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掺了几根。”刘志和哥哥耍起了蛮横:“那几根也是没注意混进去的,五十多斤槐树条,准是马向东干的事,不信你问刘喜。”
刘喜在外面跑累了,回家取大饼子,看见大哥和二哥打嘴架,他想转身跑,被刘强拽住,大声问他:“你二哥说的是真话吗?”刘喜知道二哥跟大哥狡赖,想实话实说,又怕二哥报复。他把厉害关系在小脑瓜里权衡一下,然后非常肯定地对大哥说:“我跟我二哥一起撸的条子,一根槐条也没有。”他怕大哥识破他的谎言,又会换来两个腚根脚,急忙从二哥后面溜到门口,拿着大饼子向街上跑去。
秋收中,刘志故意吧粮食丢在秸棵上,“老连长”看不下去,对刘志说:“孩子啊!这一粒粮食就是一粒汗,可不能糟踏。你也经过困难时期,挨饿的滋味儿你也尝过,几粒粮食就可以救一条命。今天你家能吃上大饼子,那点粮食是你哥哥从荒地上用镐刨出来的。青黄不接时,你妈天天挖野菜,你也没少吃菜团子。”刘志知道哥哥和母亲辛苦,对“老连长”的话却不以为然,他说:“后面还有捡秋的,糟踏不了。”“老连长”有些生气,大声说:“捡秋的大多是外队人,有一些来自城里,刘屯人用汗水换来的粮食不能填补他们。”
见“老连长”生气,刘志瞪着眼睛解劝:“大爷,您听我解释,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粮食都是公家的,不要你队我队分得太清。丢下的粮食让谁捡走都是吃,吃饱了都是搞革命,都是搞阶级斗争,都是忠于伟大领袖。现在讲斗私批修,你可不能私心太重。”
刘志用歪理把“老连长”噎得哑口无言,也把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气得直打哆嗦,憋了半天儿,他才骂出口:“小兔崽子,念了几天书长本事了!干活不中用,气人一个顶俩。你看姜子牙那时的学生,讲得是仁义道德,勤俭节约。现在的老师净教这些歪道道。东大岗子出个刘昭义,咱村又出了你这个败家子,你咋不学学你哥哥,为村里干点正事!”
提到念书,刘志心里一阵苦酸。如果招生办不是把他看成另类,他不会这样消极。可是,“老连长”并不知道一个受歧视青年的苦闷。
刘志虽然挨了骂,他并不忌恨“老连长”。刘志恨马文兄弟和吴有金,是他们给家里涨的成份,是他们在外调人员面前污陷父亲。父亲的沉浮关系到全家人,他们整父亲,就是把全家人推进火炕。
人们,当你被某种势力推着的时候,你是不是趋炎附势?在你有意无意伤害他人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你亲手刺出的是滴血的利剑!也许你为了蝇头小利,也许你为了往高爬,也许你为得到一时的愉悦,或者取悦于某一个人,你也许糊里糊涂地起哄,或者糊里糊涂地任人摆布,然而,你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在一定的环境气候下,这样的种子会长成魔鬼一样的怪胎。它吞噬善良,扭曲本该正直的人性,引起仇杀和暴乱。你埋下仇恨时,往往是看到别人的痛苦而沾沾自喜,或庆幸自己的高明,或得到一些利益,你也可能无动于衷。当魔鬼向你反扑的时候,或许你还不知当初的罪孽,你甚至不知道忏悔。当你倒地流血时,你首先想到,是社会的不公平,而你总不会或不愿思考,对你的不公平是谁造成的。也有人悔悟到埋下仇恨时的愚蠢,他们也有阻止仇恨种子发芽的能力,但他们不想这样做,他们怕失去眼前的利益。他们深知,只要不丢掉权力,灾祸殃及不到自己,但他们留下的隐患却是巨大的,很多扭曲的灵魂都和他们相关。
人生活在群体社会中,就应该热爱社会,热爱生活,热爱身边的一切。可是,人生的道路坎坎坷坷,一些人平白无故地遭受打击,受人欺辱,以及整个社会对他的歧视,让本来善良的人性,蒙上邪恶的污垢。他们由仇视某个人,发展到仇视社会,时刻准备对他所恨的人进行报复,刘志就是这样的人。当他生活顺利的时候,两眼也会焕发出春天般的灿烂,当他面对仇人时,两个黑眼球会往一起靠,严重时会钻进眼眶里。他看见的是仇人手里的刀剑,他会不顾一切地夺过来,然后刺入对手的心脏。当他走入逆境,他会把晴朗的天空看成黑暗。如果他消极地躲在角落里,也会毫无声息地走过人生,最可怕的是,他击打错看成黑暗的光明。击打过程中,他会碰得头破血流,如果他不省悟,就会应了一句格言:报复社会者,终究被社会淘汰。
但刘志终归微不足道,他故意把粮食丢在地里,给社会造成不了损失,何况粮食还会被人捡走,在一个革命的大家庭里,的确让谁吃了也不是浪费。吴有金和刘也看出刘志干活糊弄,两位队长谁也没有和他较真儿,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每块地收完后,先让社员捡一遍,而且捡回的粮食不计入口粮。
刘志从何守道手里接过挖电线杆的活,没告诉家人,起早就去了现场,到天黑才回家,一天挖了三个坑,计算一下,挣了四元七角一分钱。刘志忘了累,第二天又挖了三个。他想再卖卖力,这五十个电杆坑半个月能挖成,误不了工期。如果实在干不出来,就去找大哥。
第三天,刘志正在挖坑,看见马向东拎着铁锹走来。马向东装作没看见刘志,找到立电杆的位置便挖。刘志跳出坑,空手去阻止,问马向东:“谁让你来挖坑的?”马向东虽然怵刘强,但从来没把刘志放在眼里,带搭不理地说:“我愿意来挖就来挖,你管得着吗?”刘志大声吼:“这活是何守道揽下的,他转给了我!”
马向东不相让,他说:“何守道算个屁,你算个屁?我不把你撵走就是抬举你,你还敢来撵我?我看你和你哥哥一样,都快美出鼻涕泡了。”马向东弯腰挖土,还故意把土扔在刘志的脚面上。
仇恨在心里涌动,怒火在心中燃烧,刘志看到马向东弯下后背,真想一铁锹把他拍倒在他自己挖的坑里。
刘志后悔过来时忘了带锹,他把脚面上的土甩到马向东身上,瞪着眼吼:“这些活都让我包下了,你给我滚开!”
马向东拄着锹看刘志,刘志两只黑眼仁往一起靠,马向东的心也跟着缩紧,但他的嘴仍然强硬:“你让谁滚开?哈,你忘了你是谁了!你是小地主,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马向东的话让刘志联想到涨成份那段经历,他的嘴唇气得发青,说出的话已经颤抖:“你小子敢把这话再说一遍?”
马向东后退了两步,用锹指着刘志:“我还怕你怎地?一百遍我也敢说。虽然你不是地主了,你还是上中农,上中农不是无产阶级,没权力挖电杆坑,你要惹怒我们贫下中农,我让你那几个坑也白挖。”
“我看你这个狗崽子是想找打!”
“哎咳,硬棒起来了,你还敢动手?”马向东挥舞铁锹,显得非常凶狠:“别觉得成份落下来就阳棒,你还是地主资产阶级。你爹的历史也不清楚,他在矿里干了坏事,不然矿里不会三番五次地调查他。”
刘志想扑上去把马向东打趴下,但他在动手之前要申辩一下自己的清白,让马向东知道为啥挨打:“我告诉你狗崽子,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和刘春江、刘笑言那些人不一样。外调人员调查我爸爸,那是四清运动必走的程序,如果你爹那几个王八蛋不是栽赃陷害,外调人员就拿不回够限的材料。”
“别念过几天书,就拿一些洋词儿唬人,又是什么程序,又是什么够限的,我们贫下中农不听这个。你自己想想,如果你家清白,高中为什么不要你?‘
刘志扑向马向东。
在刘志往上扑的同时,马向东举锹砍向刘志,刘志躲过身,铁锹走空。马向东见刘志要拼命,他先是拎着锹跑,在刘志就要揪到衣领时,他才觉得铁锹碍事。用锹往后扫了一下,扔下锹就往甸子上逃。刘志捡锹的功夫,马向东跑出十几米远,刘志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人在极度愤怒时,往往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气得哆嗦,浑身无力。而刘志是另一种,愤怒会给他增加力量,因为他对马文父子的仇恨是月积日累,一旦爆发,连他自己也阻止不了。
刘志距马向东越来越近,铁锹就要接触到马向东的头。
马向东以为刘志追不上他,回头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出一身冷汗,感觉到铁锹就要把自己的脑袋砍开。要是以往,马向东会被吓瘫,或者趴在地上耍赖,而此时他明显地意识到,吓瘫和耍赖只会失去小命。人在极度恐惧时也会出现迹,马向东的脚步快了起来,刘志怎样追,他的锹头总是够不到马向东的脑袋。
马向东慌不择路,在甸子上疯跑,看见牛群,他仿佛见到了救星,哭着叫喊:“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反革命报复!”
乔瞎子和刘昭义蹲在毛道上玩儿五道棋,马向东从他身边跑过后,刘志红着眼追了上来。乔瞎子没敢栏,躲靠在牛屁股上。刘昭义用鞭杆横在刘志面前,刘志把鞭杆拿开,脚步不得不放慢。
刘昭义的举动为马向东赢得了逃命的时间,和刘志拉开了距离,但刘志仍然穷追不舍。
刘昭义把乔瞎子从牛屁股旁拉过来,情急中,他说话反倒不结巴:“这刘志看来气疯了,咱不管,非出人命不可。你在这看牛,我去把刘强找来。”
他放开两条长腿,快速向刘强干活的地里跑去。
刘强制止了弟弟,夺下铁锹还给了马向东。
马向东耷拉脑袋回了家,刘志又继续挖电杆坑,刘强回队里干活,一场生死架中途流产,刘昭义诗兴大发:
“寒霜啊!你把秋天染成金色,但你看不到埋藏的嫩绿。冰雪啊!你用寒冷把大地抹平,你不知这是催促万物的再生。生命是脆弱的,可以被少数人玩戏在手掌之中,生命是顽强的,生生不息、延续着不屈的生灵……”
乔瞎子听着心烦,打断刘昭义的诗兴,抱怨说:“你哼哼这些东西,我和牛都听不懂,还不如把牛看好,省得再出差错。夏天我让你帮我看几天牛,你光顾着弹什么琴,刘喜把牛整进马荣的玉米地。可倒好,昨天刚分了粮,就让马荣扣去一百斤。”
刘昭义觉得马荣太过份,心想:“那点小开荒,一共也打不了多少粮,马向春从队里给他拔去二百斤玉米,足够赔他的损失。看在老爹的面儿上,没让我自己拿。这事应该完结了,他又要走乔瞎子的一百斤粮,真是贪心不足。”刘昭义说:“马荣把地毁种、种了,收了不少黑、黑豆,他那块地根、根本没有、有损失。”
“唉,这我倒是知足了。没斗争我,就是我的福气。我家口头轻,少一百斤粮也能对付过,只是觉得冤,信了你的话,让我替刘喜但责任。”
刘昭义反驳他:“你一、一点儿也、也不冤,人家刘喜还、还是个孩子,替你放、放牛,你不能叫、叫他赔、赔粮。你如果嫌、嫌冤,你就找、找马荣,把粮要、要回来。他那、那块地总共也、也打不了二百斤、斤粮,马向春都给、给他了。”
“拿走就拿走吧,谁敢和他要?也就是刘志吧,还敢追打马向东,说不定怎样呢,马文不会善罢甘休。”
正如乔瞎子预料的那样,马向东向父亲说了被刘志追打的事,气得马文暴跳如雷,先把儿子大骂一顿:“养你这个没用的孬种,那些大饼子还不如喂狗,狗急了还会咬人呢!你他妈连手都不敢还,你那屁能耐呢?”马向东抹了一把眼泪,向父亲抱屈:“要是刘志一个人,我早把他打趴下了,一个电杆坑也不会让他挖,他和刘强两个人对付我,我一个人打不过。”
“反了天了!别看他刘强摘掉地主帽子,也不能和我们贫下中农抗衡!电杆坑只有我们有权挖,不许他们随便动!”马文拉起马向东,怒吼着:“你拿把锋利的尖锹,跟我到甸子上,把那两个王八犊子赶跑!”
马文领儿子走到街上,突然改变主意,对马向东说:“我们无产阶级做事,屁事儿都得合计合计,我先去你姨父家,你再把你老叔找来,用我们集体的革命力量,打败刘强的嚣张气焰!”
吴有金不爱管这个事,他说:“用力气挣钱,谁爱干谁干,没必要把事情搞大。”
“啥!你怎么也说屁话?”马文显得很愤怒:“我看你越来越缩头缩脑,刘强骑到你头上拉屎你都不敢反抗!”
吴有金把蛤蟆烟装到一半,马文的话激的他火冒三丈,刚要站起了发作,被王淑芳拦住。王淑芬斥责马文:“你姐夫被家里外头的事搅得睡不着觉,以后你少和他说这些烦心话。”
看到吴有金急了眼,马文的气消了一半,他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倒了出来:“姐夫你生个屁气,我也没说你不好,我是说刘强那小子太狂了,不是因为他,咱小兰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放过他,我这当姨父的可不能放过他!他还勾搭杨秀华,弄得向东到现在也娶不上媳妇,你说我能饶过他?现在又多个刘志,那小子更不是好东西,斜楞眼,我看他就犯相。这两个小子必须整住,不能让他阳棒起来!”
吴有金仍然不愿因挖几个土坑的事大动干戈,又禁不住马文、马荣的怂恿,正在左右为难,马向勇闻讯过来,晃着身子说:“该治治刘强,这小子快蹦上天了,连兰书记都宠着他。但整人要找到理由,我们才显得主动。刘强哥俩误工去挖电杆坑,这一条就犯了两个错误,一是不遵守队里的规定,逃避集体劳动,可以看做对社会主义不满。另一个更重要,挖坑挣现钱,是明目张胆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对待他这种不愿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我们要坚决打击,不能手软!”为了能让吴有金做马文的后盾,他瞅吴有金说:“我看这样,吴大叔做为队长点个头,让我老叔以民兵排长的名义去抓他哥俩。刘强和刘志都是又臭又硬的脑袋骨,肯定进行反抗,我们多去一些人,借机把他俩打趴在电杆坑里。我们是维护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是代表先进的无产阶级革命组织,打得重些也没人追究。”
吴有金抗不住马文一群人的撺掇,把没装满的烟袋扔在炕沿上,愤怒地说:“这两个王八犊子是他妈挺难弹弄,特别是那个斜眼子,整天阴着脸,好象谁欠他八百吊,也该教训教训他!你们想抓就抓,出了事我担着!”
一场冲突就要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