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微微一笑,说道:“赵竹生素以风骨骄人,也来和我说这种话?”
赵景贤脸上微微一红,正想有所譬解,曾国藩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说道:“我这是玩笑话——竹生,不瞒你说,我自谓善于克己养气,自期不以荣辱萦心,可对着这个场面,也不能不动心!”
他微微摇头,说道:“真要做到得失不系于怀,何其难哉!”
赵景贤说道:“中堂大英雄、大丈夫!景贤冒昧说一句,真正忧国忧民之士,那个不是性情中人?”
曾国藩难得地“呵呵”一笑,说道:“竹生,你这句话,有味道!我若脸皮厚一点,倒是可以拿来自况。不过——”
他微微摇了摇头,沉吟了一下,说道:“沅甫去年四十一岁,他生日那天,我写了三首七绝送他……”
这话头似乎转得好生突然,但赵景贤接的极快:“哦?景贤有幸聆玉!”
沅甫是曾国荃的字。
曾国藩又是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献丑了。”
顿了一顿,低声漫吟道:
“八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隙。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童稚温温无险峨,酒人浩浩少猜疑。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本来,曾国藩既是上官,又是翰苑前辈,吟咏完自己的诗作,不论仅仅出于礼貌,还是有心奉承,赵景贤都应该马上称赞的。可是,他却一反常态,默然不语。
事实上,这并不是赵景贤第一次听到这三首诗。曾国藩为给他的九弟庆生,一口气写了十三首七绝,这些诗作,赵景贤已通过其他的渠道统统读过了。但曾国藩此时念出来的,却只是这三首,其意何在?
第二首之“屠羊说”,典出《庄子》。屠羊说是楚国的一个卖羊肉的屠夫,楚国内乱,昭王出奔随国,屠羊说随侍,功劳甚大。昭王复国后,欲高官厚赏于屠羊说,但屠羊说坚辞不受,还是做回了他的羊肉摊贩。
曾国藩微微一笑,说道:“竹生,鄙陋粗糙之作,有污君子耳目,望你不吝斧正。”
赵景贤没有接他的话茬,又沉默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说道:“功勋盖世,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景贤甚为中堂痛!”
曾国藩的吊梢眉微微一跳,一对三角眼中波光一闪,随即隐去,也陷入沉默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船舱之内极静,船舱之外极热闹,鲜明的对比,让气氛变得异常压抑。
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微微透出一口气,打破了沉默,说道:“竹生,想不到我老境将至,还能结识到你这样一位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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