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他们用眼睛谈话的时候,张小川忽然拂了拂他的袍子,用庄严的声音说:“你们
女人的心肠也太狠了。你们看见别人自杀也不肯救他,还说自己没有错。幸好我不是那种没
有志气的男人。”
龚德娴先抿嘴一笑,接着就说:“小川先生,你不要这样说。那一次我就看见你跪在姐
姐的面前,姐姐躺在床上,脸向里面,你对她在说什么话。我不留心地走进来,就看见这个
情景。你连忙装出来在地板上拾东西,我也假装不知道。后来我看见你的眼角上还有泪珠。”
李佩珠第一个笑起来,后来连张小川夫妇也红着脸笑了。
“娴,你就在说谎。我们绝没有这样的事情。”龚德婉带羞地责备她的妹妹。
吴仁民也笑了。这时候高志元从外面走进房里来。他未进屋先嘘了一口气。然后他对每
个人笑了笑,又张开阔嘴问:“你们在笑什么?笑得这样起劲。”
“我们在谈恋爱问题,”张小川笑着回答,他很高兴高志元来给他解了围。
“提起恋爱问题就叫我头痛,”高志元把眉头一皱这样说。
龚德娴移到床沿上去和李佩珠坐在一起,把椅子让给他。他把椅子略略向外一拉,就坐
下了。
“亚丹呢?”李剑虹问。
“不晓得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今天还要去几个地方,”高志元粗声回答。
“高先生今晚上一定动身吗?”李佩珠接着问。“什么时候上船?”
“我的行李都已经运到船上去了。人在十二点钟以前上去,明天早晨四点钟才开船。我
和亚丹约好在船上见面。”
“亚丹会到这里来吧,”李佩珠关心地问。
“不一定。我并没有听见他说要来。现在时候不早了,他还有许多事情,也许他不来
了。”
“我想和他谈几句话,”李佩珠略带失望地说。
“那么你就向高先生说,托他转达,不是一样的吗?”龚德婉带笑地对李佩珠说,她还
以为李佩珠要和方亚丹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话。
“好,说给高先生听也是一样的。高先生,我希望你或者亚丹到了F地以后写信给我。
倘使那边的情形好,希望你们能够给我找到一个位置。我也想做一点工作,做一点有益的事
情。”
“你真的要到那里去?”高志元惊愕地张开大嘴问道。他搔着乱发,用茫然的眼光看着
吴仁民,好像在问:一个女人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样勇敢的话?
吴仁民默默地点着头,眼里泄露出赞许的意思。
“佩珠,你真的要到F地去?那个地方太苦,你不能够去,像你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够去
的。”周如水差不多用了痛惜的声音叫起来。
李佩珠不懂他的意思。她的晶莹的亮眼睛惊讶地望着他,她热烈地分辩道:“我为什么
不可以去呢?高先生他们都去的。
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吗?况且那里一定也有不少的女人,她们可以在那里生活,我当然
也可以。我也想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我不愿意做一个脆弱的女性……爹,你愿意我到F地去
吗?”她很激动,最后就用哀求的眼光看她的父亲。
“佩珠,”李剑虹感动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他善意地微笑了。他温和地说话,他的声
音不再是干燥的了。“只要你自己愿意去,只要你下了决心要去,我当然也同意。我相信
你,我相信你的真诚的心,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脆弱的女性,我相信你会做出有益的事
情……”他感动得说不出后面的话。他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看见过
他像这样地激动的。他们惊讶地望着他的略带光辉的瘦脸。高志元和吴仁民对这个上了年纪
的人现在开始有一种不同的看法。
李佩珠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她的父亲的身边。她靠着他的身子站在那里,轻轻地唤了
一声:“爹,”接着感动地说:“只有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众人看见这个景象都很感动,而且高兴。只有周如水一个人愁眉不展。他不敢看那一对
父女。他埋下头看自己的胸膛,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完了,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他虽然在
这个房间里,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在心里他的前途伸展出去,那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吃饭的时候方亚丹果然没有来,大家也不再等他了。
“你先前回家去过吗?”在席上吴仁民坐在高志元的下边,说话很方便,他忽然想起一
件事情,低声问高志元道。
“回去过,”高志元短短地答了一句话,就端起杯子喝酒。
“没有人来找我吗?”
“找你?没有人。我在家里不过耽搁了十多分钟。”
“我想智君会来的。”
“吃酒吧,不要老是想女人。你明天不可以去找她吗?你陪我吃两杯酒也好。”
吴仁民也不再问话了,就陪着高志元喝酒。他想,前些时候高志元还和他在一起分担他
的苦恼,后来熊智君来了,就把他和高志元分开了。于是他在爱情里度日,高志元却在秘密
工作中生活。生活的差别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产生了隔膜。
现在高志元要走了,到F地做工作去了。他不能够没有留恋,不能够没有歉意。他想用
酒使自己沉醉。但是他们并没有喝到几杯,酒就没有了。李剑虹不赞成喝酒,预备的酒不
多,不会使任何人喝醉。
吃完饭,大家帮忙收拾了桌子。李佩珠第一个发觉外面在落雨。不过雨点很小,所以众
人不觉得。
高志元听说下雨,就走到窗前望了一阵外面,自言自语地说:“幸好雨不大,不要紧。
而且我们的行李已经早送到船上了。……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里的天空很亮,
那一边就像在起火。”
“我看,你一时不会回来吧?”李剑虹走到他的旁边温和地问,这个晚上的李剑虹和平
日也有些不同了。
“倘使F地的情形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就会在那里久住下去。我常常梦想着到一个
好地方去工作。我希望你们将来也去看看……仁民,他们很希望你去。你要不是被女人的事
情缠住,你一定会同我一道去的。但是倘使你有一天会改变心思想到F地来的话,你给我拍
一个电报,我就会给你预备好一切……还有,佩珠,你真的肯来吗?我想,位置是一定有
的,工作是一定有的。只要你下了决心,我们会给你准备好一切。你好好地等着消息吧。”
高志元说了这许多话。
“我们以后通信商量吧,”这是吴仁民的回答。
“高先生,谢谢你。那么我就等着你的消息,”李佩珠带笑地回答高志元,她很高兴。
接着李佩珠下楼去提了开水壶上来,泡了茶。大家喝过茶随便谈了一些话,就觉得无话
可说了。
“德婉,我们走吧,等一会儿雨会落大的,”张小川站起来说。
龚家两姊妹也跟着站起来,穿上了她们的大衣。
“再坐一会儿吧,”李佩珠挽留说。
“不坐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志元,再会吧,我不送你上船了。你要给我们写信埃”张
小川伸出手给高志元。
“我一定写。再会。”高志元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你坐车去吗?外面雨渐渐地落大
了。”
“我们出去叫黄包车,不要紧,”张小川回答说。
龚家姊妹也向众人告辞了,三个人走了出去。李佩珠把他们送下楼。
半点钟以后高志元也要走了。李剑虹父女要送他上船,他拒绝了。他说:“外面雨很
大,用不着许多人去,只要仁民一个人陪我去就够了。”他的话没有错,外面果然落起大雨
来了。
高志元别了李剑虹父女,又别了周如水,就和吴仁民一路走出去。他们把他送到后门
口,李佩珠还细心地嘱咐他不要忘记写信告诉她F地的情形,不要忘记替她找工作。
高志元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和吴仁民两个冒着雨跑出弄堂门口。没有黄包车。他们只
得冒着雨去搭电车。
李剑虹他们回到楼上去,周如水走在最后。他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在李佩珠的耳边说:
“佩珠,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李佩珠看了他一眼,就把他让进她的房里。两个人坐在一张方桌的两边。她注意地等着
他发言。她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告诉她。
“你真要到F地去吗?”这是他的第一句问话。
“当然是真的,我不会跟人家开玩笑,”她热烈地、坚决地回答,她还以为他疑心她没
有勇气离开家。
他看见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他还鼓起勇气用战抖的声音发出第二
句问话:“佩珠,你今天说的关于——关于恋爱的话都是真心话吗?”
他看见她疑惑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的意思,便继续说:“你说过,倘使真有人向你求
爱,甚至拿自杀的话要挟你,你也会拒绝。你真是这样想法?”
她的两只发光的眼睛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话。然后她移开
眼睛,淡淡地回答道:“当然是真的。我并不需要爱情。他要自杀,当然跟我不相干。我不
负一点责任。”
他又说,声音抖得更厉害:“我举一个例子,譬如真有一个人要为爱情自杀,你就一点
也不怜悯他吗?你就不肯答应他,免得他去走那条绝路吗?”
“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人,那太愚蠢,太无聊了。”
“倘使你真遇到一个那样的男人呢?你就一点也不爱他吗?”
“周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拿这些话来问我?难道你要我做一个伺候丈夫的女子吗?难道
你不相信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思想吗?”她先带笑地问他,后来看见他受窘的样子,她就改变
了语调解释道:“我现在只想出去做一点有益的事情。龚家姊妹笑我想做女革命家,我害怕
我不配……周先生,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我现在记起来了,你今天话说得
很少,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最后关心地问他。
“我没有什么,不过近来身体不大好,”他带笑地分辩道,这是惨笑。他站起来,他的
眼光留恋地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盘旋了一阵,最后说一句:“我走了。”
“周先生,你要当心身体埃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不好吗?
外面雨落得很大。”她诚恳地挽留他。“你在爹的床上躺躺也好。”
“不,谢谢你。我要走了。我可以叫黄包车,”他无精打采地说。他很疲倦,却勉强支
持着往外面走。
“你不要回去吧,你好像很疲倦。”她跟着他走,还在后面继续说挽留的话。
“不要紧,我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不必下来。”他用略带凄惨的声音说了上面
的话,就走下楼去,并不到李剑虹的房间去告辞。
李佩珠站在楼梯旁边望着他走下楼去。她想,这个人今天的举动很古怪,说话也古怪,
不晓得究竟有什么事情缠住他。她回到房里还在想他:她想起他过去的事情,她同情他,又
为他担心。但是过了一会她就被父亲唤到前楼去。她和父亲谈起到F地去的事情,她很高
兴,她就把周如水完全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