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先生与侍从离去后,宋睦只是盯着视线挑远,看那海面上偶尔现出真身些许的一对大道死敌。
稚圭,绯妃。
都已现出真身。
北边浓郁水运,如汹汹江河一般,源源不断从中部大渎涌向大海之中的稚圭身上。
而绯妃同样借取了桐叶洲北部的一部分水运,但是声势不如稚圭那么夸张。
龙蛇之争。
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龙,尚且年幼,境界更低。
所幸双方暂时都不敢擅自窃取的大海水运,更倾向和亲近于那条通体雪白、唯有眼眸金黄的真龙。
宋睦色平静,但是一手扶住栏杆,变成了五指如钩。
宋睦突然收回那只手,没有转头,只是轻轻抬手。
那些大骊随军修士立即给两人放行,准许后者去往藩王身边。
是两个老熟人,少城主苻南华和云霞山蔡金简。
与苻南华不用客套,如今不常见,但是这么多年来,一个在老龙城内城的藩邸,一个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叙旧机会,总是不少的。所以宋睦转过身后,只是与苻南华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位云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贺金简跻身元婴。”
蔡金简有些尴尬,笑道:“就是个笑话,苻南华刚刚笑话过了,不差你一个。”
宋睦大笑过后,才说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简叹了口气,站在宋睦身边,远眺战场,头顶老龙城大阵那层光彩,被剩余登岸的巨浪一个压顶,所幸冲击过后,略微黯淡几分,很快就恢复原本灵气。如今大骊宋氏,是真有钱啊。
蔡金简得了那桩飞升台机缘后,因为师门云霞山的缘故,不太需要她去战场厮杀,财力物力,一样可以换取战功。
云霞山甚至在得知蔡金简成为元婴后,掌律老祖师还专程找到了蔡金简,要她保证一件事,出城厮杀,绝不拦着,但是务必务必要护住大道根本。
宋睦继续看着远处战场。
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看那鲜血模糊的画面太真切。
那条世间唯一一条真龙,长达三千丈,庞然身躯,一旦被撕裂开伤口,也会更大,更触目惊心。
蔡金简瞥了眼其实也不算太过年轻面容的藩王,心中叹息,终于再不是那泥瓶巷难掩一身贵气的少年了。
宝瓶洲中部,仿白玉京处,十二把飞剑头一次齐齐祭出,凭空消失在陪都和大渎上方,凭空出现在老龙城之外的大海中。
飞剑将那绯妃真身从头到尾,一一钉入。
使得那条白骨裸露确实雪白、身躯更多却是金色鲜血遍布的真龙,得以撤离战场,只是哪怕有那十二飞剑帮忙助阵,真龙依旧未能顺利真正脱离战场。
一个御剑悬停在战场外的长臂老者,从肩挑长棍的姿势,变成一棍砸下真龙头颅,打得真龙头颅撞入大海底部,鲜血瞬间弥漫海面。
这一幕,与老龙城可谓近在咫尺。
宋睦双手攥拳在袖中,却始终面无表情。
数位北俱芦洲剑仙帮那真龙压阵,而那大妖袁首眼见着打杀机会不大,便嘿然一笑,脚尖一点,离开了脚下所踩长剑,蓦然变出巨大真身,一脚踩死十数个胆敢在岸边斩杀自家天下好儿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龙城山水大阵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阵光彩全无,由无数条细微磅礴灵气流转打造而成的护城大阵,竟是当场砰然碎裂,阳光映照下,如同一场绚烂大雨落在老龙城。
长棍不但打破了大阵,声势依旧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栋高楼。
黄童和郦采几乎同时,祭出飞剑斩向那袁首头颅,却被那大妖一手拍飞一剑,又伸手攥住一剑再丢远。
所幸那一棍即将落在藩邸时,天空出现一条不抬起眼的绵延细线,偏是这条不知被谁搬来的小小山脉,挡住了袁首那剩余半棍之威势。
“细线”绷断,宝瓶洲中部便有一条山脉随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战场,又挨了剑仙好几剑,重新踩踏在长剑之上,退出战场。
北俱芦洲这帮耍剑的崽子,真真可恶,等老子打碎了宝瓶洲一百座祖师堂,到了你们家乡,就与你们自家的祖师堂,不以长棍碎之,换作好好与你们山头问剑一场。
登龙台上,一个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躯蜷缩起来。
一个黄衣童子战战兢兢站在台阶那边,都不敢登台,更不敢靠近那个惨不忍睹的主人。
稚圭一张脸颊贴地,盯着那个废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远点。”
那个先前跟随稚圭一起以齐渎走水成功的“黄衣童子”,这条昔年泥瓶巷的四脚蛇,赶紧慌张跑下台阶,蹲在登龙台脚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方才一个对视之下,他发现主人好像差点就要进食疗伤。
绯妃同样已经恢复人身,不过身上多出十二个窟窿,那不是寻常剑仙飞剑,难免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后脑勺穿透眉心那一剑,最为狠辣,不过绯妃比那条小龙的惨淡下场,还是要好不少。
至于十二把白玉京飞剑,也没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给她打碎一把,再截留下了其中一把,打算送给自家公子作为礼物。
战场重归两军厮杀。
藩王宋睦一声令下。
数十位大骊死士悄然动身,撒网一般,去往三处被蛮荒天下打穿的大门。
既是妖族大军撕开的大门,也是老龙城有意让出的道路。
不然蛮荒天下真的会蚁附老龙城,就此蜂拥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从来就没觉得老龙城守得住。
只是老龙城守不住的时候,得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死上足够多的妖族大军,尤其是妖族修士,至于宝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的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赶赴战场的死士,除了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更多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张“符箓”,每一人的战死,威力都会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自尽。
蔡金简问道:“就不担心有些死士畏死,临阵脱逃,或是干脆降了妖族?”
宋睦说道:“有肯定有,还会不少。只是不用担心。他们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骊王朝军方出身的死士,会先降再死。远远不止一人,而是先先后后,总计十二人。会逼着妖族军帐不纳降。再者战场形势这么乱,谁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战场前方,靠近簇拥而至的妖族那边,就亮起了一大团光亮。
苻南华趴在栏杆上,转头看了眼眯眼关注战场走势的宋睦,后者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来一位文秘书郎,以心声言语,后者直接御风去往议事堂。
苻南华收回视线,有些羡慕。
藩王的身份,枭雄之资质。
除了老龙城身后的南岳之前,大骊两支精锐铁骑,已经安静等待老龙城的被攻破,宝瓶洲东南和西南也有两条战线,开始了一场场的厮杀。只是暂时还不如老龙城战线那么惨绝人寰,只是这种“不那么”,只是相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大骊边军和藩属兵马的战死人数,每天都在急剧递增。
当然是驻扎在更前线的大骊铁骑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过也有一些被大骊王朝觉得战力尚可的藩属边军,会在第一线协同作战。
哪怕如此,这些一洲藩属国的实打实精锐,依旧会被大骊铁骑不太瞧得起。
由云林姜氏负责的一处辖境战场,一场大战落幕,夕阳下,大骊文武秘书郎,负责安排军士打扫战场,大骊铁骑出身的,较少,更多是藩属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将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战落幕后,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属精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一场场厮杀下来,战力悬殊,比那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碾压各国,更加明显了,才知道一件事,原来当年的一支支南下铁骑,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使出全部实力。
十几个人包扎好伤口的大骊精锐,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
其实大半都是大骊藩属国边军出身,只有三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铁骑。不过几场仗打下来,相互间关系才稍稍融洽几分。所谓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几句闲天。
一个出身大骊藩属的年轻士卒轻声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个仙老爷的说法,听说人死了,大多没了就没了,有些会变成游魂,能赶上头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机会变成鬼魅。”
那个被称为校尉的武将,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伤势,不然这会儿丢到那藩属家乡,当个清谈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过这个校尉大人,当然是昔年藩属行伍的旧官职了。如今别说校尉,都尉都当不上,只能在大骊边军捞到个副尉,还是前不久凭战功提了一级,今天这场仗之前,他本来还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现在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会重新变成之一。
他轻声笑道:“山河故乡如今还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没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原本运气好,还能多看几眼,倒成了运气不好。”
事实上,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进士及第出身。
程青转头望向身边的那个都尉大人,打趣道:“你们大骊在最北边,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年纪与程青差不多,但是投军入伍时,程青却还是个少年,还在寒窗苦读圣贤书。
程青曾经问过一个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何大骊铁骑如此强悍。
那个当了不少年大骊边军都尉的汉子,其实就是长得老相,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汉子想了半天,才说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说我刚入边军的时候,当第一次敌军的刀子,见了自家骨头后,给老伍长背着去包扎伤口的时候,都没敢扯开嗓子嚎几大声,其实老伍长不会怪,当时就只会自己怪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条好汉,那也得假装好汉。至于后来,反正就习惯了。
一个少年面容的大骊本土边军,怒道:“啥叫‘你们大骊’?给大爷说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则真是少年,才十六岁,可却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军骑卒。
少年心中腹诽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据说这家伙是那啥投笔从啥的人,反正就是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的,瞧见了那天边晚霞,便说像是喜欢的女子脸红了,还说啥月色也是个势利眼,不然明月夜在那绫罗绸缎之上,为何月光要比棉布麻衣之上,要更好看些?
尽扯这些教旁人只能听个半懂的废话,你他娘的学问这么大,也没见你比老子多砍死几头妖族畜生啊,怎么不当礼部尚书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马伍长说的是。”
姓马的少年总说自己姓马,所以一投胎来到咱们大骊,那就是大小奔着大骊铁骑去的!
少年见那程青如此,也不再计较,毕竟如今程青是半个副尉,至于为何是半个,终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没有拦着少年的言语,只是伸手按住那少年的脑袋,不让这小崽子继续扯淡,伤了和气,王冀笑道:“一些个习惯说法,无所谓。何况大伙儿连生死都不讲究了,还有什么是需要讲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泽……”
听到这里,少年刚要说话,给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脑袋,立即闭嘴。
大骊所有藩属国军伍出身,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级。无官身可降的,那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小卒。
程青打趣道:“马伍长,那个瞧着与你年龄相仿的宋仙子,这次瞧见没?这次帮你们包扎伤口,宋仙子哭鼻子没有啊?”
少年涨红了脸,大骂道:“你们读书人都是不正经的玩意,笑话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起来,咱俩过过手!”
程青摆摆手,“不敢不敢,认输认输。”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骊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来。
如今战场后方,药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骊兵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两种山上仙,道理再简单不过,一个能救命,一个能够让人活命机会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无论面容如何,都由衷喊一声仙子,男子则连姓氏带“仙”二字后缀,要知道大骊边军,对宝瓶洲山上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这场开了个头就不知道有无尾巴的大战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谁,敢跟老子横,这把大骊制式战刀瞧见没,我砍不死你,我大骊铁骑总能换个人,换把刀,让你死了都不敢还手。
而那个被程青说成是“宋仙子”的小姑娘,就是一位药家练气士,胆子不小,都敢跟着师门长辈来这边了,却喜欢偷偷哭鼻子。
少年不愿这些王八蛋多笑话他认识的那位宋仙子,立即换了一副嘴脸,问道:“都尉大人,听说你当年跟着咱们将军,一起去过京城兵部,咋样,衙门气派不气派?尚书大人,是不是真跟传说差不多,打个喷嚏比雷声响?”
不苟言笑的都尉扯了扯嘴角,就当是笑了,“当年我就是给将军当亲军护卫,才有机会去京城走了一圈,没有公文,兵部衙门进不去,偷溜进去找死不成。只能乖乖在外边等着将军,衙门口人来人往,我就壮起胆子,摸了摸石狮子的鬃毛,这不还没摸过瘾,将军就出来了,说谈完事情了,换个地儿,有个朋友在兵部下边的一个衙门当差,混得没啥出息,一样大官帽子,身上一样的官补子,在衙门里边每天喝茶水,跟在沙场上每天喝马尿,怎么比?”
说到这里,都尉王冀说道:“其实将军朋友里边,在京城混得出息的,也有两个,我都熟,以前还挨过不少打骂,都是将军当年所在老字营出去的,只不过将军比较要面子,没脸去挨白眼。将军每次在京城忙完事,只要不着急返回边关,都会走趟京畿,用将军的话说就是这些老朋友,当官都不如他大。”
那些老朋友,其实未必有多老,也不是混得不好,而是早早死了。
程青心中叹息。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般随口说出的拉家常,其实让程青这个读书人,觉得意思却大。
都尉王冀却不知程副尉多想了,只是缓缓说道:“我就又跟着去了趟武库司直属衙门,结果将军那个朋友刚好有事,我只好陪着将军坐在旁厅,一下午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茶叶没几片,水管够。将军挺乐呵,说咱们兵部当官的,就是穷啊,是真穷,不比那礼部只会孙子跟老子装穷。将军一贯嗓门大,这话凑巧给外边当差的听了去,就很快送来了一小罐子茶叶,与将军笑着说可劲儿撒茶叶,如今不一样了,户部以前那叫一个猴精抠搜,茶叶都要按两给,如今阔气了,总算晓得按斤算了,咱们将军就等这句话呢,立即起身抱拳,说托福托福,亏得我以前跟过的刘老校尉,如今升官当了户部侍郎。”
“那当差的老人,便立即大笑起来,说那咱哥俩算半个自家人啊,相互问起边军履历,好嘛,真攀上了亲戚。原来户部刘侍郎当校尉的时候,咱们将军是斥候都尉,又不曾想刘侍郎刚刚投军那会儿,老人就已经是伍长了。将军就要让老人坐着喝茶,他帮着看门去,老人笑着说不能够,一码归一码,在边关罚酒好吃,如今在衙门当差,罚酒可就不好吃喽。”
听到这里,少年问道:“都尉大人,你当时就没主动要求当门去?”
王冀一愣,摇头道:“当时光顾着乐了,没想到这茬。”
少年啧啧道:“都尉大人啊,你当兵杀贼真不耐,我给都尉竖起两根大拇指都嫌少了,可都尉你真不是啥当官的料。换成我,早跑门口望风去了,好歹让老伍长与将军喝上一壶茶。”
王冀伸手一推少年脑袋,笑道:“将军说我不会当官,我认了,你一个小伍长好意思说都尉大人?”
王冀原本打算就此打住话头,只是不曾想四周袍泽,好像都挺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加上少年又追问不已,问那京城到底如何,汉子便继续说道:“兵部衙门没进去,意迟巷和篪儿街,将军倒是专程带我一起跑了趟。”
那两条京城街巷,是出了名的将种如云。
少年眼中满是憧憬,“咋样,是不是戒备森严?让人走在路上,就不敢踹口大气儿,是不是放个屁都要先与兵部报备?不然就要咔嚓一下,掉了脑袋?”
说到这里,那个年轻伍长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个玩笑,比较有水准了,值得回头跟手底下几个小崽子唠叨唠叨。岁数大咋了,还不是大爷我手底下的士卒?
王冀摇头道:“一开始紧张得两手冒汗,比上战场还怕,走着走着,也没啥两样,就是两边树木,都上了岁数,大夏天走在那边,都走树荫里边,让人不热。”
这位都尉没好意思说,当时是自己一转头,就瞧见将军两眼炯炯有,毫不怯场,好一个龙骧虎步,才跟着没啥紧张了。
至于将军当时是不是强自镇定,以前没多想,就没问过,打算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问一嘴。
那少年斜眼那程青,大笑道:“意迟巷,篪儿街,听听!你们能取出这样的好名字?”
程青点头道:“能取出一样好的名字来,只不过意迟巷和篪儿街,只有大骊能有。”
这是一句肺腑之言。
年轻伍长大怒道:“看把你大爷能的,找削不是?!老子赤手空拳,让你一把刀,与你技击切磋一场?谁输谁孙子……”
王冀再次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丢人现眼,笑骂道:“人家是在说好话,长点心吧。以后多读书。”
那年轻人凑过脑袋,悄悄说道:“好话坏话还听不出啊,到底是咱们都尉一手带出来的,我就是看他们心烦,找个由头发发火。”
都尉只是重复一句,“以后多读书。”
这个年轻伍长,在都尉眼中,其实就是个孩子,何况十六岁,年纪大吗?
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够活到太平世道,就可以多读书。
让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官稍大的,先死。
都尉没有跟年轻伍长说那衙门当差的老人,取茶具和递茶罐的那只手,很稳,但是刻意掩藏的另外一只手,颤颤巍巍。
是在战场上给砍断了手筋。
至于老人那只不会颤抖的手,则少了两根半手指头。
边军斥候,随军修士,大骊老卒。
大骊王朝最重这些。
动辄就会先死。当了仙的都还不惜命。以及在战场上活得久的人。
文官老爷,仙风采,名士风流。
大骊王朝如今也认,但是只要遇到前者,都给老子靠边站!
他们这些大骊铁骑与各国藩属兵马在组建、合拢之初,大大小小,冲突不断,不止是言语上的,双方经常动手,他为此也没少出手护着自己的手下,好歹讨要一个过得去的公道。只求大骊边军那拨锐士悍卒的言语别太过分,就足够了,不敢奢望更多。所幸大骊边军律例一直在那边搁着,藩属边军打不过,
那些个言语无忌的大骊边军,也不敢闹大,而且往往在演武场上打趴下对手,回去就要被拎回演武场,当场挨一顿没有半点水分的军棍。大骊边军看得见,藩属兵马一样看得见。
或是按照某些大骊边军习俗,被刀背狠狠敲打裸露背脊,更有甚者,违例重了,会被战马拖拽,整个后背都要血肉模糊,
怪的是,一起扎堆看热闹的时候,藩属将士往往沉默不语,大骊边军反而对自家人起哄最多,使劲吹哨子,大声说怪话,哎呦喂,屁股蛋儿白又白,晚上让兄弟们解解馋。大骊边军有一怪,上了岁数的边军斥候标长,或是出身老字营的老伍长,官位不高,甚至说很低了,却个个架子比天大,尤其是前者,哪怕是得了正统兵部官衔的大骊武将,在路上瞧见了,往往都要先抱拳,而对方还不还礼,只看心情。
甚至亲眼见过一幕画面,一位从五品的年轻武将,从别处军营骑马来此议事,离开军帐后,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伍长,竟是立即翻身下马,与那老伍长抱拳致礼。此人年纪轻轻,据说还是那篪儿街将种门庭出身,如今手握大骊边军五千精锐兵马,还是一个老字营!
搁在宝瓶洲藩属国,此人权柄之重,兴许比本国什么大将军都要大了
那老伍长却只是伸出拳头,敲了敲武将鲜亮甲胄,还使劲一拧年轻武将的脸颊,笑骂道:“小王八蛋,功劳不多,当官不小。难怪当初要离开咱们斥候队伍,摊上个当大官的好爹就是能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娘的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找你,你当爹,我给你当儿子。”
然后老伍长轻轻一巴掌甩过去,“滚远点。不当只能送死的小卒子了,以后就好好当官,反正还是在马背上,更好。”
王冀突然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说道:“各位,咱们其实恩怨多了去,也大了去,可不管如何,如今都是沙场袍泽,都是悬佩一把大骊制式战刀的人,漂亮话说不出口,我王冀也不晓得说,就一句,咱们大骊战刀,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媳妇,人手一个,别嫌少!”
副尉程青和那少年伍长,还有其余所有人,都有些笑意,有些笑出声,有些没有而已。
小小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各国铁骑的马蹄一起去听海潮声,不问世事的山上仙重返山下,绿林好汉与那江湖豪杰,一起投身沙场……
而那更为广袤的桐叶洲版图上,有那托月山百剑仙之一,身在一座屁大的偏远仙家山头,手心抵住剑柄,长剑钉入一具尸体的头颅。只觉得遗憾太不尽兴,不费吹灰之力就宰了个金丹。
这位剑修身后,是一座破碎不堪的祖师堂建筑,有来自同一军帐的年轻修士,抬起一只手,色泽惨白的纤细手指,却有猩红的指甲,而祖师堂内有五位傀儡正在辗转腾挪,好似在那修士驾驭下,正在翩翩起舞。
有那坐在巨大京城废墟中的大妖,身躯庞大,覆盖住小半座京城,身躯偶尔微微一动,就要碾碎无数老故事。
一道道金色光彩,破开天幕,跨过大门,落在桐叶洲版图上。
当其中一位巨大的远古灵走过人间,身后拖曳着七彩琉璃色的光阴。
甲子帐昭告桐叶一洲,所有桐叶洲本土妖族,只要能够就近找到一座军帐,按照境界高低,一律封正为不同品秩的山水灵,
重返故地后,打碎各地文庙,只保留下武庙,当那城隍爷、山水正,自行筹建祠庙,收拢香火。
还有人说既然我们能过一座剑气长城,没理由过不了一座小小老龙城。
周密站在桐叶洲最北端的一处渡口,望向身在宝瓶洲中部的崔瀺,微笑道:“虽说已经让绣虎失望,却不能让绣虎太失望。”
崔瀺转头望向远处,稍稍偏移视线,分别是那扶摇洲和金甲洲。
周密点头道:“再做谋划,来不及了。”
扶摇洲那边,先前有那剑光万千,去往所有残存于世的众多书院学塾处。
已经让出大半山河的金甲洲,妖族大军依旧不断往北稳步推进。
在一处大局已定的战场上。
一头飞升境大妖,与那曹慈一伙人狭路相逢。
大妖下令让那大军散开,手持一枚火红葫芦,鼓吹三昧真火。方圆数百里,皆是焦土。
不过那一袭白衣依旧在出拳。
战场之中,犹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女子,已经被大妖麾下一位极其稀罕的九境巅峰武夫,刚好与她耍耍,捉对厮杀一场。
这场大战,几乎集结了金甲洲仅剩的精锐兵马,和众多上五境和地仙的山上战力。
与那妖族大军厮杀一月之久,原本胜负皆有可能,金甲洲最终惨败收场,因为一位金甲洲本土老飞升大修士的叛变。
大道尽头,命不久矣。
老修士便要人间旧山河,与他一人万古同悲。
在纯粹武夫之间的厮杀之际,一个上五境妖族修士,缩地山河,来到那女子武夫身后,手持一杆长矛,两头皆有锋锐矛头如长刀。
就要一矛砍掉那女子的头颅。
至于是否会误伤自家的九境武夫,得了一桩战功再说。
就在那年轻女子武夫刚刚身体前倾、同时微斜头颅之时。
那玉璞境妖族手中一端锋锐矛尖之上,突兀出现了一个矮小干瘦老者,脚踩矛尖。
白发,紫衣,赤脚。
老人的紫色长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
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晶莹剔透,清晰可见里边的景象,星光点点,如同收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在酒壶。
骨瘦如柴的老人,刚刚从中土洲赶来,与那金甲洲飞升境曾经有些小恩怨,只是终究来晚了一步。
那个上五境修士再次缩地山河,只是那个矮小老头竟是如影随形,还笑问道:“认不认得我?”
偷袭不成便撤退的玉璞境,这次竟是直接舍了本命铁矛,瞬间转移山河在数百里之外,不曾想那根长矛便与老者一起跟着到了新地方。
老人笑道:“不讲究啊。死去。”
一头玉璞境妖族,当场身躯连同金丹元婴、阴阳一同粉碎。
连那糟老头子到底施展了什么术法通,临终都不曾察觉到丝毫。
那杆铁矛摔落在地,老人依旧“站在”远处,一拍脑袋,略显歉意道:“忘记你听不懂我的家乡方言了,早知道换成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老人瞥了眼其余两处战场,看样子都不用自己掺和。
桐叶洲北端渡口,周密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崔瀺应对。
看似处境不太妙的萧愻,如今身上所披“法袍”,是那周密故意剥离出来的桐叶、扶摇两洲的浩然气运,那左右只管倾力出剑,反正半数落在文圣身上。可要是不出全力,那就得试试看萧愻的倾力出剑了。
除此之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绣虎你让那左右瞬间跨洲,那我周密比你手笔略大些许。
金甲洲战场上,老人蓦然大皱眉头。一个身形拔高至天幕,忧心忡忡望向南边的扶摇洲。
这个老人,他叫于玄。
或者可以说为“符箓于玄”。
就像提及诗仙必是那位最得意,提及武必是大端王朝的女子裴杯,提及狗日的必然是某人。
亚圣一脉陈淳安,独占醇儒。龙虎山大天师,独占雷法。
这个老人,则独占天下“符箓”。
好家伙,六头畜生,齐聚一洲?
白也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