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主人整理一下服装,并从床上站起来。
门后传来钟有艳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来。”
“不会……”主人一边回答,一边从头到脚看了站在门后的钟有艳一遍。
钟有艳在这么晚的时间到访,样子还有些怪怪的。
“我知道你应该很困了,但请借一些时间给我。我可以进去吗?”
主人点点头回应钟有艳的话语,并让开身子让她走进房间。
钟有艳保持两手抱着一大堆物品的姿势走进房间后,主人背着身子关上房门,且仍然发愣地望着她。
我也走下床铺,在钟有艳四周走来走去。
钟有艳打算做什么呢?
烛光笼罩下,钟有艳的脸上虽然蒙上深深阴影,却完全不见白天那般的怀疑眼神。不仅如此,她的全身充满活力,连我也不禁感到惊讶。
“我刚刚去了卡瑞卡大人的宅邸,搜括了东西回来。”
“搜括东西?”
“没错。搜括这个。”
说着,钟有艳摊开一大块布料,然后高举给主人看。
那是一块纯白色的美丽布料。
“我要用这个做祭司服。这块布料很高级哦。照理说,应该是师父才能用这种布料……啊,现在我就是师父啊。反正,这块布料有这么高级就对了。”
说完之后,钟有艳眯起眼睛一副慈爱模样俯视布料。
虽然只是一块布料,但在其美丽色泽加分下,不过是摊开来而已,看起来已经像一件余韵十足的祭司服,真是不可思议极了。
“其实啊,这是铺在卡瑞卡大人宅邸里的桌布。”
主人显得有些惊讶,我也试着用鼻子嗅了嗅味道。原来如此,确实有一股淡淡的鱼味和黄芥末籽味。
“因为,没什么时间裁缝,所以今天要先量好尺寸。”
钟有艳动作熟练地折起大块布料后,从抱来的物品当中,取出好几处打了结的细绳。
她似乎打算用细绳替主人量身材尺寸。原来量尺寸有这么多种方法啊。
“时间充裕的话,应该要一点一点仔细量才行,但这次会来不及……当然了,你真的要变成辅助祭司大人的时候,不会用这种卡瑞卡大人宅邸里的桌布,我会拿真正做衣服的布料来做。”
钟有艳让主人站直身子,然后动作俐落地量着手脚长度以及身体尺寸。她这么说完后,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或许一方面是因为,正被人量着尺寸,但主人本身就很怕痒,所以发出了窃笑声。几天前主人压根无法想象会有人打算使用铺在贵族家的桌布为她缝制祭司服,而现在有人这么做,主人肯定觉得很开心吧。
世上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钟有艳忽然开口说话:“你为什么会想当裁缝师?”
虽然,钟有艳的问题来得很直接,但主人也以不输人的直接态度。
正面对钟有艳回答说:“因为,我似乎很难有机会穿漂亮的衣服,所以就在想希望至少能做漂亮的衣服。”
钟有艳原本一边让主人不停转圈子,一边量尺寸,听到主人的回答后,钟有艳之所以会让主人面向她,或许是抱着有些恶作剧的心态。
“呵呵。要缝制漂亮的衣服很难哦,刚开始要先从老头子穿的脏兮兮工作服做起。”
听到钟有艳的坏心眼话语后,主人正直地表现出惊讶。
“不只这样,学徒期间压根没什么机会碰到针。以我们公会的规定来说,当裁缝师的学徒差不多要六年的时间。第一年要负责打扫工作场地。第二年负责维护道具。到了第三年,就算第一次有机会碰到针和剪刀,也还不能拿布来缝,顶多只能拿碎布来练习。第四年总算能开始缝制像样一点的衣服。第五年能从零开始做起比较正式的服装。第六年就算通过了学徒毕业考,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师父……前任师父听说是在拜师为徒过了十二年后,才有机会缝制城镇少女的结婚礼服。”
钟有艳在最后用力拉紧细绳,测量了让主人很在意的前胸部位尺寸。
不过,我可没漏看钟有艳在数打结数量时,稍微多算了一些。
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祭司服本来就是这样量尺寸,还是钟有艳预估还有成长空间,或是怜悯主人的表现就是了。
“十二年……”主人一边嘀咕,一边屈指计算。
十二年的时间比主人遇到我到现在,还要长得多。
无庸置疑地,十二年后我肯定已经不在这世上。
“不过,我也没有当学徒当那么久,现在就在做祭司服了。所以也是要看运气。”
然后,因为,主人莉莉薇面的运气没那么好,所以必须放弃在亚里士多成为裁缝师的梦想。
钟有艳在老旧纸张上记下一大堆内容后,抬起头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笑了笑。
“虽说只是临时的,但你一样是要成为祭司大人,所以未来一定会受到神明庇佑。”
如果主人是那种会说“这只是暂时的任务”而能轻易抛下的人,应该早就能干地当上了裁缝师。
主人点点头,然后展露笑颜回答说:“嗯。”
“你有时间的话,来一趟工作坊吧,我可以让你一些技巧。”
“咦?”
“那衣服是你自己缝的吧?缝得很丑。”钟有艳指着主人的衣服说道。
就算慌慌张张地遮掩,也挡不住无数的缝补痕迹,主人却一副像在挥去尘埃似的模样拍了拍衣服,然后红着脸低下了头。
虽然,主人对裁缝抱着难得有的自信,但世间总是如此不顺人意。
“我可以让你一些基本技巧。虽然我自己都还有很多技巧想向前任师父学习。”
钟有艳在桌上挥动羽毛笔的模样看起来,已是个十足的裁缝师。
或许一方面是因为,没能好好吃饭,才会如此纤瘦,但钟有艳的纤细曲线散发出禁欲感,动不动就像在怀疑人的目光,也像是为了准确看布料而有的独特眼神。
钟有艳的模样很适合以“年轻女师傅”来形容。
“请务必让我基本技巧。”
听到主人的话语后,钟有艳显得难为情地眯起眼睛,并回答了声:“嗯。”
“还有,我也可以让你那个吧。”
“那个?”
“没错。”
钟有艳一边说道,一边收拾起东西。
时间已经很晚了。
连我这条不贪睡的狗也因为,太困,而忍不住张大嘴巴打哈欠。
所以,钟有艳紧接着说出的话语,就这么直接丢进了我的大嘴巴里。
“我听旅馆的老板娘说你在唱走了调的裁缝师之歌。”
我不小心从喉咙发出奇怪的叫声。
如果我是人类,肯定会捧腹大笑。
钟有艳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只有主人一人在橙色烛光笼罩下,仍看得出满脸通红,并且僵着身子。
“那、那、那个是……”
“哈哈哈,现在已经晚了,所以不太方便,但我会找时间好好让你怎么唱。我第一年当学徒的时候,就已经唱到都不想唱了。我还被迫站在城镇的广场中央唱呢。”
钟有艳一把抱起布料和其他物品,然后一副怀念的模样说道。
主人因为,太过难为情而甚至眼角泛着泪光,但那表情也掺杂了开心情绪。
“不过,相对呢。”
看见我不停地甩动尾巴,钟有艳用脚尖顶了一下我的侧腰后,继续说:“你要让我唱牧羊人之歌。”
站起身子之前,我的视线已经移向主人。
主人的脸部像结了冰似的僵住不动,然后把视线移向一直立在墙上的那把具有特征的拐杖。
主人当然能坚称那是行上所需的拐杖。
即便如此,主人还是把视线移回钟有艳身上,并试图张开颤抖的双唇。
这时,保持淡淡笑容的钟有艳先开了口:“钱少莲跟我说过了。毕竟那家伙继承了先祖流传下来的遭人唾弃血统,只能当个放高利贷的人。那家伙很担心你呢。啊!不用这么严肃啦。”
钟有艳踏出一步、两步地走近主人,然后在主人耳边低声说:“因为,我也打算找放高利贷的人当老公。”
“咦!”
主人的表情一变再变,甚至让人佩服起她怎么有办法说变就变。
钟有艳一副享受看主人这般反应的模样眯起眼睛,然后一边说:“我走了。”一边朝向房门走去。
“小狗狗也是,昨天抱歉哦。”
我叫战神,不叫小狗狗!
我先吼了一声,这么提出主张后,才目送钟有艳走去。
钟有艳走出房间后,房间内只听得见蜡烛燃烧的声音。
我回头看向主人后,发现主人保持着多种情绪交杂、难以形容的表情,并用手按住双颊杵在原地。
主人想要成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动摇的辅助祭司,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练。
我贴近主人脚边坐下来后,主人保持按住双颊的姿势,低头望着我说:“她说要找放高利贷的人当老公耶。”
这点似乎才是主人感兴趣的地方。
虽然觉得有些受不了主人这般反应,但也觉得很像人类少女会有的表现,所以算是好事吧。
旅馆老板娘端来早餐时,一起送来了长年用惯的圣经。
王美顺昨晚似乎清醒过来,并且写下吩咐事项。王美顺吩咐说因为,其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打算休息到过了中午的时间,所以要主人在那之前暗记好一些祷告词,并且把碎布条夹在要主人暗记的几个地方。
在城镇里吃早餐是非常奢侈的行为,而如果说旅馆愿意招待早餐,是代表感谢主人救了王美顺的证据,那么今天的早餐又换回了小麦面包,就会是感谢主人下定决心接受城镇请求的表征。
虽然我也享用了几口小麦面包,但也再次听到主人的坏心眼话语。
没错,我不需要实际暗记什么东西,但我敢自信满满地说自己是支撑主人暗记的力量。
支撑基本动作的士兵总会被误解过得很轻松。
“此乃神之荣光……”
主人反复嘟囔个不停,一只脚还脱去凉鞋,一直在我的背上,来回滑动。
如果背错了,主人就会用脚趾头夹住我的毛发拉扯。
总算记住内容并往下一个内容前进时,主人就会叹口气,并同时坏心眼地用力压我的侧腰。
湖泊想要有满满清澈湖水,湖底必须有足够的深度让泥土沉淀。
只要主人觉得能发泄,我非常乐意被盖上一层泥。
不过,还真希望有人能夸奖一下为了不阻碍到主人用功,一直趴在桌下忍耐的我。
还有,希望主人不要一想到就把脚趾头塞进我的耳朵里。
只有在主人这么做时,我才会抬起头,然后把冰冷的鼻尖贴在主人脚底。
“此乃神之荣光……所现。这是因为……这是因为……唔……”
主人因为,想不出来而发出低吼声,陪伴羊群生产时的主人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虽不确定有没有传来“碰”的一声落地声,但主人忽然挺起身子这么说:“这是因为,我们遵照了神之旨意!”
主人在这之后确认了答案是否正确,看那模样似乎已经背起来了。
她粗鲁地用脚抚着我的背。
既然我都承认主人的集中力和能力很好,那就压根没必要为她担心。虽然我们彼此语言不通,但主人在短短期间内,已成长为那么了不起的牧羊人。暗记文字这种单纯行为与牧羊人的工作比起来,压根是易如反掌。
“呜……虽然我不确定有没有记住最前面的内容,不过嗯,其实还挺容易记住的……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战神。”
看见主人朝向桌下探出头,我只好挺起身子爬出桌下,然后在主人身边坐下。
主人一边露出难得见到的骄傲表情,一边抚摸我的头这么说:“你就不能也记住个什么词汇吗?”
我是一匹士兵,士兵不需要语言。
看见我别过头去,主人像个喜欢自豪的小孩子一样用鼻子发出叹息声。
然后,一副有些瞧不起我的模样,摸了摸我的头。
我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生气起。
很久没看见主人这么天真无邪的表现了。
因为,我的心胸非常宽大,所以决定大方地原谅主人。
“啊,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哦?”
虽然木窗敞开着,但在不熟悉的房间里,而且不是住惯了的羊寮,所以没办法从光线强弱立刻判断出时间。
主人从桌上站起来,然后把头探出窗外仰望天空。
主人这般模样让我感到新鲜。
因为,过去主人在城镇时总是在乱七八糟地堆着麦杆,还有老鼠和鸡只随意走来走去的羊寮内一边像个受高烧折磨的病人躺着,一边推算时间。
然后,主人会看向设置在高处用来采光的小小窗外,并望着天空推算时间。
这时候,主人会露出像是显得达观,也像是感到绝望的表情,让人看了不禁感到心疼。
与过去这些时候相比,现在的主人看起来幸福极了。
可能是主人认识的人从底下走过,主人挥了挥手做出回应。
“差不多该出门了。战神!”
我叫了一声后,在房门前待命。
主人急急忙忙地做了各项准备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向某位置。
取下钟表的拐杖就立在墙上。
主人看着拐杖,并且停下动作。
她的侧脸散发出像是落寞,也像是悲伤,甚至有种罪恶感的感觉。
因为,这把拐杖,害得主人在城镇里受到冷酷对待。尽管如此,过去主人一直紧紧抓住不放的,同样是这把拐杖。
我有些担心而在房门前有些想要站起来。
然而,我没有这么做。因为,主人回头看向我,并且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我们必须往前进。
为了前进,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这时我们应该做的不是感到悲伤,或有罪恶感,更不是要抱住老旧的东西不肯放手。
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也就是心怀感激。
主人摸了摸我的头后,我叫了一声。
为了踏出朝向未知世界的第一步,主人与我打开了旅馆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