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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圣时代

刘娥从不在小皇帝面前责罚过什么人,然而在她的面前说假话却是十分的困难,她只消眼睛一扫,像阎文应等素日在杨媛面前话儿说得极溜的人,也觉得开口困难,不说真话实在难受。

小皇帝犹豫片刻,在刘娥含笑的目光下,终于困难地道:“母后,儿臣昨日练书法,写得兴致上来,所以睡得晚了。”

刘娥一怔,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小皇帝贪玩,却原来如此,便点了点头道:“练书法,那是好事啊!前些时候我看你的练飞白书,虽然是停滞不前,却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儿,想是昨晚写着写着,忽然间灵智顿开,一气贯通之下写得畅快淋漓,因此便是他们劝你去休息也不愿意,直写得兴尽了才罢手,是不是?”

小皇帝大喜,这话正是他昨晚的情形,只觉得说到心底去了,兴奋地道:“正是,大娘娘如何知道的?”他是刘娥的儿子,却从小由杨媛抚养,算得有两个母亲,公开场合便称母后母妃,私底下却是叫刘娥为大娘娘,杨媛为小娘娘。

刘娥笑道:“我也曾经历过这种时候,那还是在……”她抿了抿嘴,那还是在什么时候,那年先帝当时还是韩王,她初入韩王府,先帝亲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读书写字。她到了十五岁才开始习字,自然写得拙劣之极,连她自己都学得失了耐心,倒是先帝教她的耐心还足些。到后来有一天忽然间上了兴致,兴奋地十几天写个不停,废寝忘食。

想到这儿,笑容越发温和起来,再看着小皇帝,如今也有十二岁了,长得越发像先帝,心头一软,不由地将本来十分的严厉打消了七分。细想了想,缓缓地道:“写字是好事,可是今日朝会,才是最要紧的事。你若是休息得不好,呆会儿困倦起来打个呵欠的,岂不是叫臣下们笑话。”

小皇帝也一凌,站直了身板道:“儿臣绝不敢犯困!”

刘娥也站了起来笑道:“睡不好自然犯困,你又不是铁打的,一次不犯困,保不得次次不犯困。你是官家,别人劝不住你,你得自己有分寸。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跟小时候似的要你小娘娘派人看着你睡觉吗?”

小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去。

小皇帝从小被杨媛溺爱太过,偶有些贪玩贪吃的小儿习性,便是杨媛问起来,也只是撒个娇儿便混过去了,只不过罚得跟随的人罢了,结果于小皇帝来说不痛不痒,依旧没什么长进。到了刘娥跟前,只是含笑看着小皇帝让他自己把事情原末说出来。小皇帝虽然小,但是对错还是知道的,能在杨媛面前混赖过去便算了,当着刘娥炯炯的目光,自己要把错事说出口来,不免越说越心虚,虽然刘娥不责不骂,却比骂了责了还难当。一件事说出口之后,下次再遇上同样的事,一回想便心虚起来不敢再犯了。

刘娥看着小皇帝的神情,知道教育效果已经达到,便不再说,拉起他的手道:“走吧,今日是大朝会,你留神多看多学,只放在心里,知道吗?”

小皇帝乖乖点了点头,随着刘娥上朝而去。

今日朝会在会庆殿,议的本不是政务,而是大行皇帝安陵之事。因此上得朝来坐定之后,宰相王曾便把早已经备好的大行皇帝奉安之物,如珠襦、玉匣、遂、含以及大行皇帝生平服御玩好之具等流水般地呈上,供两宫亲览。

只是有一桩事为难,便是玉清昭应宫所供奉着三卷天书,以及无数祥瑞,乃大行皇帝生前最信奉最喜欢的东西,辅臣们商议不下,不知道如何处理为好,还请两宫示下。

“不知如何处理?”刘娥诧异道:“你们议了什么以至于定不下来?”

王曾看了枢密使钱惟演一眼,钱惟演上前道:“大家的意思,一动不如一静,天书供奉在玉清昭应宫都这么多年了,好端端地也不必变动。”

山陵使冯拯原为枢密使,当日丁谓任山陵使时兼着宰相,却不料刘娥任了他为山陵使,却把枢密使之位给了钱惟演,虽然名义上略升点,实则明升暗降,去了权力。且如今山陵已经完工,这山陵使一职也到了终点,尚不知道回来之后能任何职。眼见钱惟演开口,便起了针对之心,便道:“这话不能这么说,大行皇帝最敬上天,天书是上天赐与大行皇帝,依臣看,如今大行皇帝安陵,理应辟一宫殿,将天书专门珍藏,不可再示之于外。”

刘娥看了下面一眼,见了众臣的神色,也知道大部份如钱惟演所说的一般,一动不如一静。天书本是大行皇帝敬奉之物,谁也不敢拿这件事沾边,稍不留神,便容易被扣上一个“不敬先帝”的罪名。因此宁可增了,不敢减了。

王曾却是决意先拿天书这件事开刀,大行皇帝晚年信奉天书祥瑞,浪费帑银无数,众臣纵然都不以为然,却也是随大流居多。天书的事一天不解决,天书之后所带来的一系列弊端便不能解决。

再说,他此番能为宰相,扳倒前宰相丁谓的手段,并不是很堂堂正正。这种手法从前也有人用过,如王钦若扳倒寇准,丁谓扳倒王钦若时,都是用了些手段。唯其王曾认为自己并非王钦若丁谓一流的人,因此心里头更是耿耿于怀,非要做出一番政绩来,方能将这件事给自己心里、给素日交好的同道有个交待。

因此王曾上前一步道:“皇天上帝先后下降天书于先帝,而在此前后,天下又现各种的祥瑞,此乃是上天对先帝独有的恩赐,也唯有先帝才能享用天书祥瑞。而今先帝已经上仙而去,臣以为,先帝平生所最爱的天书、瑞物等,也应该与先皇帝同归皇堂奉安才是,万不可再留人间,免受亵渎。”

刘娥看了下面群臣一眼:“众卿以为如何?”

众臣沉默片刻,在场众人多多少少都曾经奉过天书献过祥瑞,心中对天书事件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结。也许一开始是不相信迫于形势而为,但是后来时光流逝,天书祥瑞却成了存在于官场中的一个习惯,不管什么事情,不好直接开口的,先拿个祥瑞天书的话由起个头,总是好说些好绕些。

现在王曾提出,将天书殉葬,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是在场诸人谁不是官场老油子,听得出他的真正目的。也许这一实施,将是天书时代一去不回了。

而在场诸人,却多多少少是天书时代之后提拨起来的。就算是对天书没有莫名的习惯,却也是为此敏感,是否这是朝政即将变革的一个信号?而变动,对于还在朝堂站立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让人不快的预兆。

曹利用舒了口气,他是澶渊之盟立功而升,后来王钦若弄出天书之事,贬低澶渊之盟,本为打击寇准,却也压抑了曹利用。后来他也转向拥戴天书,又与丁谓结交,方才能多年坐镇枢密院,此时见群臣脸色为难,便站出一步道:“臣以为,王相之言有理。先帝平生最爱天书,理应将天书殉葬先帝。”

冯拯大惊,转头看着曹利用:“曹侍中你……”

接下来,群臣便意见不一,有赞成天书殉葬的,也有反对天书殉葬的,各抒已见,各有立场,但见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整个朝堂上沸沸扬扬,小皇帝听了个晕头转向,内心实在有些怯意,不由地转头看了看珠帘后面,刘娥像是看出小皇帝的怯意来,含笑点点头,低声道:“官家只管听,别怕,有母后呢!”

刘娥端坐珠帘后面,听群臣纷争,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朝堂吵成一锅粥似的,或许会吓坏初坐宝座的人,但她却不是不知政事的先朝符太后或者小皇帝,吵和乱,她都不怕。

甚至,她近乎欣赏着这一份吵和乱。

本朝例来是奉行“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主张,辅臣们都是学富五车政事娴熟,而且各有已见。

在资善堂中召对辅臣议政,看似方便。辅臣们表面有商有量的,恭恭敬敬的态度,滴水不漏的说话中,说不定哪句话哪个提议下,就藏着陷阱。一个不小心应承或者拒绝不当,看笑话还是轻的,搞不好已经埋下个隐患不知道哪天发作起来才是令人后怕的。

基本上许多大政事的走向,有时候在资善堂召见几个辅臣时就已经定调,拿到这种大朝会的时候,基本上只是一种诏书发出之前,让众人事先知道些内情,吹吹风而已。

但是有时候,她却故意把一些政事,放到百官汇集意见不一的这种大朝会上,群臣大纷争也是理政的必要手段。其实有时候只是抛中一个诱饵来,看着平时那些含而不露的铺臣在重大变革面前,在对手的挤兑之下,此时如果再藏着掖着,那便是将胜利拱手让人,也不得不争着将自己真实意见说出来。甚至,在这种争执之下,有心人可以看出群臣之间的潜流暗涌,谁与谁是真的意见不一,谁跟谁是表面争执实则帮助的,谁与谁在哪些事件上争执那些事上合作的。

刘娥轻轻挪了一下身子,换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微笑着看群臣的争议进行得更激烈,却有些心不在焉,神驰天外。

今天朝会上,少了那个最会吵也最会闹的张咏,若是他还在,也许吵不起来了,张咏那个混不吝的脾气,正理歪理文的武的都有一手,估计谁也吵他不过,更是谁也不敢跟他吵。

丁谓被贬后第三天,张咏便兴冲冲地跑进宫来,扔下官帽道:“如今没老张什么事儿了,可以将劳什子还给你了,放我自由自在了吧!”

太后微笑:“不行,朝中还需要你这样的老臣坐镇!”

张咏哇哇叫:“老臣有的是啊,不是有王曾了吗?”

太后摇头:“王曾一个哪够?”

张咏想了想:“那个——张知白如何?”

太后不动容:“不够直言。”

张咏再次努力:“鲁宗道如何?”

太后仍不松口:“直言够了,辅政不足!”

张咏抓抓头,继续找替身:“嗯——,吕夷简,不行也不管了?”

太后这才笑了:“澡堂子里泡出来的交情?”

张咏也笑了:“您别说,天底下有一等沐猴而冠的,别看人模人样的,全身架子靠那身官袍撑着,他也太知道自己是猴子变的,那身官袍是打死不敢在人前脱的,更别说有胆子在市井走卒面前脱光了还能够坦然自若的。象丁谓王钦若这一等人,是绝对不敢跟老张在市井中赤裎相见的!”他歪着头想了想:“或许还有老寇,那也是个跟老张一样,敢去泡大澡堂子的!”

刘娥回想着张咏的话,心中暗暗叹息,眼见这群臣乱争,又有几个是张咏这般敢作敢为的?这边想着,这边回过神来道:“诸卿的意见都有很道理……”

众臣听得太后开口,顿时乱纷纷的朝堂都静了下来,各人忙垂首听命。

刘娥缓缓地道:“大行皇帝驾崩,权臣专政,国家多难如此。我孤儿寡母,独力难支,要全赖朝中诸位齐心协力,共同辅佐……”说到这里,声转低沉,似有哽咽之声。

众臣听得太后哽咽之声,也被感染,不禁暗下反省自己方才是否争吵太过,一齐跪下道:“请太后节哀!”

刘娥这才道:“我恨不能随大行皇帝而去,只思量天子尚小,国事艰难,不忍弃之。大行皇帝中道弃我母子而去,已经是世间恨事,不想就连修个皇陵,也颇多波折,思之宁不心痛?大行皇帝生平服御玩好之具,尚能随之而葬,天书祥瑞乃是吉物,随之殉葬必能保大行皇帝百年之后的安宁福祉,我也才能心安。”

王曾大喜,忙率众磕头道:“太后圣明!”

刘娥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顾虑的是什么,国家多难如此,要靠你们众臣辅佐。如今山陵事毕,先帝即将奉安,所有皇亲国戚也都各得推恩赏赐,惟你们这些宰执臣僚的亲戚无有恩泽。因此——”刘娥缓缓:“你等可将子孙及内外亲族故旧部姓名呈上备用,朝廷自将推恩部份封赏,便是此番未能全部封赏,这名单仍可留着日后择吉而赏!”

方才有所顾虑的众臣听了此言,皆是大喜,连忙一齐拜倒山呼,感恩不尽。

九月份,大行皇帝园陵建成,称之为永定陵。两宫率文武群臣告谥于天地、宗庙、社稷,同时下令将天书与大行皇帝一起下葬。

十月中旬,真宗正式下葬,附神主于太庙,庙乐为《大明之舞》。

十一月中旬,皇帝下旨,以皇太后生日为长宁节,长宁节一切事宜,等同皇帝的生日乾元节。议皇太后仪卫,等同皇帝乘舆。

同时下旨,停用乾兴年号,次年起用新年年号,改元为天圣。

天圣者,二人为圣,乃指的是太后与皇帝二圣共掌,然,此时的皇帝,只有十三岁,尚未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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