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老板坐在二楼,沉着脸看着下面场子中客商们疯狂抬价的样子,心中暗骂:“这个死妮子是想钱想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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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她试着拍卖的时候,得了几贯钱,那日桑老板正好不在,回来时虽然听了一耳朵,却也没有发作,只等着这日她再次玩这花样时,再作计较。
说实话,在这瓦肆中的歌姬中,桑老板对刘娥,还是有一些纵容的。
身为老板,他对自己手下的歌姬还是有所掌控的,但这是指段七娘这类的头牌歌姬,那是他的摇钱树。像刘娥这等三四层的,基本上就是管事在管着了。
但刘娥这个小姑娘,却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来。这个印象并不是指刘娥多么美貌多么有才或者多么伶俐,毕竟,与孙大娘那种小铺子比起来,瓦肆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美貌有才聪明灵巧的人。
让他留下印象的,正是刘娥身上种种与瓦肆的歌姬非常不兼容的东西。他初见到刘娥的时候,是被她的歌声所吸引,但也仅仅是出于对一个是否值得投资的货品般的欣赏,但后来这个小丫头搞出来的种种事情,才让他觉得有趣。
也只有像孙大娘那样的普通市井妇人才会觉得这么个小姑娘是个聪明懂事安分努力的,他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姑娘绝对不会是个安分的主,她就长着一双不安分的眼睛,眼里全是炽热的野心和欲望。她在哪儿都是不安分的,做着一个糕点店的小伙计,就暗暗去练了半年的歌,准备能够进瓦肆谋生。而她进了瓦肆呢,也与那些看似有心计的歌姬不一样。那些小心思很多的歌姬,会今日姐姐妹妹叫得甜,明日里就能够跑到他跟前告黑状,或在客商面前挑拨是非。都算计着能够把别人挤下去,让自己成为一等歌姬甚至是头牌,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能傍一个有钱有势的客商,将来得以赎身,到大户人家为妾为婢。
但这个小丫头不一样,她一来,自然也是受到排挤的,然而她的处理办法却与别的歌姬不同,既不会找几个头牌投效,也不会献媚管事或者客商。她像个小怪物似的周身是刀,所谓的热情讨巧周到只是她混生活的一张皮,一旦发现在瓦肆谁都能够比她把这一点玩得更溜时,她立刻就不再装了。谁跟她过不去,她就直接找谁去撕破脸闹,闹到人人都躲着她走。但是不针对她的人,她则是一点也不会去针对。
她做事简单有效,要么给刀子,要么给糖。她和段七娘不合,立刻就找了苏九娘帮忙。她没有门路唱单曲唱阁子讨不到赏钱,竟然不去跟其他歌姬争抢机会,反而去学说变文,倒给他这瓦肆带来一条新的出路。
上次的拍卖首饰,虽然给他制造了不少的混乱,但居然又让她想到一条财路,看到这里,桑老板心中暗叹,这丫头可惜了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恐怕这桑家瓦肆再过几年,也容不下她了。
而台下,自那少年公子叫出五十贯来,众人皆惊住了。
这三件顶多用了五两银子,居然会有人以十倍的价格来买下它们,大伙儿不禁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冤大头。
见这么多视线来,元休大窘。钱惟演见状忙上前一步,叫侍卫取了五十两的银锭子给她。
刘娥先是怔了一怔,但她才不在乎谁买的那东西,只要价高者得就行。当下就笑吟吟地亲手捧着那锦盒,一步步走下台来,将锦盒放在元休的手中,锦盒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只银铃。接着,她慢慢地摘下左边的银耳环,纤纤玉手映着那只闪闪发亮的银耳环,更显得娇艳欲滴。
元休怔了一怔,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她,更觉得她美艳动人,不可方物。迷迷糊糊中捧着三件银饰,却不知道何时那少女已经离去。
钱惟演推了他一把:“王、王公子,我们该走了。”
元休啊了一声,轻轻地拈起那条抹额的银链子,链子上分明还带着那少女的体温,仔细闻去,竟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将三件银饰收好,张旻正要如常般去接,元休见他来接,竟将手一缩,道:“不行,不能给你。”
张旻一怔,就见着元休脸红了一红,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我要还给那小娘子,不能随便什么臭男人都拿过了。”
张旻哭笑不得,只得忙拉了这不解世事的小王爷出了说书的场子,这才道:“公子,这小娘子分明是以此谋生,她不过是个首饰架子,托着这首饰出来好推销而已。您本就不应该花这价钱,更遑论去还给她了。您今日还了她,怕是她明日又要拿出来市卖。”
元休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愿,我自己去寻她。”
钱惟演冷眼旁观,知道张旻怕是劝不动元休,当下只得对张旻道:“既是公子吩咐,你便去办了就是。也不过是五十两罢了。”就当是花五十两,分了元休的心神,解了他的烦闷便是。
张旻只得吩咐伙计,寻了一个小厢房,又叫人去请刚才那说书娘子。
刘娥听得伙计同她说,有客官点了她去阁子里,忙换了另一身衣服过去,待推门进来,就见着居然是刚才那几个买了她首饰的人,顿时警惕起来:“你们可是反悔了?大庭广众之下,你们可是自愿的,不能反悔。”她是个极机灵的,见着自己是一个单身女子,对方可是好几个壮汉,当下立刻又道:“便是寻我也没用,这是桑家瓦肆,要钱也得去寻桑老板。”
元休见状忙令众人出去了,只余自己,赔笑道:“小娘子误会了,我们可不是反悔讨钱的。”说着将那首饰盒往刘娥面前一推,道:“我方才要抢得此物,却只是觉得,此是女儿家贴身之物,岂可随便落于他人之手,所以将它拍下,还与小娘子。”
刘娥却仍是极为警惕地:“你莫不是钱多了,与我作耍?我既是当众卖了,又岂能收回。莫不是你们要混赖我作假不成?”
元休哭笑不得:“我实是一片诚心,绝无戏言。”
刘娥将信将疑,仔细看着对方,却是一张真诚的脸庞,竟叫人生不出戒防心来,不由得将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一下。既不是对方有恶意,她的脑子可就立刻灵活起来了,当下忙笑着施礼:“原来公子竟是个好人,恕我失礼了。”
元休也有些紧张,他还真是从来没有与女子单独处于一室。方才他见刘娥惊惧,一急之下,让所有人都出去了。如今这惊惧的气氛缓解,立刻就又有另一种紧张的感觉升上来,竟有些手脚没地方放的慌乱。
一时间四目对视,不知怎地,两人都红了脸。更让人紧张的是,两人看到对方红了脸,竟是自己更加手足无措了。还是刘娥毕竟年少懵懂些,且又是个惫赖的,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先恢复过来,忙赔笑道:“瞧我,竟是失礼了。”
方才元休开了这厢房,伙计便依惯例送了热茶糕点来,刘娥自然是熟悉这套的,当下忙自己伸手,倒了两杯茶来,递了一杯给元休:“如此,就容小女子以此茶敬公子,当是谢公子好意。”
元休松了一口气,忙接过饮了。
刘娥想了一想,却是不接受那首饰,反将那锦盒又向元休处推了一下,道:“虽是公子善心,但这首饰,我却是不能收的。”
能够把这首饰用高价卖出去,这是她自己的本事,可若是已经拿了钱,再把这首饰收回去,未免太厚颜。与她已经收了的五十贯相比,这首饰不过是三贯多的本钱,她可以让龚美再打出十套来。就算在江湖上行走,吃相这么难看,也是要不得的。这是她当时脑子里闪过的头一个想法。
她说:“我已经收了公子的钱了,若是公子把首饰还给我,我就得把钱退还给公子。可是这钱并不是我的。若是公子执意要把首饰给我,那这五十贯,我这三年不吃不喝才能还上您的钱了。”
元休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只是想……”
刘娥见他如此,心中好笑,歪着头想了想,笑得天真无邪:“这样吧,公子把这首饰还给我,我就再相赠公子,以表谢意,这样我也不违道义,公子的好意也圆满了,公子您看可好?”
元休看她先把锦盒拉回自己身前,又推到他面前,心中既是惶恐羞愧,又是欣喜若狂,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不住点头:“好,好。”
他看着刘娥,想说什么,一时又说不上来。他知道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刘娥就可以走了,心中拼命想着能不能把此刻再延后一下,但偏又找不出理由来,竟是额头微汗。
刘娥也在拼命想理由,她本以为是有客商点她唱曲,还以为今天还能得一份收入,没想到是这件事。她不知道这进去马上出来,算不算得出一份公差,能不能得一笔赏钱,所以她自然不想就这么走掉。
两人各想各的,都在使劲想办法找理由让对方觉得可以继续待下去。
刘娥见元休一脸窘态,反而心定了,顿时有了主意,当下站起来盈盈一礼:“公子既点了我的单,不如让小女子为您唱上一曲,也算我没有偷懒,可好?”
元休大喜,连忙点头:“好,好!”
刘娥就问他:“公子要点什么曲子?我会唱南唐国主的全套曲子呢。”南唐国主即指李煜,他降宋后,写下大量词曲,此时正是名气最盛之时。
元休脑子竟是一时想不出来,只道:“你只管拣你平时喜欢的唱来就是啦,只要你唱的,必是好的。”
刘娥想了想,就唱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这却是一首“谒金门”,乃南唐宰相冯延巳的名曲,“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句更是一时传扬。“谒金门”原是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西汉武帝以西域大宛马铜像立于皇宫鲁班门外,因改称金马门。西汉时的文士东方朔、扬雄、公孙弘等曾待诏金马门,称“金门待诏”。调名本意即咏朝官等待君王召见。
元休听了便赞好,又叫刘娥再唱。
刘娥想了想,又唱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钱惟演正在房外守着,本以为韩王与那歌姬说开就好,哪晓得没一会儿,里头竟唱起来了。前一首本也是闺中怨情,再听了这曲子,便眉头一皱,心中暗骂:“好不要脸!”
这原是南唐国主李煜写小周后的,是一首写两人夜间私下幽会的艳辞,且词句香艳露骨,看那小姑娘年轻尚小,不想竟是风月老手,当着韩王唱这样的艳曲。韩王不经世事,可休要偶一出来玩,就被这样的风月手段给祸害了。
却不知里头两人,一个唱曲,一个听曲。唱曲的一脸坦荡,听曲的偶有心猿意马,但看了对方的神情,却也心思没有走得太远。
刘娥此时一心钻到钱眼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唱的这支曲是什么意思。她学这曲的时候,连汴京话都讲不利索呢,曲子在讲什么更不晓得呢,只是囫囵吞枣地学了腔调记住了,甚至是唱的时候眉目间的表情,也是机械地模仿了二十一娘的样子。她只用心留意着瓦肆里的红姑娘私底下被叫到阁子里时,爱唱哪几首曲子,又是什么样的曲子得的赏钱会多些。
却不知对面的元休,是宫闱中长大的,早有宫女安排知晓人事,自然比她更懂得这曲子的意味。见她唱曲之间,眉眼中偶有风情无限,心中绮念不由升起,再看她时眼中却是一片坦荡,又暗中骂自己有辱斯文。
如此唱了两三支曲子,刘娥自觉完成任务,就要离开,临别时不免依依。元休是心猿意马,满心不舍,刘娥却是觉得好不容易能够出一回阁子,下次还不知道要何时才有这种机会,因此不免出门时三两次回顾于元休。
元休只当她也同自己一般不舍,虽然害羞,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我、我还能再来听小娘子唱曲吗?”
刘娥心中一喜,这喜色简直要浮上面庞压抑不住了,急道:“可以的,公子若要来,只管点我到阁子唱曲就是。也不贵,每次五百一千随意赏便罢了。”
王兴奉了桑老板的命令正来找她,闻言差点捂脸,瓦肆里的歌姬,再没有比刘娥吃相更难看了。这种事,怎好由小娘子自己白眉赤眼地直接说价钱呢。想到这里,要把这小妞提回去重新教训的心就更切了。当下也不好在客人跟前训说,只得赔笑送了元休等出去,立刻沉下脸来:“小娥,你跟我来。”
刘娥低垂着头,跟着王兴到后院桑老板的住处去。一路上就听着王兴唠叨教训,就算是楼里的小娘子,客人也是喜欢矜持些的,只能跟客人谈情,说价钱自有跑腿的人,自己上阵谈钱,岂不叫人情趣全无,直成了市井小贩!
刘娥心中不服,想着不谈钱谁有心情理人,但又不敢顶撞。不过她对付起王兴来却有办法,王兴看着严厉,其实就是好个面子好啰嗦,他要唠叨的时候,你只管一味应是就行了,被他抓到你违规,只要抢在他发火之前赶紧认错就行。因此她格外乖巧地一路应是,直至桑老板住的院子前。
桑老板是在后头独居两进的院子,前头管事们往来处理公务,后头是他的居所。
王兴带着刘娥进了前院,候着里头的人回完了事,这才带了刘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