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看着赵恒频频看向那边水榭处时,就道:“其实你应该跟她去赏花的,跟我待在这里下棋,你也无趣,我也无趣。你看,不知道走神多少次,下几局输几局,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边是刘娥与杨媛正在水榭边喂鱼,这日就是杨媛邀着陈大车与刘娥赏花喂鱼,三人正玩着,皇帝过来,却只叫陈大车与自己一同在亭中下棋,让杨媛与刘娥自去玩。
赵恒也不禁诧异,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朕真表现的这么明显吗?”这段时间他也去曹氏、杜氏处,赏赐也差不多,众人皆没看出来,怎么陈大车就看出来了?
陈大车就指着棋盘道:“你又输了。”
赵恒摸摸鼻子,他坐下来就一直输,也不知道输第几盘了,他也不在意:“哦。这第几局了。”
此时亭中也就两人,侍从皆站在亭下,因此两人说话,也是直白。
陈大车叹息道:“我以前听说,你怎么会当别人看不出来,你的眼睛乘人不备时就看她,人多时故意避免看她,人群中只要有她,你整个人全身上下就无不透着愉悦,都在告诉人你爱着她,甚至连身上都带着她的味道……”
赵恒不禁闻了闻身上,诧异:“什么味道,她屋里并没有薰香。”
陈大车就道:“味道就是味道,并不能明白说出来,却能感觉得到。所谓‘气味相投’便是这个道理,难道是两人薰一样的香不成?”
赵恒就问:“难道这不是说两人个性情志趣相投,竟真是气味相投?”
陈大车就道:“可不是,若是那样,那词就当是性情相投,如何竟还有个气味相投,那自然说的就是气味了。也不是香,也不是臭,每个人自然都是不一样的气味,有的相投,有的就是不相投。”
她之所以自请入宫,一来是倾慕宫中秘阁藏书,二来也是为了逃避家里人安排的亲事。而令她最后走出这一步的,却是之前她母亲要带着她去各世交之家相看的时候,让她感觉那些老夫人的宅子透着让她不喜欢的气味,而她无法想象将自己的一生,锁于这样的宅院中,因此才求了兄长,毅然入宫。
赵恒问她:“你既看出来了,为何还愿意与她往来,你就不嫉妒?”
陈大车刚开始怀疑的时候,正是皇帝头次去她那里,就怂恿她多与刘美人、杨才人等往来,此后就留心观察,看出详情,闻言就笑道:“我有什么好嫉妒的?嫁个注定三宫六院的皇帝,若要当妒妇,还不得先把自己气死。”
就算要当妒妇,那也得是正宫皇后才有这个资格,她不过是个贵人而已。陈贵人想,她原本就不是为了争皇帝的宠爱才进宫的,有这吃醋的功夫,还不如去秘阁多看几本书,多研究些好吃的给自己吃。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要么做些有意义的事,要么做些开心的事,岂不更好。
赵恒点头:“可惜未必人人如你这么想,朕也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陈大车冷笑:“官家何必掩耳盗铃,您要没这么多女人,就不会有这么多纷争了。”
赵恒苦笑:“并不都是朕想要的,有些是父母的好意,有些……”
他也没说下去,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陈大车就高声道:“杨娘子,你过来陪我下棋吧,跟官家十局十胜的,太没意思了。”
杨媛回到亭中坐下,看着与皇帝刘娥站有一起喂鱼,忽然问陈大车:“我怎么才能跟你一样,心平气和。”
陈大车摇头:“你是你,我是我,每个人都不一样,只能活成自己的样子,活不成别人的样子。”
杨媛却看着刘娥,道:“我想活成她那样,能吗?”
却见陈大车摇头:“不能,他既有了一个她,又何必再要一个她。”
杨媛沉默,她的眼睛仍然看着皇帝与刘娥在一起说话,忽然就说:“你说,他们在说什么呢?”
陈大车道:“你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他们?”
杨媛哪里会去讨这个没趣,又看了一会儿,叹道:“你说,这一天天的,他们怎么就有说不完的话呢!”
陈大车已经烦了,站起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话若投机了,说一辈子都说不完。”
杨媛看着陈大车走下去看花,怔了一下,醒悟到自己的失态,轻叹一声,也跟着下去。
赵恒其实想法每天都在变,他一方面想着让刘娥不要这么快露头,免得成了众矢之的,但一方面,自己又克制不住去找她,还怕她寂寞,拉了杨氏与陈氏来陪她,又想让杨陈两人打掩护,自然就很快被杨陈两人看了出来。但这两人一来也是心领神会,知道有意让她们几个蜀女互为援引,且刘娥深得圣宠,与她交好大有裨益;另一方面皇帝肯信任自己,又是何等的机会。杨媛有一争之心,陈大车得了皇帝赏其秘阁观书,自然也愿意配合。
赵恒自以为安排得宜,所以刚开始有些谨慎,后来就渐渐忘形,带着刘娥各处游玩,有时候也拿朝政的事同她抱怨。他原来是觉得在孝期内,大臣们每天讨论着先帝的葬礼服制,尊号,各种追封,分封,听着他们一个个字地吵,感觉就够劳心了。以为等这些过了,事情会轻松些。谁知道如今面对着的就是各种内忧外患……
“契丹扰边、党项人在银州作乱、西川刘旴兵乱,太白星犯太微星……”他细数着这些事,眉头就皱了起来。
刘娥听到后头,不禁笑了:“连太白星都来惹事了,怪不得官家忙。”
赵恒叹道:“如今还要大赦天下,所有死囚的名单重新审核。明年要开科举,诸国来使要朝贺,每件事情都要用到钱,可各州还要求天恩减税……现在想想,每天听他们吵封号争仪制是多么省心的事了。横竖是会吵个结果出来的,朕不操心啊。可这些国计民生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这里一句话,就是千万黎民的祸福相依。小娥,朕是心累啊。”
刘娥就劝他:“幸而还有文武百官相助,官家可以多倚重他们一些。”
赵恒点头:“那是自然,可是有许多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他也知道自己对政事上才具不足,因此每日都召学士庭经讲座,学历朝历代君臣之道。可是朝臣们心思各异,明着是给皇帝讲学,其实暗中都希望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皇帝,以潜移默化皇帝的想法。这样的想法,皇帝能够明白,可这样的做法,皇帝却不愿意接受。他学习经典,学习圣贤之言,明君良臣的典故,是要为已经所用,谁愿意一件事,一本书,被今天这个人这么说,明年那个人又那么说,他不但要自己分辨出这书中真正的意思,还要去想对方这种解释背后的潜意思是什么,这样自然弄得自己更累了。但却又放松不得。他与刘娥素来无话不谈,自然也向她抱怨了几句。
刘娥听着他抱怨,也替他难受,本来朝政就够累人了,还要多这些心思。心里想了想,就建议道:“既如此,不如叫他们一起编书,有什么想法,在编书的时候就吵明白了,定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释方式来。既然他们自己都吵明白了,都能够接受,那官家对这些事情,也有个章程依旧,哪怕他们将来意见不一,也可拿这个同他们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恒抚掌道:“唐太宗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我记得父皇也编过太平御览,如今就让他们编类似《贞观政要》这种历代君臣事迹,朕也看看,到底如何做好一个皇帝,前人又是怎么做的。”
刘娥说:“谁也不是生来的明君英主,只要心怀仁德,明白历代得失,学着做,自然就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当下赵恒于次日,就令素日负责给他讲学的几个大臣,如王钦若、杨亿、孙奭等一同编修历代君臣事迹,王钦若等商议了十余日之后,拟定了一个章程,拟取材以正史为主,间及经书、子书,而小说、杂书一律不收;录以人物、事类,不及其余,侧重唐至五代的群臣实录。
这日刘娥正在调香,忽然寿成殿有人过来说,是皇后请她去喝茶。刘娥诧异,这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皇后为人清冷,不爱热闹,除正日子受妃嫔之礼外,平时并不大召妃嫔们。也不知道她这是单召自己一个,还是召了旁人。也来不及打听杨陈两人是否去了,当下只与身边侍女交代一声,忙过去了。
刘娥来时,就见着一名尚宫请她先在前殿相候,过了片刻,方请她了后殿去。
刘娥进来,皇后正叫人煮着茶,见人来了,就叫人坐到她身边去,笑道:“往日众位姐妹在前殿相见,虽然热闹,但却不曾独处,也没有多少了解。所以我想着,今日叫你来,也单独说说话,更亲近些。”
刘娥答应着坐下来,皇后握着她的手,细看她容颜,叹息:“你却是如何保养的,竟是明媚如二八少女,我自养了四郎之后,这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如今竟不敢照镜子了。”
刘娥也觉得握住的手有些凉,竟似有些寒症了,当下委婉道:“圣人何出此言,妾蒲柳之姿,何堪圣人谬赞。圣人如花容貌,冰肌玉骨,实是仙人之姿。”
皇后摇头笑道:“什么冰肌玉骨,不过是体有寒症罢了。”
刘娥就道:“太医院尽多国手,为圣人调理,也是小事一桩。”
皇后摇头:“治得了身,治不了心,自四郎出事以后,我这心里一直放不下,睡不好,才渐成症候。”
刘娥不知其用意,小心回答:“圣人年轻,将来再怀龙裔,自然就好了。”
皇后苦笑:“我恐官家如今厌了我,另有新人。”
刘娥心中一惊,这可不是皇后能与妃嫔说的话,她们不过是第一次坐近了说话,这话就显得有些交浅言深,当下忙道:“圣人至尊,谁人能比。”
皇后紧紧盯着刘娥:“官家的心意变了,纵是皇后又能如何?”
刘娥俯首不敢答。
皇后问:“刘娘子,你来告诉我,我怎么办?”
刘娥没有抬头,只道:“圣人何必多虑,官家的心意,从来不曾变过。”
皇后忽然就笑了:“但愿如你所言。”
刘娥垂首等着她下一句话,却见皇后久久不言,等了半晌,也没看到皇后做了什么示意,就有宫娥走到刘娥身边,刘娥会意,就辞了出去。
刘娥心中疑惑,就跟那宫娥慢慢出去,闲闲问:“我看圣人今日心情甚好,可是有什么欢喜之事?”
那宫娥推说不知,刘娥又问圣人今日喝的是什么茶,那宫娥也说不知。刘娥料得这宫娥必是约束过的,当下有意又问了几句皇后之事,那宫娥俱不敢答。刘娥忽然又转而问起院中的花木来,那宫娥松了口气,忙回答得多些。就问得刘娥又问:“曹娘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宫娥不提防,顺口答:“曹娘子在您后头来,如今已经进去了。”
刘娥笑道:“那如今是杜娘子在等在外头了?”
那宫娥就道:“是,刚来。”她说了这句,似有些回醒过来,神情也有些警惕。
刘娥就道:“昨日还与陈娘子一起呢,她推荐了我一个香方甚是不错,还分了些给杨娘子,不晓得杜娘子与曹娘子感不感兴趣。”
那宫娥就道:“这些奴婢却是不知。”
当下就说了些别的话岔过去,刘娥回到梧桐院,心里就猜想今日皇后忽然召诸妃嫔,又是挨个轮流着单独说话,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再回想她的话,心中暗忖,难不成是皇后看出了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