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是一心想着这里头出成绩的,这日判司天监邢中和来同他说“山陵上去百步,风水如汝州秦王墓一样,法宜子孙。”他顿时就上了心,立刻就拉上邢中和去勘测了地形,当下兴兴头头地赶回京中,入宫来见太后。
刘娥听得他说:“判司天监邢中和说,此处法宜子孙。奴才想先帝嗣育不多,若令后世广嗣,休妨移筑陵寝,太后以为如何?”
刘娥眉头一皱:“允恭,当日我不派你为山陵都监,就是怕你这自作主张的性子。陵寝所在,是先帝在位时由数次派钦天监所勘定的,如此重大之事,岂可随便更易?”
雷允恭忙道:“太后,奴才认为,改迁陵寝,若能使皇家广得后嗣,岂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太后何必迟疑呢?”
刘娥问他:“这事你确定吗?”
雷允恭信誓旦旦地说:“奴才敢拿身家性命担保,此事有百利无一害。”他话说得虽响,其实却是瞒下了一大半,其实那一日他与邢中和勘测地形时,邢中和虽然曾说过山陵上百步是处佳穴,却也说看其地形,怕是下面有乱石山泉,那就不成。
雷允恭本就是一颗极想立功的心,只听得前半截,便心里美美地打起算盘来,这实是个天大的功劳,他若把这件事办成了,一个都监的位置就当是他的了。以后若皇帝多生子孙,将来更会记起他来,说不定也能如刘承规一般,死后得谥,配享宗庙呢。
他本就是知进不知退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与丁谓交好,见太后毫无着恼之意,就完全忽视了太后态度下的心思。如今也只想着好的一面,却不理会邢中和的警告。就直接对邢中和道:“你尽管施工下去,我立刻走马入宫禀报太后,如此好事,太后必然允许!”这边直接进宫来禀报。此时见刘娥不许,急得不顾前不顾后地随口夸大起来。
刘娥听他说得天花乱坠虽不甚信,但宜子之事,也正中她的心。她于土木之事并不明白,想起山陵使丁谓曾经负责监造玉清昭应宫,他必是个中行家,便道:“此事你且去问山陵使丁谓,看他有什么表示?”
雷允恭连忙去告诉丁谓,丁谓虽是名为山陵使,但他此刻身为宰相,百事劳心,这陵寝之事,并没有太在意。见雷允恭来说移陵之事,他是个行家,心中已知不妥,定陵之事,必要反复勘测,岂可不勘不测,说改就改。但是他要把持朝政,没有雷允恭在宫中回应亦是不可能,也不好得罪雷允恭,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说:“此事还是请太后做主,下官也没什么意见。”
雷允恭跑回太后宫中时,禀报山陵使已完全同意移陵的主张。刘娥哪晓得他竟如此大胆,想着丁谓精于此道,他也同意,自然是无事的。
于是按着雷允恭的主意,在新选的陵址上开工。
谁知道挖了数日,果然下边出了一层碎石如流沙,边挖边塌方,陵寝工程进度很慢,到后来剔尽乱石,下面竟然冒出大量的泉水来,工程被迫停止,监工使夏守恩大惊,连忙将此事向上禀报。
雷允恭得到消息也吓了一跳,他只道这是到手的功劳,哪晓得会出这样的事,当下就叫了邢中和来问。邢中和是司天监,天象地势来得,但地质勘测却不是行家,只道雷允恭必会如他提醒一般,先派人去勘测。哪晓得雷允恭这般大胆,竟然自己脑袋一拍就动手开挖。
雷允恭听了他的话,方想起他是提醒过,不由颓丧起来。当时他虽然听到耳里,但一想到这地穴是经人事先勘测过,自信附近地势必也差不多,哪里晓得地理状态竟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一边捞钱心切,一边也担忧自己离宫太久,若是反复勘测,必然误了礼制上皇帝大行后七月内下葬的时间。只道是个天大的功劳,若是以后官家多生子孙,自然记我的功劳。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
当下只道:“这事情还有可挽救的吗?”
邢中和急道:“已经发现碎石流水,谁也不知道,这下面流水层有多深。若是就这么一点,清理了就好,我就怕越挖越大,那就糟了。依在下的主意,还是换回原定勘测的地方重新来过吧。”
雷允恭却心存侥幸,只想着这都三个月了,工程已进行一半,如今重新来过,莫说这耗下去的人工物料,就是时间上也来不及了。若是工程顺利,落成之成太后满意,他纵使捞点也无人在意。但若重新开始,那耗材大大加倍,后头就明显会叫要看出来他贪污之巨,当下只道:“明天你先清理看看,我再找人向丁相求助,这土木工程之事,他才是行家。但必须封禁消息,不能外泄。”
当下一边封锁消息,一边派人向丁谓求助。
丁谓气得大骂:“怎么会出事?我安排得好好的,就算是只猪摆那儿也不会出错啊。”
丁珝却叹息:“人比猪会惹事啊。也不知道雷允恭听了谁的挑唆,说是原定的山陵再上去百步乃是福地,那地方风水如汝州秦王墓一样,可广宜子孙。他想讨个好,先帝嗣育不多,若能移陵,能令官家后世广嗣,岂不是能讨好。因此上竟擅自移筑陵寝。谁知道工程进行到一半,下面挖出来碎石山泉……”
丁谓顿足:“这哪是福地,挖地出水,那是绝地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下就令丁珝:“你马上带能工巧匠去永定陵,帮着补救。不过是一点山泉而已,总有办法的。只要先帝的灵柩下葬,这件事就能过关。”又道:“此事不能外泄,我是山陵使,出了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我是头一个责任。”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是雷允恭派出去执行封锁消息的小内侍中,却有一人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三日后的傍晚,但见残阳如血中,内供奉官毛昌达在城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刻钟冲进城中,秘密入宫,直接向刘娥参奏。
刘娥此时已经入睡,她近来睡得不好,司宫令不敢惊动,及至到天亮起身梳妆时,才在她耳边悄悄将此事说了。刘娥拍案大怒,也不知会丁谓,立刻派身边的近侍罗崇勋带着旨意直接到园陵上将雷允恭拿下,又派开封府吕夷简、龙图阁学土鲁宗道二人视察皇堂。
吕夷简与鲁宗道回报,此处地穴未经勘测,并取得邢中和等人的口供,奏报太后。
刘娥接报,立刻宣王曾入宫,将吕夷简与鲁宗道的奏折递给他看,道:“吕夷简第一次奏折中,只谈及雷允恭擅专之事,谁知道面奏时,却说宰相丁谓勾结雷允恭擅移皇堂。前后不一,此事不甚明白,你是副相,此事由你复查。”
王曾大吃一惊,强抑着心头的激动,恭声道:“是,臣遵旨。”
丁谓先是知道雷允恭事败,虽然大吃一惊,但却也想雷允恭行为虽然专擅,却出于忠心,纵然责罚亦是不大。且自己并未参与其事,倒也关系不大。见太后派了吕夷简和鲁宗道查证,这边自己已经留着心了,二人的奏折到了中书省,由他亲自先审核过以后,见折子中并没有牵连他的话,这才放心。
谁知道太后又派出王曾核查,这才大吃一惊,王曾是副相,与他素来不合,因此他格外警惕,在宫中内外层层设下监视。
谁知王曾接了旨意,却不怎么用心,只匆匆去问了问就回来了。他一回来,并不直接进宫,而是先到中书去见了丁谓。丁谓见王曾虽然风尘仆仆,神色却是极为平静,将手中的奏折递给丁谓说:“丁相请看,这奏折这样些,可合适吗?”
丁谓打开奏折,王曾查得的事情,与吕夷简的奏折大同小异,唯只字不提丁谓。他心中松了口气,却不敢相信王曾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他而不追究,不由面上带笑,心中却是狐疑。
王曾知他心意,叹了一口气道:“我去了陵园,的确是雷允恭擅作主张,与丁相无关。雷允恭招供,说当日丁相曾有言在先,一切听太后示下。他一心想要事成,便回报太后说丁相已经许可,欺骗了太后。”
丁谓大喜,向着王曾一揖:“多谢王参政。丁谓身处嫌疑之间,我虽然一片忠心,无人可表啊!”
王曾忙让过还礼,道:“此事只是意外而已,谁也不想会发生的。丁相身为山陵使,自承失于检点,向太后请罪罚俸三月,也就差不多了。”他与丁谓坐下,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下官虽然在一些政事上与丁相不同,但是平心而论,大行皇帝驾崩后至今三个多月,朝廷内外,幸有丁相全力维持着,却也是实情。官家年幼,但求咱们臣子们同心,平平安安地将这一关过去,谁也不想多生事端啊!”
丁谓点了点头,心想这也是实情,王曾的为人,确也是谨慎圆滑,远不是寇准这般刚愎自用、李迪这般与人不合的脾气。这边笑道:“好,王参政可要进宫?”
王曾道:“不得宣召,臣下何敢进宫,还是先递折子吧。”
丁谓沉吟片刻,道:“要不,你这道折子先递进去,我们听太后的示下吧!”
王曾拱手道:“一切由丁相安排。”
王曾的折子递进去之后,大约是刘娥觉得与吕夷简的回报大同小异,也就没有再宣他。
过了两三日,王曾与丁谓退朝之后,忽然对丁谓说:“丁相,下官有一事请托!”
丁谓因前日的事,正愁无可笼络王曾,闻言大喜道:“王参政有话请说。”
王曾犹豫片刻,才道:“下官无子,以长兄之子为嗣。如今他已年长,我想请太后荫封此子官爵。呆会儿我想悄悄向太后面奏,太后肯定会将此事问丁相的,到时候请丁相帮忙美言几句。”
丁谓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此小事一桩而已,尽管放心。”说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地走了。
王曾看着丁谓的背影,轻叹一声,表面上神情不改,而在袖中,双拳已经捏到发硬。
皇陵一案,可大可小,能将丁谓置诸死地的,却仅有这一个机会。生死成败,身前事身后名,当尽在此一搏之中。
王曾走进资善堂,但见珠帘低垂,刘娥坐在帘后,静静地看着他:“王曾,你终于来了。”
王曾跪了下来,他怀里的那一道奏折已经变在了一把刀子,不杀别人,便杀自己。
王曾磕了一个头道:“臣惭愧,丁谓防范甚言,臣到现在才能够见到太后。”
刘娥淡淡地道:“现在把你此次真正的核查结果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