吃午餐的客人。
好比拿锅瓢接完整场滂沱大雨的工作量,经常让罗利感到自己不晓得在忙些什么。
然而,只要咬牙撑下来,辛苦总会结束。
再说,这波大乱流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您辛苦了。”
罗利在静悄悄的餐厅角落坐下喘息时,宋金水走了进来。
这名称作少女稍嫌失礼的女子,看起来不算身强力壮,但举手投足仍十分有力,一点也没有刚经历一场大战的疲态。
若她说自己其实一手养了十个孩子,说不定罗利真会信。
这位宋金水的手中托盘上,还盛着一大碗炖豆、厚切熏肉和葡萄酒。
油脂仍流个不停的熏肉上堆满了大蒜和黄芥末酱,香得简直渎神。
罗利忽然想起,自己起床到现在没吃过半点东西,忍不住吞吞口水。
“宋金水姑娘,今天也辛苦了。”
但他总归是旅馆主人,用餐前可不能忘了应有的礼节。
宋金水不知懂不懂罗利的用心,摆好餐具就替他斟了一杯葡萄酒。
舀一匙豆子送进嘴里后,呛人的咸味让疲惫的身体又活了起来。
“临时少了两个人,我是还撑得住,但要是先生您累倒了,那可就没戏唱喽?”
为和着葡萄酒吞下重咸食物的奢侈行为感到痛快之余,罗利切一块熏肉嚼了起来。
对于“先生”这称呼,他也相当习惯了。
“我当然会尽快雇用新员工,这种状况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山下差不多也快入春了。”
“哎呀呀,都是这种时期啦?山上冬天太长,很容易忘记季节什么时候会变呢。”
“宋金水姑娘,你不会期待春天到来之类的吗?”
即使不在积雪深深的山林里,冬季仍与忍耐同义。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树木,全都是蜷身蛰伏,盼望着春天的解放感。
“倒也不至于那样,只是大家待春天一到就要下山,温泉旅馆就会一直闲到夏天吧?感觉会有点闷。”
宋金水抱着胸,一手托腮遥望远方的样子,惹来罗利一阵苦笑。他也是个认为辛勤工作才不枉人生的人,但宋金水这想法更强。以雇主角度而言,这样的员工当然比什么都更可靠;只是罗利和一般人一样期盼在春天重获自由,渴望让不比从前那么耐操的身体放个春假,对那种话实在有点不敢领让。
另一方面,对曾是行脚商人而讨厌浪费的伙伴来说,过冬到避暑之间这段淡季简直像鞋里的小石子般令人不快。假如能在这期间多少招揽点生意,还能够有得休息又有得赚,但客人就是不赏光。
“先别说这个了,太太还在休息吗?”
太阳早就过了天顶,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仍不见人影。
罗利舀了几匙炖豆送入口中,喝着进口的昂贵葡萄酒当作给自己的犒赏,在熏肉沾上大把黄芥末酱咬下一口后说:“那家伙就是等不及春天的那种。”
“哎呀呀。”
宋金水轻笑一声,留下“我去准备晚餐材料了”就返回厨房。
尔后罗利继续慢慢用餐,餐毕自个儿洗了碗盘,顺手将葡萄酒倒进小酒桶,就前往旅馆二楼他和莉莉薇的卧室。
客人白天几乎都在浴场,屋内静悄悄的。开门进房后,敞开的木窗依稀传来浴场的喧嚣。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即使这样说道了,床上的隆起仍一声不吭。缩成这么小,是表示她连下床关个窗都嫌麻烦的意思吧。
罗利头疼地叹息,然而将葡萄酒放在摆了羽毛笔和纸卷的桌上也没反应,让他有点担心。
“莉莉薇?”
她仍没有动静。于是罗利走到床边,轻轻掀起毛毯查看,底下出现一张年纪十来岁的少女睡脸。莉莉薇平时都会对发型和穿着稍微下点功夫,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年轻,然而窝在床上却显得更加稚嫩。贵族般的长发与没有一丝瑕斑的玉肤,似乎与只为饭钱的苦差事无缘。那闭着眼动也不动,静静躺在床上的模样,仿佛已从一切苦痛及烦恼中解脱。或许“令人希望自己临终时也能这么安祥的脸”,最适合形容她现在的容颜。
罗利以指腹轻轻滑过那张脸蛋,少女的耳朵随之抽动几下。那是对又大又尖的三角形耳朵,且盖满颜色比亚麻色头发更深的毛,一言以蔽之就是兽耳,工整地长在她头顶上。不仅如此,她腰间还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莉莉薇并不是她外貌那样的青春少女,真面目是能轻易将人一口吞下的巨狼,寄宿于小麦中已有数百年之久的精灵一类。
对于自己不知哪来的福分有幸娶她为妻,罗利知道怎么谢也报答不了神明的眷顾。
只是,所谓的日常生活不会像童话故事那么美满。
罗利看着她的耳朵不同于始终不变的睡脸,左抽右抖颇为忙碌的样子,叹口气说:“想吃饭就下床到餐厅来吃。”
这句话终于使那张脸起了变化。闭合的双眼关得更紧,侧躺的身体蜷得更小,耳朵在头顶上抖个不停。
毛毯底下的那条兽尾,多半也应着耳朵动作抖来抖去。
“呼啊……啊呼。”
最后莉莉薇打了个傻呼呼的呵欠,微微睁开眼睛。
“本大人不想下床……”
紧接着,以深宫公主般的口吻耍赖。
“最近每天晚上……你这个家伙都让本大人很晚才睡……”
瞥来的目光带着些许责怪。
然而,莉莉薇此话并不假。
“这个嗯,我是很感谢你啦。”
罗利弯下腰,脸凑近莉莉薇。
“可是,睡美人这样也该醒了吧?”
莉莉薇为颊上一吻闭上眼,觉得很痒似的抽了几下耳朵。
原以为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年也该腻了,但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实在太幸福了。罗利感慨一笑,莉莉薇也随后便笑了。
“真是的,你这个家伙这只大笨驴。”
“我知道每晚都那样搞让你很累,不过你是真的该起来了。还有很多东西要缝呢。”
听罗利论起现实,莉莉薇终于死了心,打个大呵欠作结尾就蠢动着爬出棉被。说也奇怪,工作起来总是满嘴牢骚的她就只有针线活特别对味,针工也很细心。
“唔……好冷!”
“喏,穿起来。”
罗利替冷得发抖的莉莉薇披起毛线袍,送上装了些许葡萄酒的杯子。
“好少哦。”
并轻松打发这孩子般的反应。
“要喝等吃完饭再喝。老板娘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像话吗。”
“你这个家伙还是一样古板。”
莉莉薇如此嘀咕后啜饮葡萄酒。
“那么,昨晚怎么样?”
毕恭毕敬地扶着纤瘦的背,带公主出寝室后,罗利这么问。
“你这个家伙最近都一下就睡着了。”
莉莉薇轻轻用肩撞一下表示抗议。
罗利稍微侧身并干咳一声。
“我不是问那个。”并补充道:“说到那个……我也很想好好表现,只是……”
“呵呵,因为这阵子很忙嘛?”
即使为满满的言下之意感到背脊发凉,罗利仍承诺些什么似的轻拥莉莉薇。
“至于巡山那边,昨晚看来应该也没问题。比较危险的雪堆全都打散了。”
“这样啊,辛苦了。”
近来连日风雪,日照又随春天将近而增强,恐有雪崩之虞。
鉴于这几天开始有人下山,山路交通量增加,莉莉薇每晚都会变回巨狼巡视山中要地。
这完全不是罗利做得来的事,只能交托莉莉薇一个处理,让他很过意不去。只有想到莉莉薇以原形在山林中东奔西跑能帮她解闷,以及她有点喜欢在深夜与凌晨的夹缝间回家时,能在一个人也没有的池里暖和凉透了的身子,可以带来一时的宽慰。
“在客人完全回去之前,晚上都得这么忙,难为你了。”
“哪里。这座温泉旅馆的卖点就是让客人笑着来笑着回去嘛。”
经营温泉旅馆与当个什么都能自己打理的行脚商人不同,辛苦得多了;然而只要身边有这样的助手,再多的苦都会化为无穷的喜悦。罗利笑着点头,莉莉薇也像个少女似的笑了。
下到一楼,莉莉薇便将脑袋挤进薄毛线帽里。尽管每个客人一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好像无所谓,但还是不能让他们看见莉莉薇的耳朵。在玉龙府,知道莉莉薇身份的只有自家旅馆的人而已。
宋金水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两人一进餐厅就替莉莉薇送饭过来。量不怎么多,只是相较于罗利,肉的比例大过豆子不少,令人不禁莞尔。虽仍有还算年轻的自觉,一早就吃这么多肉还是令人吃不消。
罗利心里早已明白,自己与莉莉薇这寄宿于小麦的狼之化身,寿命有极大差距,让他深刻体会这点的机会也逐渐变多。
思想上的理解,与生活中的实际体验完全是两回事。
而每一次,罗利都会告诫自己更用心地过每一天。
“话说你这个家伙啊。”
“嗯?”
注视莉莉薇以调皮少女的模样津津有味地啃肉时,莉莉薇缓缓地开口了。
“真正忙的是你这个家伙嘛?!现在的人手不足,你这个家伙不都忙得团团转嘛?”
“啊,这个嘛,还挺得住。再忙也忙不了多久了,况且我们也真的太依赖寇洋了点儿。既然,他想出去见见世面,我哪有脸面去留下他。”
十几年前,邂逅莉莉薇而在旅途中到处受无妄之灾牵连时,他们认识了一位名叫寇洋的少年。
当时他是修习法学的流浪学生,年纪比判若荳蔻少女的莉莉薇更小。
他如今也长成了与当时的自己相仿的青年啊。罗利感到时间流逝的可怕。
同时,罗利仍对于自己让曾经有志投身圣职的寇洋长期待在温泉旅馆工作有着不小愧疚。即使那是经过一番辗转曲折的结果。
而某天,这个寇洋听了旅馆客人说的传闻后怎么也按捺不住,终于下定决心请求罗利让他下山,罗利是祝福他喽。
“不过老实说……我很希望他能待到春天再走。”
“嗯。唔咕……唔咕嗯咕。这样也好,反正寇洋小鬼这个人怪老实的,要是错过那个机会,搞不好又会犹豫来犹豫去,踏不出那一步了。你这个家伙放手让他走的这个决定,本大人觉得是一点也没错哦。”
“听你这样说道,我就好过多了。我实在不想妨碍前途看好的年轻人啊。”
罗利也为自己的酒杯注酒,语气活像个龙钟老人,听得莉莉薇咯咯笑。
“但是,本大人还真的没想到,她会趁这个机会跟寇洋小鬼私奔呢。”
“喀锵!”
酒杯和葡萄酒桶倒在长桌上,酒漫成一大片。
罗利急忙伸手捡拾酒杯和酒桶,以掩饰心中如葡萄酒般漫流的惊愕,然而覆水难收。宋金水已听见声响,抓条抹布来擦,莉莉薇则是一直笑个不停。
“咯咯咯,你这个家伙真是只大笨驴。干脆就准了他们嘛?”
“什……什么意思啊?”
帮宋金水收拾的伙伴声音僵硬,就连往他瞥一眼的宋金水脸上,也浮现近似苦笑的表情。
一会儿擦完酒后,罗利拉张椅子坐下。
莉莉薇随后便轻舞餐刀,指着罗利说:“寇洋小鬼这雄性还不错嘛!要是他愿意继承这里,那可就谢天谢地喽。”
“唔……”
罗利十分明白莉莉薇为何这样说道,也知道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道理懂归懂,实际面对现实的感觉仍是完全不同。罗利每一天都能深切体会到这之间的差异。
而且事情关系到女儿,他更是难以冷静。
没错。这阵子罗利为温泉旅馆的事忙到不可开交,不只是老天眷顾,深受客人喜爱的缘故。主要是因为,负责打杂的年轻人一次少了两个,他必须亲自填补空缺。其中一人,就是他们口中的寇洋,而完全出乎意料的另一人,则是罗利与莉莉薇的独生女茉莉。
两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居然会随后便踏上旅途的寇洋弃旅馆而去。
若问理由,当然是好几个大大小小不同的理由交缠而成,然而位居其核心的是什么想法,两人也没有不晓得的道理。这是个小村庄,温泉旅馆更小,谁喜欢谁这种事简直是摊在阳光底下。
“那孩子要结婚还太早。”
尽管如此,罗利仍尽可能地理性反驳,结果不只是莉莉薇,连宋金水都笑出来了。
那是两名女性互相确认“男人到几岁都一样蠢”的笑法。
“那么到几岁才不算早呀?”
“唔……呃……”
“先生,您就别逞强了。”
为宋金水不知是安慰还是调侃的话懊恼之余,罗利最后选择的是捂住耳朵。这不是能靠理性解决的事,我都知道……我真的都知道!打从女儿出生那一刻,我就知道会有这天了啊!
“呵呵。私奔对象是寇洋小鬼已经算不错了嘛。”
“又不一定是私奔!”
可是,罗利就是忍不住想反驳,逗得莉莉薇和宋金水咯咯笑得更大声,让他好想找其他旅馆老板一起喝酒。
“再说啊,有心上人却硬把话憋在心里,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以本大人的女儿来说,本大人倒还觉得她动作太慢了点呢。”
看来莉莉薇也替女儿着急过。
但说到有话想说却憋在心里这点,莉莉薇应该也没立场说别人才对。
罗利回想起十几年前的旅程。
当然,他很清楚挖苦莉莉薇会有什么后果,不会说出口。
“会不会这里大多是官方的人,被他们影响啦?”
“官方?”
听罗利这么问,莉莉薇以餐刀尖画着圆,解释道:“你这个家伙想想,他们不是都有些怪习惯,真正重大的事要等到最后关头才会说吗?”
“啊,你是指临终的告解吗?”
“嗯,就是那个。”
人临死前会对祭司说出藏在心中的话,希望他转达给神。而那大多是罪孽或遗言,或孤僻的顽固老人对家人说不出口的心底话……无法结果的情思等五花八门,才莉莉薇的想法也不算错吧。
“重要的话不在需要的时候说出来就没意义了。”
那倒是。罗利也同意她的看法,尤其是自己年岁渐增,也常有惊觉时光流逝飞快的时候,自然会认为人就该趁年轻把握时间丰富人生。
只是话虽如此,他还是怀疑茉莉现在谈恋爱会不会太早。
这时,莉莉薇冷不防冒出一句:“好想早点抱孙子啊。”
“什么!你……!”
罗利哑口无言,一时上气不接下气。
孙子固然可爱,可是茉莉还是个孩子啊。
以社会观感来说,这年龄嫁人是没什么大不了,但无论如何就是太早了。
是这样没错。
我家是我家,社会是社会。
罗利抵死抗拒紧逼而来的现实,莉莉薇却悠哉地品尝葡萄酒。
能这么气定神闲,不知是源自于与罗利的年龄差距,还是父母亲想法本来就不同的缘故。
发现他们那个总是想到山村外开开眼界的女儿,在寇洋说要增广见闻而准备下山之际时也是如此。
行商可不是郊游野餐,随时可能遭遇危险。
担忧独生女安危的伙伴,就连写信要她立刻回家都等不及,跳上雪橇就想追人。
而那时拉住他的,也是莉莉薇。
船到桥头自然直。
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爱自己的孩子,就让他去行商。
见到莉莉薇那样子,让罗利也不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该那么做,就只是有些地方咽不下去。
莉莉薇将“唔唔唔”地咬牙切齿的伙伴搁在一边。
泡在浴池里似的闭着眼,感慨地说道:“不管怎样,只要她能好好享受第一次的行商就够了嘛。”
尽管她话说得事不关己,但绝不是完全不担心。
见到莉莉薇简直像独占了为人父母的喜悦,罗利对她投出哀怨的目光。
那模样看得莉莉薇一阵苦笑,无奈地凑上去说:“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的。不过啊,就只有本大人会永远陪着你这个家伙哦。”
比罗利矮小的莉莉薇,抬起她宝石般的星瞳注视而来。
“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她都这样说道了,自然是无话可以说是。对于活了数百年的莉莉薇而言,眼前这一切不过是旅途间的匆匆一景。
她甚至曾不堪哀愁,打算和罗利分手,认为既然迟早要天人永隔,不如在伤口加深前早点结束这段情。
而有过这种想法的她,如今不再纠结于离别的酸楚,选择了当下的喜乐。
最后,罗利双肩一垂,直接投降了。
“岂敢岂敢。”
“呵呵。”
莉莉薇轻笑一声,头倚上罗利的肩。
罗利也将手抚上这万狼公主小小的脑袋瓜,觉得好像能捧在手心里一样,圆圆的挺好玩。
能留在自己手里的幸福,恐怕就只能这么多了吧。
而且,已经是十分足够了。
“再来一杯?”
莉莉薇回答罗利道:“你这个家伙也来一杯,本大人才喝。”
真有你的!
罗利只能干笑。
紧接着,他轻吻莉莉薇的头,将空酒桶交给傻眼的宋金水。
这天也是村里每月一次夜间聚会的日子。
罗利带上一壶酒一盘菜,发着抖走过月牙若隐若现的寒冷夜路。
刚来这村子时,山林深不见底的气氛,总是让他觉得黑夜里躲着些什么,但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而且,在过冬客众多的这个季节,村里到处都是会烧到深夜的温暖火堆,以及欢笑和音乐。那情境,梦幻得仿佛不在人间,罗利和莉莉薇时常特地出门欣赏这幅美景。
路上遇到几个在温泉旅馆间赶场的热门乐师,简单寒暄两句后又继续走。在这土地定居了十年后,他才终于有融入当地的感觉。
只是,结果是好是坏还很难说。
“哦哦!我们亲爱的伙伴老弟驾到喽!”
一进入插满火把的集会所,众人的欢呼就涌了过来。
已经喝红脸的温泉旅馆老板们围向错愕的伙伴,拍拍他的肩说:“哎呀,罗利先生,我们今天就喝到天亮吧!”
“咦?啊,哦……”
这里绝大多数的温泉旅馆,不是和他同样岁数的人就是更老的老者。
因此,尽管已经在这村子住了十多年,罗利在这些前辈面前,仍是不得不放低姿态。
但同时,也是竞争对手,并不会太过亲近。
为争抢资源,而闹得不愉快的时候还比较多。
不知所措时,一个手拿酒杯的大叔说:“罗利先生,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那也只是暂时的啦!”
“啊……呃,您在说什么?”
“少装了!我们都很清楚放开女儿有多难过!”
“嗯?啊……啊啊……”
罗利这才终于听懂这些上前劝酒的老面孔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他们大多都是养过女儿的过来人。
“呃,等等,我又还没答应要把女儿嫁给他……”
“好了啦好了啦,我懂你不想点头的心情,我们都懂!”
被另一人不由分说地安抚,罗利只能暧昧陪笑。
不过心里仍不停念着“他们没有私奔……”。
“啊,各位!抱歉,泼一下冷水,能等到会开完之后再聊吗?”
几下响亮的拍掌声后,众人奇妙解除了似的各自回座。
想不到有人坐下之后,似乎是想起女儿出嫁当时而呜咽起来。
罗利除了讶异之外,心里还有一股暖意。
平时互相为生意争破头的商场对手,总归是同一个村的伙伴。
“那么,今天应该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次开会了。也就是说,下个月雪就会开始融化,客人一个个下山,而我们需要修缮客人用了一个冬天的房屋设备和准备夏天所需,又要为了争夺物资怎么分配吵个没完了。”
坐到长桌边的温泉旅馆老板们尴尬地笑起来。
这玉龙府村的联外道路不宽,而且物资输入全赖白云一个城镇,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一番争抢。
“啊,关于这件事,最近有个不太好的传闻。”
一人举手插嘴道:“听说西方那座山的另一边,可能要开发另一条温泉街。”
“啊啊,我也有听说。”
“什么,真的吗?”
“山的另一边,那客人会怎么走……?”
“肃静!”
议长遏止众人的喧哗,场面暂时安静下来。
罗利也从乐师们那听过这件事,说明没准儿还有一个玉龙府。
“我也听过这件事,恐怕是真的。”
刹那间,一阵躁动爬过脚边。
商场对手增加一点好处也没有,不过最让人在意的是新温泉街的物资会从哪里来。
“而且,他们说不定也会跟白云调物资。”
“神啊!”某人大喊。如同河川有一定的流量,能送往深山的货物也有限量。
再者,他们若能从白云取得物资,即表示有路可供客人从白云走到新温泉街。
换言之,不仅得跟他们抢物资,还得抢客人。
“假如实几十年前,我们已经人手一棍翻过山去了。”
议长此言立刻让躁动变成了碎浪般的笑声。
“这里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温泉乡玉龙府。无论大小争执,只要泡了这里的温泉就会烟消云散。我们只能靠这个地方的魅力,把人潮拉过来。”
“没错没错!”赞同声此起彼落。
“可是,实际上该怎么做呢?”
然而如此理所当然的问题却使大家又闭上了嘴。
议长轻笑后干咳两声,突然看着罗利说:“于是,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认真考虑罗利先生以前的提议。”
即使众人视线全聚过来令人紧张,罗利的脑筋仍很快就搭上了线。
“呃,您是指替村子想个新活动吗?”
“正是。”
几年前,罗利曾经提议在春秋淡季办点小活动,多少吸引点客人。无论在哪个地区,这两个季节都有一连串的庆典……大市集开张或宗教活动,没什么人会特地跑去交通不便的偏远泉疗场所。
才那阵子大家都闲得发慌,冬天雇用的员工等于是白吃白喝,解雇了又怕夏天请不回来。
随季节变化的极端人潮波动,就是会造成这么多的浪费。
因此,若能想出其他地方没有的有趣活动,或许就能招揽新的客群。
“话说,上次为什么没下文了啊?”
“好像是因为嫌麻烦。到了春秋的季节,总是想休息一下。”
罗利当时,还嫌这些个老板太懒惰,但最近却开始能体会他们的心情。
不保持前进,就赚不了钱的行脚商人,和必须在同一块土地年复一年过同样生活的旅馆生意实在大不相同。
“我们脚下这块地,搞不好会在我们瞎混的时候塌得一点也不剩啊。就像官方一样。”
议长面色凝重地提出警告,老板们也纷纷叉起手咿呜发愁。
就在山脚下的官方正面临一大难关。罗利对内情不太清楚,只晓得他们与早在十年前就空壳化的邪教队伍的战斗终于结束,以为总算重获和平时冒出了内敌。
寇洋似乎就是从客人听说这消息后再也待不下去,认为自己也该亲身参与这时代的大事,不然会后悔终生。
“诚如各位所知,官方与邪教队伍的战争已暂告结束,玉龙府正逐渐失去所谓“位处敌境却有迷人神秘感”的魅力,得尽快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行。”
据说议长是在这村子土生土长,只是年轻时曾经在南方的大商行干过几年,偏南方人思想。
再说这句话本来就是一点也没错,才没有引来任何异议,全场拍手认同。
只是,拍手声显得犹豫的原因也相当明显。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议长大手一挥,按起长桌上的酒桶这样说道:“这就得靠大家……集思广益了。”
知道危机当前,却没有应变措施。
再加上这是全村总动员的大事,届时实际麻烦一定不少,而提出好意见的人一定会被拱成总干事。
罗利无法责怪议长嘴上说要大家一起想办法,一转眼却跟大家喝开了。
毕竟,这时节的集会,也有在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给大家喘个气,好再加最后一把劲的意思。
而且,罗利还要陪那些听说了茉莉和寇洋“离家出走”一事的其他有女儿的父亲们喝酒,到最后,这天几乎什么都没做。
然而,莉莉薇下午说的话仍在罗利脑中一隅流连不去。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
该做的时候不做,日后一定会后悔。
或许,茉莉就是为此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不一定。
罗利这么想的同时,将感伤和着葡萄酒吞下了肚。
第二天的日常工作,受集会豪饮与宿醉影响而岌岌可危,好不容易才撑过去。
客人一个接一个地下山,不知不觉就快走光了。
多亏了莉莉薇的努力,玉龙府整个冬天没有发生任何雪崩事故,应能平平安安地迎接春神。
“嗯……果然泡本大人们的温泉看日出特别过瘾。”
在最后一位客人恋恋不舍地离开旅馆,被前来迎接的人拖上车那天,莉莉薇等不及了似的跳进浴池。
乐师和舞者都下山到春季庆典赚钱去了,暂时可以不必顾忌外人好好放松。
“你这个家伙不来泡吗?可以消除整个冬天的疲劳哦?”
“嗯?”
罗利随口应声,将为了莉莉薇准备的熏肉,冰得快结冻的蒸馏酒以及她近来的最爱——旅客教的蜂蜜沾起司摆在浴池边。
这当中,他看都不看莉莉薇,而是盯着另一样东西。
“大笨驴!”
“哇!”
温泉水啪刷一声泼过来,吓得罗利仓皇跳开,并立刻检查手上的信是否弄湿。
结果被不知何时跳出浴池的莉莉薇一把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