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在诗人迷失的地方,他的祖国也迷路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就因为没有听从诗人的劝告。
无法挽留了,那个执意要为祖国作出牺牲的人。
他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个梦。他没有死,只是梦见自己死了。他没有死,他在梦中活着——在自己的梦中,乃至别人的梦中。
我是后来的诗人中的一个。我梦见了屈原——走在最前面的诗人,同时还梦见了他的河流。或者说,我梦见了屈原没死,屈原只是睡着了,屈原睡在水底做梦……
我经常假设屈原那艰难的处境,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在精上的同一种压迫面前,屈原投水了,而我则留在了岸上。这并不妨碍我把自己当作屈原的影子。影子总会逃生的。但我弄不懂:自己是更坚强呢,还是更怯弱?是因为热爱生呢,还是因为畏惧死?写诗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屈原:已经死过一回了。死过了的人无法再死。我无力援助水中的屈原,但屈原分明拯救了我:我用他的死,换取了自己的生。因为我通过他而学会规避那片致命的沼泽。我能够健康、强壮地活到今天,欠屈原一份人情。
我没有看见那张隐蔽性极强的蛛网。我只看见了悬空的蛾子僵硬的尸体。它肯定被什么给粘住了!否则为何既不飞走,又不落下?当然,也有可能所有的悬念都是多余的,因为谁也无法编织出无限透明的网。那么只能说明:空气也会杀人!这只无辜的昆虫,被虚无捕获了,并且制作成足以证明其确实存在的标本。我估计屈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有的诗人都是这样:不怕死亡,却怕虚无,因为虚无比死亡更难以摆脱。他逆来顺受地承担了命运的任何惩罚,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惩罚就意味着了结。这是他倍感轻松的原因。
回到汨罗江,回到一个只在梦里来过的地方。景物没变,而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不是我梦见屈原,而是睡在水底的屈原,梦见站在岸上的我。我希望自己能代替他继续活着,走完剩下的路。
我仿佛亲眼目睹了一个人披头散发沉入激流的过程——就像一件在洗衣机里被疯狂甩动的衣服。我希望那不是他。他不在这里#蝴的灵魂,已妥善地藏起来了。他的灵魂,仍然在岸上……
那个人走向汨罗江。那个人赤脚走在沙滩上,手上提着怕被溅湿的鞋子。那个人终于停住脚步,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又仔细叠放在一旁……估计他每天入睡前也是这样。为了第二天早晨来后能够更方便地穿上。这是一个良好的习惯,改不掉也不必改。
那个人没有回头。不知道我在背后看着他,很多人在背后看着他。
而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甚至看不清楚他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那个人伸展双臂,准备跳入水中。我真想冲上前拦祝蝴呀!我甚至都已经起跑了。我想,即使来不及劝说他,我也能及时地把他从汨罗江水里捞出来,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然而我最终站住了,庆幸自己没有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情。因为在他跳水的一瞬间,我看清楚了:他其实还穿着一条鲜艳的三角游泳裤。那个人不是屈原,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游泳者而已。即使屈原确实是在这个人跳水的地方跳水的,也早已经死了。我这个迟到者,怎么追赶也来不及的。
但在那一瞬间,我差点误以为自己与屈原置身于同一个时代。错觉也是很美好的:隔着时光的河流,我向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溺水者伸出援助的手……
吃粽子的时候我不仅想到屈原,还想到屈原的姐姐。她叫女须。粽子就是她发明的。她用菖蒲的叶子包裹糯米投入江水喂养(“贿赂”?)鱼虾,以防它们出于饥饿啄食诗人的遗体——这是一种令人落泪的祭奠。多么细心的女人啊。
屈原是孤独的。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其它亲人。
屈原的的姐姐是我的姐姐,她养育弟弟,其实是在养育一具未来的尸体。她甚至还要额外喂养那些围绕溺水者转圈的游鱼。所谓的粽子,是姐姐节省下的口粮。
做诗人的姐姐多么累呀。简直比做诗人的妻子,还要痛苦。因为妻子是可以选择的。做诗人的姐姐,等于做半个母亲,再加上半个妻子。她不关心政治,却间接地成了牺牲品。她不懂历史,照样进入历史之中。她不会写诗,但她与诗人天然有一种血缘关系,比国王更重要。作为诗人,我不仅尊敬屈原,同样尊敬他的姐姐。屈原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
国王使屈原伤心了。屈原,使他的姐姐伤心了。我从屈原身上,找到惟一一个不够完美的地方。姐姐在思念着一具尸体,而尸体在远方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我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屈原比我幸福。他有姐姐。生前和死后,都在照顾着他,把他当成长不大的孩子。我的姐姐,在哪里呢。
今年的端午节,一个孤独的诗人在旅途上吃粽子。他想象着:这是他面容模糊、失散多年的姐姐,给做的。所以,他必须好好活着。
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当代诗人海子,写过一首《姐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青海的一座小城),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我稍加修改,转赠给屈原的姐姐(同时也是全体诗人的姐姐):“姐姐,今夜我在汨罗江,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