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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成吉思汗

14.所有的回忆,都从第一棵草开始。它是整个草原的根。原地不动,释放出无限的生机,又能够在秋风中悄然收回。一棵草绿了又黄,孤独的狂欢#嚎毫不在意自己所产生的影响……要在茫茫草原寻找到它,并不容易,它总是从羊的齿缝间挣脱——不管第一只羊,还是最后一只羊,都理解不了草原的真谛:再伟大的帝国,也要从第一棵草开始。它是构筑一个梦所需要的全部现实。即使成吉思汗也不例外。不过是被这棵草绊倒的露珠!

15.史诗里的英雄不断成长,飞快地度过他的童年、青年、壮年……那位真实的英雄,则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看见史诗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史诗里的英雄,骑上另一匹马,挎上另一把刀,去战胜远方的宿敌。而他的敌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个。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英雄从一片草原出发,在纸上,找到另一片草原。纸做的草原,每翻一页,相当于一天,甚至一年……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装扮自己,以免被无关的人认出。他也经常借别人的声音发言。他骄傲于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在死后,还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当然,他还可以与自己的后代同时降生。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有限的生命变得万能。史诗里的英雄活了,意味着他的原型的彻底死去。我简直分不清:更爱哪一个?或者,谁是谁的替身?

16.我不是英雄,但我热爱英雄。我也曾经想做英雄,一个诗歌英雄。英雄等待着诗人来描写他,诗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也在等待着,等待着遇见——能给自己带来灵感的英雄。不管这英雄是活在历史中的,还是纯粹诞生在自己想像中的。真正的英雄应该有几分诗人气质,像成吉思汗那样对未知的世界充满激情。真正的诗人,又怎能没有英雄情结呢,又怎能没有一张理想的版图(它比任何军用地图要辽阔得多又微妙得多)?英雄征服现实,诗人征服自己的想像。他们分别在现实与想像中开疆拓土……然而沿着成吉思汗西征的路线重走一遍,我的英雄观产生了动摇。在一座被毁灭的古城遗址,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成吉思汗问我为什么不想做英雄了。我是这么回答的:“英雄不是想做就做得了的,血要热,目光要冷,心要狠。一个梦,会给现实造成多少废墟?我现在连想都不愿想,或者不敢想。做英雄其实很累。你不是我的偶像。我宁愿做一个不会骑马的人,比英雄慢半拍,不慌不忙地走过昔日蒙古汗国的领地。哼着的小曲儿,与史诗无关!”醒来,我不知道是背叛了成吉思汗,还是背叛了自己?

17.成吉思汗西征,兼并了中亚和南俄,把钦察草原分给长子术赤,伊犁河流域、河中地区、焉耆以西直到咸海地区分给次子察合台,天山北路的塔城、额敏、和布克赛尔、阿勒泰等地和蒙古高原西部分给三子窝阔台,成吉思汗领地即蒙古中心地区则由幼子拖雷继承。其后蒙古帝国又进行过两次西征,一次进抵奥地利和意大利国境,另一次攻取了伊朗、巴格达、叙利亚。在漫长的战线上,西域成了重要的补给站。蒙古军正是以西域为跳板走向世界的,“大约占据了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开化地区。”据校旱家高建群说,西域大地上所有那些重要的地理名称,都是以蒙语来命名的。阿尔泰山意为“盛产金子的山”,阿尔泰第一峰奎屯山是成吉思汗命名的,意为“多么寒冷的山”。天山与阿拉套山的夹角,赛里木湖畔的博尔赫拉,蒙语为“青色的草原”。呼图壁蒙语的意思是“高僧”。在新疆,我发现许多山的名字中出现“塔格”,譬如慕士塔格山,库鲁克塔格山,觉罗塔格山……“塔格”是蒙语“山”。乌鲁木齐,现在谁都知道了,意思是“美丽的牧场”。不仅新疆如此,甚至俄罗斯境内的“喀山”、“克利米亚”等,也都是蒙语命名。高建群觉得成吉思汗这个人物真了不起:“他是不朽的,那些地名像纪念碑一样,是他所以不朽的保证。”西域一度成为成吉思汗子孙们的天下。即使今天,在巴音布鲁克草原,在和布克赛尔,在阿勒泰,我随时都可能碰上他的后裔。我从这些蒙古族牧民的面容、情,看到成吉思汗的影子。成吉思汗,如果我跟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话,一定会请你也给我起个蒙语的名字。额尔齐斯河畔,你的后代,一位蒙古族诗人,倒是送了我一个笔名:“查干朝鲁”。大意指“白色的石头”。我要这么用来称呼自己,你同意吗?

18.草原上已没有大雕了,甚至很难见到弯弓搭箭的猎人,可成吉思汗的影子无所不在。毕竟,这里曾经是他世袭的领地。我面对的是一片属于幽灵的草原:风起云涌,残阳如血……成吉思汗,一个令世人无法忘记的名字,一个伟大的幽灵。一草一木似乎都与之血脉相连。这也许是我想像力过于发达造成的。或者说,我是为了求证对于历史的想像来到草原的。空间的距离已不存在,我毕竟已荣幸地置身于这位射雕英雄的生存空间。惟一能构成障碍的就是时间。漫漫长夜,可以削弱他对现实的影响,却难以推翻他在我这类怀旧的游客心目中的位置。我是特意来拜访成吉思汗的。虽然他已经不在了。整个亚洲大草原,仿佛缺席者的宝座,被寂寞的苍穹拥抱着。我仍然蹑手蹑脚,怕惊动了亡灵的世界。迎面而来的那个抱着马头琴的蒙古族骑手,体格剽悍、相貌英俊,他能否算得上成吉思汗形象的翻版?成吉思汗,是否也长得这般模样?我欣慰地发现:英雄已用一把精巧的乐器,取代了原先手中紧握的刀剑……

19.草原对于我更像一个博大的梦境:风吹草低、牛羊成群,无意识地祭典着遥远的往事。我目睹的这一景像,肯定也曾经呈现在成吉思汗眼中,他是否也跟我一样感动?只不过他那个年代的羊群,恐怕早已化作天上的云朵。成吉思汗,一个古老民族的领头羊,他的权威,他的尊严,似乎至今也不曾消失。哪怕他本人的葬身处都是不解之谜。据说他出征西夏途中,发现一块风景优美的宝地,就抛下马鞭作为记号,以图来日掩埋尸骨。他的子孙后来也确实执行了他的遗愿。只不过未留下任何痕迹,并且守口如瓶。自然很令后世的盗墓者技穷。没有哪位帝王,能比他更纯粹地回归泥土,而不用顾忌身后的毁誉。他像影子一样消失,又像影子一样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一生都在营造一项巨大工程:使蒙古到中亚的整个大草原都成为自己的陵园。他也确实做到了。问一问那些沉默寡言的游牧者:他们可曾怀念成吉思汗的时代?英雄创造的业绩太难超越。他们更像是心悦诚服的守陵人,世代相传地守护那历经风雨消磨而未缺损变质的荣耀。

2o.英雄就是英雄,是历史舞台上唱主角的。与之相比,我、你、他,都属于凡人,属于配角。这不得不承认。一位叫布尔霖的美国学者认为:“中国之兵学,至孙子而集理论上之大成,至元太祖成吉思汗,而呈实践上之巨观。”没有比他更勇猛的武夫了,曾经大肆涂改世界的版图。哦,真正是大手笔!有人说:拿破仑都不得不拱手认输,不敢去争那顶“世界最伟大的征服者”的桂冠。在成吉思汗眼中,国界、种族、方言乃至时间都是没有意义的,江山大一统,自己才是主人,世界永远超脱不了箭的射程。现代人变得越来越谦卑、胆怯。何时才能恢复他的胆量?可以说,巨人首先靠胆量成为巨人的,然后才靠膂力。这支摧枯拉朽的利箭早已射出去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弯弓,供后人参观。它永远只是陈列品:再没有谁,能把弓弦撑开(简直需要力),甚至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了。我面对的是一片松弛而沉默的草原。我与草原之间,隔着一个人的影子。哦,那再也拉不开的地平线!

21.按道理讲,草原最容易埋没记忆,用野火、用流沙,用风暴……游牧民族的生活区域,几乎找不到堪与时光抗衡的永久性建筑。连蒙古包都是可以拆卸、搬运的。这不妨碍它拥有自己的、自己的话。蒙古族把成吉思汗的名字供奉在内心的殿堂。怀揣精火种四处流浪,都是一种骄傲。谁也无法否认:大地曾经因为他而颤栗。这个最伟大的流浪汉,一只脚站在亚洲,一只脚跨向欧洲。仅仅跨了一步,就在地图上留下巨大的足迹。他的步伐,他的身姿,改变了人类的进程。草原既是其诞生地,又是其安葬地。他没有留下一块明确的墓碑,却让整整一个喧嚣时代为自己殉葬。这最朴素同时也最华丽的葬礼:大英雄的时代结束了。直至今天我仍感受到那种折戟沉沙的秘与悲哀,那种血腥的气氛。一个人,使一座草原成为传。草原仿佛有两个,一个属于现实,另一个属于亡灵。我既热爱它的真实,又痴迷于它的虚幻。就后者而言,我仅仅是在成吉思汗的领地上做客。我没法不激动,没法不紧张。

22.鄂尔多斯的成吉思汗陵,估计只是一座衣冠冢,为了给后人留一点安慰?英雄本人是不需要安慰的。英雄去了哪里?他已变成了风,在草原上吹过来吹过去。无形的英雄才属于最高境界。最初修筑时征用吐尔扈特人五百户作为守陵者,其后裔世世代代在陵园周围生生不息,忠实地继承着卫士的使命,成为游牧民族中永远留守于原地的一个分支。他们终生的游牧就是围绕成吉思汗陵的巡逻,这也是最富于责任感的诗意游牧了。他们是记忆的卫士,生了根一样固执地以血肉之躯维护着草原最辉煌的一段往事。一生的游牧都限制在方圆几公里之内,却可以上溯到八百年以前。这是空间与时间的双重游牧。哦,英雄时代最后的哨兵,最后的守望者。热爱蒙古史的张承志说过:“蒙古草原由于它承载的文化的游牧性质,用一句考古行话:草原上很难形成文化堆积。连续两千余年的北亚游牧文化,并没有如数地留存至今。我不能说,游牧的蒙古人只有成吉思汗陵这一处国宝;但是,成吉思汗陵确是蒙古人和北亚游牧民族拥有的最贵重的遗产……”至于以忠贞信义著称的守陵者吐尔扈特人,同样是英雄的遗产,一份活着的遗产,誓言的火种在大地上代代相传。他们生命的意义似乎就在于捍卫祖先的荣耀与名誉。我敬仰英雄,也同样敬仰这英雄的卫士,一群在未完工的建筑中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什么叫做历史?历史就是众多的无名氏构成金字塔的庞大基座,用手足、用脊背、用膝盖、用模糊的血肉把金字塔尖的那个大英雄给一点点地托举起来。虽然你看不见他们在使劲……

23.我一一瞻仰成吉思汗陵的陈列品,包括完好无损地供奉于军帐里的马鞍、弓箭、宝剑。视线最终凝聚在成吉思汗用过的那把牛角弓上。这正是诗人**描述过的一代天骄射大雕的那把弯弓。恐怕只是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分钟,英雄才依依不舍地将其交出。它已成为被岁月缴获的战利品。射雕英雄今安在?旧物尚存,而往事已老。当年英雄建立旷世功勋并且令世界胆战心惊的武器,黯淡无光地成为旅游景点的纪念品,纪念那消逝于重重帷幕背后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永别了,武器!永别了,古老的战争!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姗姗来迟的和平。和平的年代也是英雄纷纷下岗的年代。用北岛的话来说:我只想做一个人。英雄只有在回忆录里才会出现。

24.为了纪念八百年前的蒙古汗国,乌兰巴托的一尊成吉思汗塑像顺利完工。另一个英雄诞生了,他还需要重新学会呼吸;同时诞生的还有他的坐骑,一匹跑得最慢的马,在原地踱步。插满箭囊的箭簇,少了一支,那是他早已射出的……谁生下了成吉思汗?莫非只是几个不知历史为何物的工匠?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也难以挣脱石头的拥抱。最伟大的征服者,往往无法征服自己,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想够飘过头顶的云,却总也够不着)。好在这是一个理想的比喻:英雄再也不会从马背上掉下来。

25.草原在等待着第二个成吉思汗,而他至今还未做好准备,只能让大家失望了。这就是草原的悲哀:一个人早已死去,另一个人尚未出生,中间将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即使每天都有人想当英雄,草原也感到寂寞呀。它的担心是否多余:真正的英雄已经绝种?就像消失的恐龙,只留下一大堆无法孵化的恐龙蛋。是啊,只有英雄才可以催生英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是成吉思汗塑造了一代人。

26.假如荷马成为成吉思汗的随军诗人,沿着丝绸之路远征,骑马,而不是乘船,他一定会写出第三部史诗。假如我参加特洛伊争夺战,没准、没准会成为荷马。可惜我错过阿伽门农,又未赶上成吉思汗,只能在和平年代做个落伍的小诗人。我其实不想做自己,我总想做别人,譬如荷马那样的,把琴弦当作弓弦来拉开,射出密集的诗句,让你躲也躲不掉……古希腊的战船已焚毁,蒙古的马队也退役了,陪伴我的只有烟灰缸里升起的一缕硝烟。当诗人再也无法跟英雄攀上亲戚,历史就和诗脱离了关系。我真傻啊,觉得所有的历史就该是罗曼史:“成吉思汗一路向西,编造了一千条理由,私心里是为了抢夺金发碧眼的海伦,虽然他并不知道海伦是谁,更不知道谁是荷马……”在诗人眼里:为美女打起来,才算得上圣战。成吉思汗的远征军,有僧侣、道士、厨师、技术员、农民工,偏偏忘了带一位诗人!这构成最大的损失:征服再多的城池有什么用?如果没有得到一部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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