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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允恭回到自己房中,这边小内侍江德明给他端来了热水泡脚,这边自己给雷允恭按着肩。
雷允恭累了一天,被他服侍着甚为舒服,不由长吁一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边似抱怨似得意地道:“小明子,你这手艺不错。哎呀,我这一天跑来跑去,腿也跑瘦了。做奴才不容易啊。”
江德明忙接了这话奉承道:“这是太后与丁相公离不得师父,别人想这番劳累也不能呢。”
雷允恭哈哈一笑,夸他:“你这孩子会说话,怪不得这些孩子当中,就数你聪明。”
江德明忙道:“阿耶,儿子可是发自肺腑的。”
雷允恭看他一眼,心中感慨,指指他道:“你运气可比我好,如今都做上内侍高班了,想当年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可还是个小黄门,还没穿着上你这身衣服,谁都能使唤我……”内侍升迁不易,江德明这个年纪能够做上内侍高班,一半是自己机灵,另一半也是认了雷允恭当养父。
雷允恭想起以前的事,不禁心生感慨:“想当年我远远地看到王爷爷,那个威风劲啊!他是两朝拥立之功,在宫里人人都要叫上一声老祖宗,那要站出去,呦,那是带着几十万兵马的大将军,平乱功臣……”说到这里想到后来王继恩的下场,就转了话头:“可还比不上刘爷爷,别看人家焉不作声的,在王爷爷眼皮底下就把内藏库和皇城司拿到手了,死了还能得先帝给追益‘忠肃’两字。”说到这里,羡慕溢于言表:“这得谥号的内臣,本朝头一份儿,这两字‘忠’‘肃’,可都是顶尖的好字。还能够立像于太宗皇帝旁边,同享祭祀。”
江德明听到这里,也心生向往,奉承道:“阿耶如今也是内臣中的头一份,也不比当日的王爷爷刘爷爷差了。”
雷允恭却摇了摇头,叹道:“唉,我生得晚了,赶不上了啊,赶不上了啊!”说到这里,想着王继恩虽收场不好,可生前的荣光却没人及得上。刘承规这身后荣耀,更没人能想象,再想想当日王继恩有两朝拥立之功,连刘承规也有无数军功,又襄助修史,这两样他都捞不上了。这天下一定,立功就不容易了。他如今做到入内押班,已经是同龄人中最高了,想要再升上去,若非立下奇功,那就是要按祖宗规矩,慢慢等着熬够资历。等熬够了又要外放,等外放回来,那也就差不多要告老了。想着想着却不禁有些伤心起来,拿过手帕去拭泪。
江德明知他心意,忙劝他:“阿耶,您别哭啊,日子长着呢。”说到这里,不免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雷允恭听了这话,顿时上了心,想着想着,连脚下泡的水凉了都未发觉。还是江德明替他擦了脚,将盆移到一边,他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却有些拿不定主意:“小明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事儿的?”
江德明在旁边奉承道:“阿耶,您先说小明子这番孝心,可中您老的意吗?”
雷允恭点了点头:“嗯,要求给大行皇帝山陵为都监,是个不错的主意。小猴崽子,算师父没有白疼你!可是……”
江德明转到雷允恭的面前蹲下来道:“小明子说句大胆话,阿耶莫怪。”
雷允恭笑道:“小猴崽子,你在师父面前,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只管讲来。”
江德明叹了一口气:“阿耶,如今您是权倾朝野,咳嗽一声,连这大内都要震三下,天底下谁不奉承。可是,咱们在这宫里,也是见多了大起大落,盛衰枯荣。有道是未雨绸缪,什么时候也要先给自己留点后路。咱们做中官的人,官禄名声捞不着,子孙亲眷靠不着,更莫说其他的两世旁人。如今这世上的人都是白眼狼,没良心的多。要求着咱们的时候,叫得比爷爷还亲;求不着的时候,任是多大的恩惠,也翻脸不认。说实话,真要靠得上的,只有自己手边的钱啊……”
一句话说动雷允恭心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宦官无儿无女,所以格外爱钱。想到这里,不由点头道:“嗯,是这个道理!”
江德明察言观色,忙道:“阿耶,虽然说丁相同您相好,可是哪怕别人给您搬一箱的金子,您还得一根根地从他手里接,一分分地折了好处给他,终究不如自己手里拿个金库的钥匙来得实在。师父啊,建宫修陵,土木工程素来是捞钱的好差使,那就是咱们自己拿了把金钥匙啊!您想,丁相何来今日能在朝中一呼百应的威风,那都是钱来开道啊。丁相就是打从修玉清昭应宫那会儿起,在百官之中博得好人缘好口碑,连王钦若大人这般学术渊博深得皇宠手握大权的人,也都不是他的对手,为什么,钱能通神啊!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道:“那些朝中大员的东西,咱们若是收得多了,保不齐哪天有哪个倒霉了,还把咱们扯进去。便是没有,如今太后英明,收得多了,终究不好看。倒不如咱们自己捞把大的,从此以后就挑着顺眼的结交。”
雷允恭心中早已经被说动了,他们这些内侍们,纵然在得宠,帝后赏赐亦不过就这些许而已,且畏惧刘娥精细,亦不敢太过收受大臣们的贿赂。他与丁谓勾结多年,颇知这些土木工程中的好处。想到这里,心中那股欲望更加膨胀起来:“很是,小明子,难得你有这个心思,还能有这番孝心。我看这满宫里的小子们,你算是头一个了。不枉我这些年提拔你,看来,将来师父这个位子,是要传给你了。”
江德明笑眯了眼:“多谢师父。不过小明子自己心里有数,小明子就这么点胆子,这么点小主意,自己是什么也不敢做,也做不来的。师父的位置,那是小明子想都不敢想的,只盼着在师父这大树下遮阴,给师父出点小主意。师父要有肉吃,给小明子剩口汤,小明子就心满意足了!”
雷允恭站了起来:“好啊,这次师父把你也捎上可好?”
江德明怔了怔,脸上却不敢显露,却装出一副苦笑来:“小明子倒是想呢,能够自己亲手拿钱固然好。只是小明子胆儿小,师父给我的我才敢拿,其他的,我怕拿错了给师父添麻烦。而且,师父一走,这宫里更加要人多个心眼儿看着才是,小明子别的本事没有,在宫里头还是混熟了的。只是不敢出门罢了!”
雷允恭大笑,踢了江德明一下道:“是是是,原来你小子就是个窝里横,一点也见不得外面的大阵仗。好,等师父回来分你喝汤罢!”
江德明走出雷允恭的院子,眼望长天,夜色苍茫,他的笑容和野心也在掩在那不露声色的夜幕中。
回来?师父,等你回来的时候,这个禁宫还能够再属于你吗?
雷允恭既生了去修山陵捞一把钱财的心,就先去与丁谓商议。丁谓自然是不愿意的,他与雷允恭相交多年,如今太后垂帘,他执朝政,内外交通均是要靠雷允恭,若是雷允恭去修山陵了,再换了其他人来,又如何能如雷允恭这般既得太后信任,又能够与他合作无间的人来。
但见雷允恭一脸的兴头,丁谓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得苦口婆心地劝他:“雷押班啊,您要多少钱,跟我说一声啊。这修皇陵日晒雨淋的,您犯得着这么辛苦嘛。”
雷允恭却起了左性,固执地道:“丁相,先帝对我恩情深重,这是我为先帝能尽的最后一点心。您就别费这个劲了。看在相交一场,这工程上的事,您把好用的人拨给我就行。”
丁谓不得已,只得将话挑明了:“您要走了,这宫里要怎么办呢?”
雷允恭却一指身后的江德明:“有他在,就跟我在一个样儿,你尽管放心好了。他还比我‘省事’呢。”说着现着丁谓一挤眉。
丁谓明白他说的是给钱的事,但他哪里把这点钱放在眼中,见他竟是劝不回来,只得长叹道:“我还是希望你能改个主意。”
雷允恭却笑道:“您放心,顶多一年半载,我就回来了,不会误了您的事。”
丁谓见劝不回他,只得应了给他一些于修建工事上得力的人手,回头向儿子丁珝发作起来:“当真是鼠目寸光、利欲薰心、愚不可及!”
丁珝无奈相劝:“父亲,事已至此,您就不要生气了,气大伤身。”
丁谓摇头:“我终是不放心,过段日子你代为父去永定陵盯着雷允恭,永定陵的工程一定要看住了。”
丁珝不解道:“永定陵的工程位置是先帝生前请人查探过的,施工的都是老成之人,父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丁谓叹了一口气:“雷允恭连宫里都不待,非要去抢这差事,我知道他这是想上下其手,我倒不怕他捞好处,整个定陵建设上下都有明白人看着,他便是从中贪,也不至于影响先帝下葬。可他为人强横又不懂工程之事,万一生个其他的念头,只怕无人能劝他。”又叹道:“他这一走,宫里的事,就怕是要不如从前了。”
丁珝劝道:“他人虽然离开了,但他弟子众多。从前王继恩、刘承规也有离京办事一年半载甚至数年之久,也不见就失了权柄。”
丁谓摇头叹息:“他的权柄未必受影响,但我这段时间行事就不方便了。”剩下的人,终究是差了许多,不但在太后跟前的影响力不及他,对宫禁的掌控,尤其是在与自己的默契配合上,都是差很多的。
丁珝劝道:“他是入內押班,是联通中外的重要关节。此人性情急躁,又刻薄寡恩,父亲若拦他,只怕他会心里记恨。父亲这段时间贬官太多,还是停一下,歇口气吧。”
丁谓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说着又恼怒起来:“真是要钱不要命,全无脑子。”
雷允恭与丁谓达成协议之后,又来向刘娥请求。
刘娥起初并不曾想到派雷允恭去山陵上,经不过雷允恭苦求说:“先帝有大恩于奴才,奴才此刻不得尽心,岂不有愧于心。”
刘娥知道他是为了钱,这土木工程之事都是来钱的差使,虽然山陵修建,日晒雨淋风餐露宿的,不是舒服的活儿。但抢得人却是很多。见雷允恭苦求,只得道:“不是我不许你,只是你从小长于宫中,并未出过外差。我原想着过几年让你去地方上历练几年,也好有些长进。如今若叫你去修山陵,你一去必是主官,到时候人人只会奉承你,你说什么都无人驳你,只怕一脚踩进坑里去,也无人提醒你。”
雷允恭就道:“奴才虽没办过这事,但丁相公却是极熟的,这回他也派人去了,奴才只管听行家里手的话,依着规矩做事。好歹奴才也在太后跟前大半辈子了,何曾在大事上出过错。”
刘娥看着他,想起这些年来他在自己身边,虽然不够聪明,但还算是有些小机灵小运气,不免有了些怜意,点头道:“那便允了你了。”
当下就下旨,令雷允恭任山陵都监。
雷允恭得了旨意,兴冲冲带着义子徒弟了大群内侍,及护卫兵马,出京来到永安县。那是大宋历代皇陵所在,位于河、洛之间,南临巍巍嵩岳,北有黄河天险,伊洛水由西向东穿过,南北东西皆连绵二十余里。此处“头枕黄河,足蹬嵩岳”,自大宋开国以来,历为天子寿寝之地,依着当时“五音姓利”阴阳堪舆之术,将姓氏归于宫、商、角、徵、羽五音,大宋国姓赵属“角”音,利于丙王方位,以东南地弯、西北地重之地形最为有利,而此处的山水风脉正与之吻合,陵区东南有锦屏山、青龙山、金牛山、黑觇山、少至山、白云山,诸峰挺拔直立,地势高耸,西北一道洛水,潺潺东流。
此次修陵,由丁谓为山陵使、雷允恭为山陵都监,动用数万民夫,日夜赶工,务求早日为真宗安陵。
丁谓为山陵使,只是前期策划,安排人手罢了,这是他做熟的事,所以只是开始的时候来过一次,因朝中事多,后头就是留下人来及时回报罢了。雷允恭初到下面任职,刚开始的时候颇为上心,头几日甚是勤勉,每处地方都亲自实地看过,各种细节都要过问,务求做出成绩来,甚至还有几日住到工地上。只是他那群义子徒弟,哪个不是抢着要奉承他的,又有当地县令得知他到来,忙上赶着为他修好住所。这高床软枕一卧,就懒得动了,只叫人过来禀报一二罢了,只是钱银往来,都要在他手中过。没多久就捞了许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