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他需要的是热,是活动。他不要死亡。
“智君,”他不能自主地用那交织着爱情和痛苦的声音唤起来。一声,两声,三声……
没有回应。她显然是去远了,而且永远地去了。于是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凄哀的面孔,那
上面缀满了泪珠。他这时仿佛看见她怎样痛苦地和那个官僚在一起生活。他又仿佛看见她静
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和嘴唇上满是血迹。于是这又变成了玉雯的面孔,依旧是脸上和嘴唇
上染满血迹。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半昏迷地把两只手蒙住了脸,倒在沙发上面。
后来他把手放下来,好像从一个长梦里醒过来一般。房里是一片黑暗,电灯已经被二房
东关了。外面仍旧落着大雨。
他揩了揩眼睛,嘘了一口长气,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摸索到窗前。他打开一扇窗户,把
头伸到外面去,让雨点飘打在他的头上、脸上,他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弄堂里很清静。没有虫在叫,只有雨点滴在石板上的声音,非常清楚,就像滴在他的心
上一样。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不清楚对面的花园。这时候在他的记忆里花园已经不存
在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雨珠还在他的脸上流着。
他并不把头缩回去,却把两只手紧紧抓住窗台,好像害怕跌倒一般。
雨渐渐地变小,一个女人的面孔披开雨丝出现了,接着又是一个,还有第三个。但这些
又都消失了。他的眼前第二次出现了那一根长的鞭子,那是一连串的受苦的面孔做成的。
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前一个月他在两个女人的包围中演着爱情的悲喜剧的时候。如今这
根鞭子却显得比那一次更结实,更有力了。
这是他不能够否认的: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的确潜伏着一种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根鞭子决
不是一个假相。痛苦把无数的人团结起来,使他们把自己炼成一根鞭子,这根鞭子将来有一
天会打在整个的旧社会制度上面,把它打得粉碎。这是可能的,而且现在他更觉得这是必需
的了。他应该起来做一个舞动鞭子的人。
“打呀。”激情鼓舞着他。他拂了拂额上的雨珠,用憎恨的眼光往四处看,看那个沉睡
的都市。他把他的全部憎恨都集中在它上面,好像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和不义都是它所给他
的。沉睡的都市,不,半醒的,他知道就在这时候还有一部分人在作乐,另一部分人在受苦。
“打呀。”他死命地抓住窗台,他觉得他已经把鞭子握在手里了,不能够放松它。他应
该把它挥动起来,首先就向着这个大都市打下去。
于是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大都市的面孔挨了打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一根长的鞭子打下
去,黑暗中现出了一道光,接着是一阵迷眼睛的烟雾。烟雾散了,那一片黑暗的景象没有
了,黑暗里的建筑也都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海洋般颜色的蓝空,那里面渐渐地现出了两个女
性的美丽的面孔。她们对着他悲苦地微笑。他认识她们,他的手不觉战抖起来。但是就在这
时候那一根结实的鞭子从上面打下来,打在这两张面孔上。面孔碎了,马上成了两块肉饼。
他的心痛得厉害,他不能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这一次并不把脸蒙祝他分明地知道那
两张面孔已经碎了,而且是他亲手下的鞭子。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
“打呀。”激情继续在鼓动他。他仿佛觉得他把整个黑暗的社会都打碎了。于是……他
注意地望着远处。他不曾看见黑暗。他只看见一片蓝空。蓝空中逐渐地涌现了许多张脸,许
多张笑脸。那些脸全是他所不认识的,它们没有一点痛苦的痕迹。在那些脸上只有快乐。它
们表现着另一个未来的幸福时代,也许就是他所说的光明的将来吧。
这幻象使他很感动。他仿佛得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他突然被一阵激情抓住了。他伸出
两只手向着远处,好像要去拥抱那个幻象。这时候他嘴里祷告般地喃喃说了几句话。话是不
成句的,意思是他以后甘愿牺牲一切个人的享受去追求那光明的将来。他不再要求爱情的陶
醉,他不再把时间白白地浪费在爱情的悲喜剧上面了。
第二天早晨他立在窗前,雨后的阳光照着他的上半身。看见灿烂的阳光,他感到一身的
轻快和温暖。他用力摇动他的身子,好像要摔去这许多天来肩上的爱情的重压似的。
“我现在完全自由了。爱情本来是有闲阶级玩的把戏,我没有权利享受它。只怪这些日
子我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白白给自己招来了许多苦恼,”他安慰地吐了一口长气,这样地自
语道。
他把头埋下去,往弄堂里看。地上是湿的,雨迹还没有被太阳完全晒干。他想到了昨夜
的事情。他没有疑惑。他觉得这几个月来的苦恼都被昨夜的大雨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