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妈啦巴,没爹的孩儿真可怜。”
刘辉见马荣不进盐酱,他改变策略:“别看刘占山总惹事,人家刘占山有头脑,他给北贺村的队长送去槽子糕,北贺村的队长给他说好话。”
刘辉把话点出来,马荣再装傻已经不行,他咬咬牙,直截了当地说:“朱工作,这么着,我把两只芦花鸡送给你,你替我说好话,妈啦巴,你看怎么样?”
刘辉笑一下,转回身说:“我做为工作组长,不会要群众的一针一线,可我求领导也是人情嘛,总得有见面礼。”
马荣招呼老婆抓鸡,被刘辉制止,他说:“刘占山给北贺村队长送了槽子糕,人家替他说好话,起一点儿作用,关键是刘占山为北贺村的队长办了大事,把队长的姑娘整到咱刘屯,后来听说刘占山还送给人家一筐鸡蛋。”
刘辉往鸡窝看,提示马荣听懂他的话。
马荣举得刘辉太贫,联想起二倔子被害,真想在家里结束这个无赖的性命!但他不敢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这一家人都等着他挣工分儿吃饭。
马荣说:“妈啦巴,我豁出去了,家里没鸡蛋,我到亲戚家去借,也给你送一筐鸡蛋,你把这事整明白,妈啦巴,谁也不欠谁。”
“咳,咳?这话就不对了!”刘辉装成正人君子,又说:“你也别准备鸡蛋,我也不给你说情,公事公办,上边爱咋整咋整。”
“我又哪错了?妈啦巴,我是不会说话,你别挑我行不行?”
刘辉很正经地说:“我不是挑你,是你的话太难听,也没有这样办事的。求领导,你这点血都出不来,还能成?回头我还得向上边说好话,不然领导看不上这点儿东西。”
马荣心疼正在下蛋的芦花鸡,把它送人和丢个孩子一样难受。他明知刘辉敲诈他,还得用好言相送。他和刘辉有刻骨仇恨,还要装成一个战壕的战友,人家要把他从战壕里扔出去,他装出笑脸相求。他还要借鸡蛋,然后省下口粮还,真是太难受!没办法,只好认准一个理儿,千重要,万重要,不当反革命分子最重要。
怕刘辉有变,马荣让刘辉先拎走鸡,然后去筹划鸡蛋。刘辉不同意,让马荣备齐了一同送到他家。
马荣借筹备鸡蛋的机会把马文、马向勇找到刘仁家。马文还要把马向东找来,马向勇不同意,他们请来马向前。
马向前听到刘辉索要鸡蛋,立刻火冒三丈,大声吼:“这个带犊子,简直没人性,向勇大哥没得罪他,他把你整到公社去专政。嘿、嘿也好,不是他,吴大叔死不了,把一个起不来炕的病人强拉硬拽拖上车,那还有好?”
刘仁小声说了公道话:“咱们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要说抓吴大叔和向勇,还真和刘辉没关系,他那时最不得烟儿抽。咱都看到的,是向东亲自把吴大叔拖上车,抓向勇时,向东也在场。”
马文低着头抽蛤蟆烟,翻一眼刘仁,希望他少提这个事。
马向前说:“咱不说吴大叔,我爹是刘辉害死的吧?嘿、嘿也好,我早晚报这个仇!”
马文抬起头问:“怎么报法?”
“我用镰刀劈了他!”
马文说:“刘辉就在他自己家,你去劈他,省得你老叔去送礼。”
马向前瞪着眼说:“我不敢咋地?嘿、嘿也好,我劈刘辉就像杀只小鸡,光杀他不合算,我得带上胡永泉。”
马向勇在地上晃,瞅了瞅马文,打断马向前的话:“咱自家人就别打嘴仗了!让向前去杀刘辉,付亚辉那关过不去,还是替我老叔想想可行的办法。”
马文说:“我到上边告刘辉,告他不听**的话,不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欺压百姓,收刮民财。”
马向前说:“我看行,公社被胡永泉把持,咱直接告到县里。我出民工时,县长和我握过手,嘿、嘿也好,那才叫好干部呢。只可惜啊!他成了**和邓小平的同伙,成了走资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穿得挺朴素,跟民工吃一样的饭,又没有小老婆,挺清廉的,走那条路干啥?嘿、嘿也好,要是有他在,准能把刘辉告倒。”
马向勇晃出怪论:“你说的那位县长,就是不打倒,他也不会向着老百姓,说不定和胡永泉一样,也有小老婆。”
马向前反驳他:“你这话有问题,嘿、嘿也好,要是别人这样说,我就和他做斗争。”
马向勇说:“这不是在家里说吗,没有外人,我还不说点儿真话?大家想一想,向前说以前的县长清廉,我也信,那是有县委书记约束他。八路军能打胜仗,是因为政委和军长互相制约,谁敢胡来?谁敢不听指挥?谁敢贪生怕死?县长和书记也是相互制约的,有假话,留着点儿,有贪念,忍着点儿。现在不一样,革委会主任掌管党政大权,握着枪杆子,在当地一手遮天,只要把上级伺候好,跟土皇帝没两样。土匪还有压寨夫人,胡永泉找小老婆根本不稀。”
“你的话太反动,在外面千万不能讲。”刘仁说完闭了嘴。
马向前有些不服气,他问:“照你这样说,就没有王法了?”
“我不信什么法不法,权力集中在个人手里,什么法都得为他个人服务!”
马文泄了气:“这么说,刘辉就没说没管儿了,我们的仇永远报不成?”
马向勇把目光投向马向前,只是晃,不再说话。
刘仁表白自己的观点:“我看大家还是凑齐鸡蛋给刘辉送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怕刘辉吃了会噎死。”马文说:“刘辉害我们,我们还要给他送礼,这算啥屁事儿?”
刘仁说:“往上告也好,通过法律也好,无非是两种可能,一个是没人管,或者管不了,一个是告倒刘辉,不管哪种可能出现,对马荣老叔都没好处。刘辉的错误,只不过跟社员要点吃的,能算多大事儿?而马荣老叔犯得是政治错误,凡涉及政治的问题说大就大,为一句话掉头的大有人在。我看老叔还是认清形势,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
马向前嘟囔:“戏匣子里总讲廉洁奉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私下里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嘿、嘿也好,真没处说理了!”
刘仁对他解释:“事情都是明摆着,说是说,做是做,上级明确规定,公职人员不许吃拿卡要,哪个执行了?又有谁来管?不管是谎言也好,真事也好,咱们还要面对眼前。我有个想法,大家看行不行?马荣老叔当队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犯了事,就让他把两只鸡牺牲了,鸡蛋大家凑,秋后用队里的粮食补给大家。”
马向勇晃到刘仁跟前,停下身子说:“我看行,两只鸡也不用我老叔的,留着下蛋。我家有两只公鸡,给刘辉送去,反正他是杀了吃,公鸡比母鸡肉多。”
马文气不平:“你说刘辉算个屁?从小就没看出他会有出息,这么个屁货,吃到咱的头上,还得给他送过去!”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了动,露出一丝阴笑。
自从被专政后,马向勇从没笑过,这一笑,又有损招出笼:“**同志整出样板戏,戏里有句名言,叫河内损失河外补,为了我老叔的切身利益,我献出两只公鸡,队里补给我一只猪崽儿就行。”
刘仁补充说:“但是,要有前提,必须是马荣老叔当队长,不然的话,我这当会计的也没办法。”
马荣拎着两只鸡和一筐鸡蛋摸黑去了刘辉家,心里不停地骂:“更名改姓的带犊子,这些东西先让你吃着,妈啦巴,等你栽到老子手里,我让你全吐出来!”
要说刘辉混吃喝,那不算稀事,用交易的方式向群众伸手卡要,还是第一次,这是刘辉从多年政治斗争中练就的经济手腕。
刘辉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只从跟上胡永泉,可以说兢兢业业地工作,为了革命和领导利益,不惜大义灭亲,连名字都因工作的需要而改变,到头来被胡永泉一脚踢开,连个铁饭碗都没混上。看看革委会胡主任,吃香喝辣,吐出来的唾沫比钉子还硬。人家嫌老婆不会耍贱,立刻换个年轻的,咱可好,到现在还光棍一条,想在何英子那找点儿便宜,骚娘们儿不同意。革命来革命去,想找个革命差事还得送礼,罐头、鸡蛋不管用,把老娘传下来的金戒指搭进去,才换个工作组长的职务。他娘的,傻瓜脑袋也该开窍了,送上的东西不能白送,咱得想法捞回来。”刘辉收下马荣的礼物,笑着说:“这些东西嘛,我得给上边送过去,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也不能白帮吧?你得给我多记一百天的工分儿。”
马荣觉得刘辉到了贪贿无度的地步,想瞪眼,刘辉说了话:“让你出工分儿,是给你吃个定心丸,你想想,把你的队长撤了,我这一百天工分儿跟谁要?”
马荣想:“反正工分儿队里出,自己没损失,这个人情送得。”他说:“妈啦巴,我答应给你记工分儿,还有条件没?”
刘辉说:“看看你马队长说的,啥叫讲条件?工作组要忠实执行党的方针政策,不能跟群众讲条件。但是,革命者也要穿衣吃饭,我多拿一百天工分儿,也赶不上那些挣工资的干部。”
马荣答应刘辉提的条件,刘辉果然把播放敌台的事情彻底压下。秋后分粮时,刘仁用队里的玉米补给马文等人的鸡蛋钱,也多给了刘辉一百天的工分儿。由于分值低,刘辉挺不满意。
方枝花当了普通社员,干得挺顺心,不久怀了孕,孬老爷全家都高兴。
孬老爷养头猪,留着过年杀。上级有指示,私自杀猪不仅是资产阶级的行为,也是对抗无产阶级政权的表现,不但给予政治上的批判,还要给予经济上的处罚,并且没收带有赃物性质的鲜猪肉。孬老爷想得开,说话也跟上革命形势:“现时下来说,养个小肥猪,长到二百二,上级不让杀,咱就卖公家。有了几个钱儿,买盐用不了。酱油贵,咱不吃,小肚照样嘚嘞嘚嘞的。”他怕别人说他偏向小儿子,又嘟囔:“刘仓出去过,小尕多,心疼钱儿也得买几块糖,听说要糖票,那就不怪我这当爷爷的。添几件衣服吧,咱没那些钱儿,还怕老二家不愿意。老二家显了怀,剩俩钱儿,给未来的小孙子添个一件儿半件儿的。”刘占山问他:“孬老爷,生了丫头还添不添?”孬老爷更开通,撩开眼皮说:“现时下来说,生丫生小都一样,只要差样生,小孩子就一串儿一串儿的。”
刘占山喜欢逗拨他:“孬老爷,现在提倡计划生育,你思想进步,一定要响应号召。”
孬老爷斜着看刘占山,低下头说:“现时下来说,马荣说吃咱就吃,吃不到大散穗,咱吃晋杂五,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孬老爷的小肥猪在过秤前多喂了水料,滚瓜溜圆,卖了二百三十斤的好价钱。上级关心群众疾苦,奖励积极卖猪的社员,给了孬老爷五斤肉票。方梅认识供销社的售货员,孬老爷让她挑肥的买回五斤肉,留做全家过团圆年。
养猪的社员都把猪卖给国家,也都买回五斤肉,没养猪的人家排着号做豆腐。
分的豆子有限,主要是换豆油。上级发给每人三斤全面,大年三十儿能包上饺子,包饺子可以不放肉,一点儿油不放还不如野菜团子。经过科学实践,人们找到一个好办法,叫生挤豆油,挤干油的豆粕不成饼,磨碎可以做豆腐。有人用没挤油的黄豆做豆腐,说这样的豆腐好吃,豆腐匠刘占山也这样认为。用不挤油的豆子做豆腐时,他总要留下半瓢豆腐脑。给马荣那几家做豆腐,他留下的还要多,连饲养员都跟着借光。
队部里,刘占山忙得不可开交,小队部后面,场院里也不消停。刘氏等一些生活困难的女人扫高粱壳子,玉米皮子被不禁冻的老头儿搂去烧炕,青年人在偏西南的地方除去一大块雪,露出光秃秃的地面。大年前后是农闲期,这里成了知青和当地青年人的体育场所。篮球架是刘强和二胖子用柳木钉成的,规格参照庞妃中学篮球架的尺寸,有篮筐,没篮网。青年们集资从县里买回一个胶皮篮球,不标准,常在玩戏中漏气。后来“造皇上”的小儿子从城里带回一个真篮球,胶皮篮球留给未成年的孩子们使用。
刘喜和小石头都到场院里玩篮球,他们和马向伟、马成林不一伙,就是在一起玩,也往往是对阵。
小年这天,村里很少有人接送灶,连周云媳妇也破除了迷信,她觉得带着夫人的灶王爷一定偷懒,没心思到天上去汇报世间的乱事,准是撒个慌后又回来和年轻的女伴亲热。她在灶前做粘豆包,把周和平打发到场院里去玩儿。
对仙最虔诚的当属瞎爬子,她不但供灶,还让游和灶做伴,祈求灶王爷保她一家粮柴充足,也祈求游帮她打听丈夫的下落。
把姜子牙敬为游,是贾半仙的创举,这事还得从瞎爬子说起。
在黄岭修了公路大桥,从旧道上过河的人更少,但瞎爬子没断丈夫会出现在大柳树下的念头,她让羊羔子去看,去等,羊羔子以各种理由拒绝和糊弄她。
羊羔子自称烈属,让瞎爬子好一阵绝望,希望在绝望中挣扎,孙广斌又频频出现,苦涩的死水常常涌起波浪。
孙广斌在瞎爬子心中,仍然是那么年轻、健壮,还有几分英俊。孙广斌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她,她也知道孙广斌想干啥,甚至想,如果自己是个黄花闺女,会毫不迟疑地嫁给孙广斌。但她守着对丈夫的情,守着对丈夫的爱,守着一位妇女对家庭的责任,她不敢跨越雷池。
瞎爬子听儿子说,“老连长”讲的评书中有个姜子牙,把其他人封了,自己没了位,连过年都没地方呆,四处乱串。她觉得乱串的仙走的地方多,说不定能碰到丈夫。
她让儿媳领她去请教“老连长”,“老连长”也不知姜子牙会串到哪,还怕说走嘴,担上宣扬迷信的嫌疑,就没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瞎爬子从“老连长”那没问出子丑寅卯,在街上遇到贾半仙。
贾半仙对羊羔子没好感,却很敬重瞎爬子,把她迎进屋,倒碗开水让她喝。
瞎爬子对贾半仙说:“我去了老连长家,向他打听乱串的仙有多大能耐,能不能知道羊羔子他爹在哪?老连长一口一个不知道,这老家伙,也学得保守了。”
贾半仙拍着瞎爬子的肩膀,笑着解释:“老连长不识字,脑袋里那点儿货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得来的,你问他格外的,他上哪知道去?”
瞎爬子说:“那么你给我算算,羊羔子他爹是死还是活?我还要等他多少年?”
贾半仙收住笑,渐渐地严肃起来,又慢慢地掰手指,她说:“老仙儿告诉我,这个事不能算,就是算出来也不能说。”
瞎爬子自己叨咕:“看来又没指望了!”
贾半仙看到瞎爬子流出失望的泪,便认真地把这个曾经美貌盖群的瞎女人打量一遍,秘地说:“老仙儿还告诉我,确切的属于天机,天机不能泄露,有几句顺口溜可以指点你。”
直看正来斜看歪,
真理谎言一同来,
胡同抓驴两头堵,
思君莫投情人怀。
见瞎爬子低头想,贾半仙眯起眼念叨:
“泪眼对空房,
急坏意中郎,
娇藤绕大树,
红杏该出墙。”
瞎爬子听不懂,揉着眼睛说:“他孙婶儿,老仙儿说成溜的话,也就你这半仙能知道,又是红杏又是绿杏,我这瞎婆子连路都看不准,上哪分辨颜色去?你还是告诉我,那姜子牙能串到哪?”
“姜子牙是游,哪都去。”
就这样,没找到位置的姜子牙,成了瞎爬子心中哪都去的游。
瞎爬子让儿媳妇求老黑画一张游像,老黑以破除迷信为由不给画,瞎爬子让儿媳送去一瓢小米,把游从老黑家请回来。
老黑画的游极简单,就是画有男女拖拉机手的灶王爷,他从像上裁去灶王奶奶,用黑墨水把拖拉机手的眼睛点上大黑点儿,在嘴上画一黑道,游姜子牙的像就成功告成。瞎爬子眼不好,看不清游的模样。
过小年,瞎爬子给灶、游二磕头,祈求平安,祈求一个准信儿。如果真像羊羔子说的那样,刘威当了烈士或者其他原因不在人世,她会改变对孙广斌的态度。
周和平去场院找刘喜玩篮球,从刘氏门前过,刘氏的房门开着,她在屋里骂:“操你老祖宗小双子,你自己享清福,又有小军陪伴,把我扔在这,还给我一堆累赘,我可怎么办哪!……”
房门外,站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共同的特点是大脑袋小细脖,还挺着大肚儿。他们穿的薄,也很破,在寒风中发抖。没有手套,小手冰得像馒头,各个用手抹脸,眼泪和鼻涕冻在一起。
这是刘氏的外孙和外孙女,女儿家遭了难,最小的三个孩子送到乡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