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真听见这些话,知道周如水是不肯答应的了,而且照这情形看来,即使他答应,快,
也要一个星期译完;慢,也许会耽搁到两三个月。还不如自己动手来译好些,虽然忙一点,
倒也痛快。至于周如水呢,这个人一生就没有做过一件痛快的事,说到自杀,这一层倒可以
不必替他担心。他连一个简单的问题也没有勇气去解决,哪里还有勇气自杀。
陈真这样想着,觉得再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收起文件,不和周如水说一句话,就往
外面走。但是他还不能够忘记周如水,还在想周如水的事情。已经走出了大门,他忽然想到
了一个好办法,便又回到旅馆去。
这一次他走到二楼十九号房间的门前就站住了。他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应
声。他又重重地接连敲了几下。
“谁?”里面传出来一个熟识的女性的声音。
“是我,”他应了一声。
里面响起脚步声,门开了,是张若兰的略带倦容的脸,眼皮微微下垂,头发蓬松着,左
边太阳角有一团淡淡的红樱她好像刚从午睡中醒过来。那件翻领纱衫的衣角上有几条凌乱的
皱纹。
她把他让进去,似乎有点惊讶他一个人的来访,但依旧很客气地接待他。
一则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二则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三则是仿佛预料到他有什么不寻常的
使命,她虽然坐在他的斜对面,却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下头,有时用手折弄衣角,有时也
抬起眼睛和他谈两句话。
“到底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不过和秦蕴玉又不同了。”陈真一面说话,一面冷眼观察
她的举动,不觉这样想道。他找不出许多闲话对她说,后来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来意。
“密斯张,我来商量一件事情,……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一则因为这件事情很重要,二则他害怕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说话时不免现出激
动的样子。
张若兰本来抬起头在看他,听见了他的话,脸上略略起了红云,便又把头埋下去,慢吞
吞地说:“陈先生,你有什么话请尽管说,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来和密斯张谈谈关于爱情的事……”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偷看她有什么举动。
她的脸更红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才好。她抬起头很快地把
眼光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然后故意惊讶地问:“爱情?陈先生要和我谈关于爱情的事?”
她抱歉似地解释道:“可惜我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经验。”
陈真听见这样的话,不觉暗笑,他想,“这又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惯技了。看她怎样
掩饰。她也许以为我在打她的主意吧。”他便接着说:“我这次是为了如水来的。密斯张对
他的态度,我已经知道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其实这一句是谎话,周如水所告
诉他的只是一小部分。他这时候急急地说话,为了不要被她打岔,他自己也不觉得这是假话
了。“他现在陷在绝大的苦闷里面。只有密斯张可以救他。
他的问题只有你可以帮忙解决。我知道密斯张爱他,那么你一定愿意帮助他。……我很
了解他,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到了无用的人,其原因就是他自以为有一个复杂的问题,而
他又没有勇气来解决它。……密斯张也许还不十分明白如水的身世,他的环境。而且他并没
有对你说真话。”他接着把周如水的身世详细地叙述了一番,以后又说:“他的这个‘复杂
的问题’缠住了他的脑子,使他动也不能够动一下。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也就一天得不
到幸福,而且永远不能够做任何事情,永远是一个没有用的好人……其实在我看来这个问题
本来是容易解决的。而且密斯张你又是这个问题里的一个重要角色,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是最适当不过的了。只要你肯答应,一切都有了办法。一个女人是知道怎样来处理这个问
题的……”她不答话,甚至不抬起头来。
“我知道密斯张和普通一般女子不同,我又知道密斯张是真诚地在爱如水,所以我才来
要求你做一般中国女子所不肯做的事。我希望你像斯拉夫的女性那样地来爱护他,拯救他,
鼓舞起他的勇气,使他忘掉过去的一切,来创造新的生活。我知道你能够这样做。”
她仍然不答话。
“我之所以这样冒昧地找你谈话,是因为从前听见剑虹说过你的思想和我们的接近,你
自己也说读过我的文章,我的这心情你该可以了解吧。”
她依旧不说话。
“你也许会怪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向你表白他的爱情,他没有这种勇气,这要请你原谅
他……他在日本时也曾爱过几个女子,可是他始终没有勇气向她们表白爱情,结果是看见她
们同别人结婚而自己躲在家里痛哭……总之在他的问题未解决以前他一生都不会有勇气。要
是你真正爱他,真正愿意救他,就请你自己先向他明白表示。这在别的女子也许是不可能
的,可是在你,我想你一定可以做到。”
她只是不开口。
“你也许是不爱他吧,也许是曾经受过他而现在后悔吧。
那么我错了:我不该拿这些话来麻烦你。请你原谅我,我把你打扰了这许久,”陈真最
后苦涩地说,他打算站起来走了。
张若兰忽然抬起头,脸色变得苍白了,两颗大的眼泪嵌在眼角,泪水沿着面颊慢慢地流
下来,她那两只长睫毛盖着的眼睛很快地时开时闭。她呜咽地、但仍旧坚决地对他说:“陈
先生,你的话我都听懂了……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好意。我答应你,一定照你的话做。”她的
口又闭上了。他们对望了好些时候,从眼光里交换了一些用语言表示不出的意思。
陈真别了张若兰出来,对她起了从来未有过的好感,他想:“虽然是小资产阶级的女
性,究竟也有她的美点埃”同时他又想到周如水的事,觉得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他以后可
以放心了。这算是了却一件心事,他的心里也很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