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长叹一声:“你敢说这样的话,一定是以为自己在所有的事情里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能找出证据来指证你。可是雁过留声,人过留痕。一件事没有证据,两件事没有证据,可事情做多了,再没有证据,也有痕迹留在那儿。三皇子的乳娘虽然出宫了,得了厚厚的赏赐封了口,可是没人会为了赏赐而顶得住杀头之罪的压力。你借释放宫女之机,让帮助涂嬷嬷训猫的桂枝与桃枝出了宫,可是出了宫的人,难道就找不回来了吗?还有涂嬷嬷宫外交好的那个道婆,给她提供无数恶计,都还在呢。”刘娥看着郭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最终简直要透不过气来,说出最后一句话:“你可以去问问,她们可还在原处?”这些人,她也是去找过的,却都已经找不着了。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落入了皇后之手,还是落入了刘承规之手。但是见过刘承规之后,她已经有几分把握,这些人应该是被刘承规控制住了。
郭熙只觉得眼前的刘娥,似已经变成了厉鬼,涂嬷嬷活着的时候,她不屑去过问这些会脏了手的事。而涂嬷嬷死后,她亦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中。她终究是个出身尊贵的名门淑女,有些傲慢的心态,是与生俱来的。有些底层的思维,是她这个层面永远不会接触到,也永远不会去想到的。
是,这些卑贱者的证词,无法让一个皇后入罪。但是,这些事情一旦被人所知,则是足以让她身败名裂,让她被世人唾弃,让她生不如死。
她看着刘娥优雅行礼,看着刘娥悠然而出,她想说留下她,她想说杀死她,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冒这个险。
这一战,她一败涂地。
郭熙看着刘娥迈出门槛,已经一口鲜血喷出。
刘娥迈步走出,眼望长天,长长地吁了口气,疾步而去。
门外的人,听不到门内之人的说话,但是燕儿是知情的,她也在等着郭熙发出指令。但是她没有等到指令,她只看到刘娥出来了。她急忙进去,却看到郭熙襟前都是鲜血,她上前扶住郭熙,却发现对方眼也直了,人也魔怔了,情况竟是比二皇子去世后还更差些。
当夜,郭熙便噩梦连连。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呢,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梦串着一个梦,她不断地逃,却是逃出这一个,又进了另一个。她一会儿看到涂嬷嬷同她说,三郎已经死了,可当她抱着三郎哭的时候,三郎忽然从她怀中起来,指着她说,她是凶手。
一会儿又看到二郎死了,她抱着二郎的尸体在哭,可那孩子忽然变成了更小的婴儿,却是杨媛的孩子,杨媛冲过来要与她拼命。转眼杨媛又变成了刘娥,她同她说:“你做过的事,官家都知道了!”
果然她说着的时候,皇帝就出现了,那些死掉的皇子们,都站在他身后。他说:“我原以为你是个贤妇,想不到你是个毒妇。”
她想辨解,她说她不是个毒妇,她也只是个无助的母亲,无奈的皇后。
可是他后面还是出现了许多人,那些文武大臣们,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一刹那间她仿佛置身市井,那些往来的人,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
不,她不是毒妇,她是从小熟读诗书的名门淑女,她是立志要以长孙皇后为典范的贤后,她们在诬蔑她,他们在冤枉她……她不能就这样被拉到烈日下暴晒,受千夫所指,她应该成为天下人的懿范,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贤人,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
她一夜又一夜地做着这样的噩梦,竟是无法摆脱。
那一日刘娥回宫以后,也只对皇帝说,皇后素以皇帝为重,更希望她用心服侍好皇帝。皇帝那日冲动之下答应皇后,不好反口,其实早就后悔了。见她说了这个理由,也不细究,就接受了。
皇后病了几日,寿成殿的都知内官来报,皇帝听了也上心,就召太医问起缘由来。太医只知皇后虽然因为小皇子的死伤心过度而大病一场,有损寿元,只怕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了。但终究还有希望,且皇后性子强悍,生机未断。可如今的脉象却是生气全无,现在的身体就如一株内部蚀透的大树,多少药下去,也如掉入海中,毫无作用,恐怕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皇帝细问原因,太医如何能说得出来,只说是皇后伤心过度,非药石之力。皇帝忧心皇后之病,就令王得一等道士来为皇后祈福。众道士看了以后就道,寿成殿虽是贵极之所,只是皇后神气衰弱,以致于不能克物。当令亲近之人,日夜诵念经文,以通上苍,庇佑心神。
皇帝遂令皇后亲近之人,在她病榻边日夜诵念,又恐奴婢等不足以表达诚意,令后宫曹氏、杜氏、戴氏等人也去轮班。
皇后病了几日,这日渐渐醒来,正是戴贵人在皇后床头念着《太上感应篇》,她表情疏淡,声音平平,念着:“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皇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晕眩,定了定神,方从一片朦胧中渐渐看清,门外的暄闹似乎离得很远,唯一在近处的,就是隔着帘子在念经的戴贵人。她坐在床头暗处,阳光斜照进来,她的脸大半在阴影里,半阴半明,晦暗不定,令她面无表情的脸似乎也像一个面具或庙里的泥塑木雕似的。
经文从她几乎没有顿挫的语调中念出来,既遥远又不真实,但却让郭熙觉得恐怖:“……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
郭熙正有心病,听了这话,只觉得字字刺心,“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大则夺纪,小则夺算”云云,倒像是故意针对她心中隐事而念的。
但见戴贵人的声音飘摇不定:“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
是了,她一直对自己说,涂嬷嬷做的这些事,皆是自作主张,而她并没有吩咐她去怎么做,所以她的手是干净的。可这句“恶虽未为,而凶神已至”竟是让她所有为自己辨白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了。她想起陈贵人,当日她就对她这样说过,于是她却杀了她。
而如今,她竟杀不掉这个当着她的面念经的人,甚至无法阻止。
郭熙嘴唇颤动,她想说:“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可是她的声音微弱,令人几乎无法听到。
戴贵人如同浮雕面具般的脸似乎忽近忽远,声音似断似续:“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尽则死……”
郭熙脑海中嗡地一声响,那句“算尽则死”竟似魔音缠绕,在她耳边反复不去。
床帐外,戴贵人正坐着念经。忽然帐内传来一声绝望的嘶叫,郭熙嘶声大叫,拉开帐帘,整个人坐起,直挺挺地看着外面,眼神涣散。忽然口喷鲜血,直挺挺地倒下了。
而此时,皇帝正亲自驾临雍王府,探望雍王元份的病情。
刘娥却静静地坐在嘉庆殿中,泡了一壶消滞化气的药茶,等着赵恒回宫。
一个时辰之后,赵恒回宫。
未进内殿,远远听到走廊上赵恒的脚步声已经充满了怒气,过了片刻,赵恒掀帘进来,刘娥含笑站起来问候:“官家今日探望雍王,他的病可好些了?”
赵恒哼了一声:“不消说起了。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四弟的病,还不越来越重了!”
刘娥早料定此事,故作不解:“怎么了?”
赵恒坐下,喝了一杯热茶,这才说了今日所见。却原来雍王妃十分悍妒,雍王元份重病,身边竟然连一个侍女也没有,只用些僮仆侍候。赵恒当场暗怒,却碍于雍王病重,不便当着他的面发作,只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离去。
刘娥听完笑道:“原来为此事生气,这有何可气之处呢,臣妾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
赵恒问道:“什么主意?”
刘娥笑道:“雍王身边既没有侍女照顾,甚是可怜,官家是他的亲哥哥,不知道倒罢了,如今知道了岂能不管不问。雍王妃敢将雍王身边所有的侍女逐走,可是官家御赐几个宫中女官照顾雍王,谅这雍王妃也不敢将宫中之人怎么处置。如此,雍王有人照顾,官家也放心了。”
赵恒点了点头:“这倒也罢了,就依你的主意。”转念一想,怒气不息道:“当日朕未登基时,便听说此人悍恶,王弟身边所有侍女,略亲近些,都会被她鞭杖而死。近年来不闻她的恶行,只道她年纪渐长晓事些,谁知道依然如此不堪!”
刘娥淡淡笑道:“官家做了天子,日理万机,哪里顾得来这些寻常家长里短的言语,自然是到不了您的耳边。人家或看雍王的脸面,或以为她是皇储的生母,许多事不敢说不敢传的,这人种种可笑的不堪的事儿多着呢!”
赵恒挑了挑眉:“哦,还有什么更不堪的事情不成?”
刘娥早令雷允恭等人退下,这边喝了一口茶,才闲闲地道:“臣妾也只敢告诉三郎,听说雍王妃自恃是皇储的生母,俨然以未来的皇太后自居,背地里把自己衣服器皿上,都偷偷弄上皇家的龙凤式样,底下人不许称她为王妃,要称她为娘娘。她还纵容府里头自己娘家的人,私下里结交大臣,如今就开始封官许愿,说将来允让这孩子做了皇帝会如何如何……”
赵恒脸色大变:“反了反了,这是结党谋逆。哼,朕还没死呢,她是不是现在就想咒着朕早死了?”
刘娥叹了一口气,道:“臣妾只愁,将来她自恃着嗣子生母的缘故,插手朝政,弄得母党专权,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赵恒收敛心绪,冷静道:“这件事朕会处理好的。她自恃为嗣子生母,已如此嚣张,将来若嗣子真的继位,她岂不是要插手朝政,弄得母党专权,天下大乱!太祖太宗传下的江山不能让一个女人这么糟蹋了。如今元份病着,且再容她几日罢了!”
刘娥劝道:“官家心中有数便是。只是,也不要太过了,毕竟是嗣子生母。”不是她要下手,而是纵是皇后拿越王妃做棋子,却也要她自愿入局。她不是自称将门之女,闺阁中也能杀伐决断吗?她既然不给自己留后路,她也不必怜惜她。更何况皇后到了此时此刻,还想着对付于她,她焉能没有一点反应?皇后要以越王妃为刀,她说先折了这把刀,倒要再看看,皇后还能有什么后招。
赵恒脸色铁青,自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道:“朕知道了。如今元份病着,且再容她几日罢了!”想到这里,更是不甘:“若当日皇后好好照料祐儿……朕但凡还能有一儿半女……又何至于受此妇闲气。”他的心中,不是不怪皇后的。皇后“贤德”的面貌虽能够让他迷惑一时,但他毕竟是个帝王,对人对事,不止是观其言,更要察其行。先是宫中除了皇后之外其他人的孩子都没活成,而皇后体寒,生的孩子先天不足,也是他从太医院早就得知的。若是皇后当真贤德,就不会让他如今再无一个孩子能活下来。只是如今皇后丧子伤心病倒,他也不忍在这种时候去苛责皇后,但未免更寄望于刘娥。
刘娥叹息一声:“也是臣妾无用。”
赵恒见勾起她伤心事,忙安慰于她。
刘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改了话题:“三郎看着好像很累。”
赵恒长叹,澶渊之盟虽立,后续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准备着打大仗,如今虽然说已经订约,但是边境上的防备不能松懈,还要准备开互市,整个北境要劝流民返乡,恢复耕种。财政上要筹措,地方势力要调整,银夏那边的武备也要重新安排。还有与党项、高丽、吐蕃等也要重新调整使者……
刘娥劝他:“官家已经在朝上够累了,后宫的事,就不必操心了。你放心,我与皇后都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赵恒点头:“我知道,有你们在,我也放心。我以前看前朝后宫相争,只觉得心累。连枕边人都活成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不由发起牢骚来:“赵恒:都说红颜祸国,以我看,还不是帝王自己欲望膨胀,所以才会令得身边的人投其所好,不择手段。”
刘娥安慰他:“三郎宅心仁厚,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危害。”
赵恒握住她的手:“朕从来就没想要有什么后宫三千,朕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与心上人白头相守。朕无法给皇后以同等的感情,能给她的只有尊重和保护。其他的人,就顾不上了,朕也不会给她们虚幻的目标,也唯有希望她们能够自己想通。”
刘娥看着赵恒,多少次许多话到了嘴边,可见了他,又不忍说了。他是个宅心仁厚的君王,是个宁可压抑自己也要温柔待人的好男人。如果他要是知道,皇后的真面目,他会怎么样呢?
她不忍看到他的失望、他的痛苦、他对人的信任和温柔被打碎。她默默地想,她会守护着他的愿望,守护着他的安守,也守护着他想守护一切的心。
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帝王易得,而只愿得一心人的帝王,却是千古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