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皆在试探着对方。崔圆是萌生退意了,但这退的前提是右相必须仍在崔家地手中。但在局势尚不明朗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提半个退字。
而裴俊一直便在关注崔圆地病情,他甚至比崔圆自己都了解得透彻,他很清楚已经很难再站起来,那么这个右相之位,他崔圆是不让也得让了,并不是恋栈这个位子,而是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一个人大权独揽。
当然,右相之位牵涉到整个朝局的权力结构,这绝不是一次探病便能决定地事,这涉及到权力的重新整合,如果崔圆是个铁血右相,他必然会在崔寓接任右相之前,先替他铲掉一切绊脚石,除去所有会威胁到他崔家利益地官员,包括裴俊、楚行水,甚至韦谔。
可惜他做不到,一场蜀中之战已经悄悄改变了崔、裴两家的力量对比,仅关中的兵力对比,裴家便远大于崔家,更要命的是裴俊掌握着潼关要塞,他若不答应,崔家的山东军便进不了潼关,而张焕又占领了陇右,山东军更是无法借道,裴俊在关中的实力已经隐隐在崔圆之上。
不仅是兵力,大唐的最高决策机关--内阁,自从李勉入阁后,内阁地权力平衡已经倾向于裴俊,朝廷格局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如此,裴俊怎么可能甘心为次相,而现在,崔圆的病情便成了裴俊夺取右相的最大机会。
崔圆非常清楚裴俊的套路,他第一步先是打压请他为右相的呼声,提出事无巨细,皆遵旧例执行但这只是他摆出的姿态,让天下人相信,朝廷内仍然是团结祥和,他裴俊绝无夺取右相的野心,而第二步便是今天来探望病情,其实说白了就是一种试探,看他崔圆肯不肯主动让位,若不肯,他的第三步立刻就要出来。
崔圆心中一阵冷笑,他倒要看一看,裴俊的第三步是怎么走棋?
想到这,崔圆取过几本奏折递给裴俊道:“这几本折子我已经批了,调整蜀中税赋的方案很好,可以使朱取财无道,而崔庆功贪功冒进导致兵败,他又是征南大元帅,该承担主要责任,韦谔承担次要责任也很公平,不过裴相似乎还忘了一人。”
“相国说地是张焕吧!”裴俊淡淡一笑道:“这本折子是要拿到大朝中三读通过,张焕官职卑小,尚不能与他二人相提并论,所以没有放在一起。而是另开一折。”
“官职卑小?”崔圆冷笑一声道:“按庆治二年的朝规。凡从三品上前官员的任免都必须在大朝上三读通过,张焕无论陇右节度使,还是冠军大将军都已是正三品衔,如何不能在大朝中三读?或许是老夫病久,尚不知大朝规矩有变,请裴相国教我!”
裴俊呵呵一笑,连忙解释道:“崔相不必动气,我是说崔庆功和韦谔是被免职,而是张焕却是升职,放在一起似乎不妥。并非说他不在大朝中三读。”
崔圆却并没有止步,他依然穷追不舍道:“既然说到升职,我有一言就不能不说,蜀中战事正急,张焕却趁机占了陇右,诚然,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我这里就不说他夺取了韦家的什么,而是他这一举动确实影响了征蜀将士地士气,在蜀中大败一事上他也有责任,希望裴相国能明白这一点。”
裴俊笑意已去,他亦争锋相对道:“影响征蜀将士士气或许有这个可能,但他在朱匪进攻汉中,长安岌岌可危之际从陇右出兵蜀中,逼退朱匪,这又大功于社稷。功过可抵,但我以为他在河西击败了吐蕃大将马重英,守土有功,当受封赏。”裴俊地马车在长安的大街上飞驰而行,车厢里光线昏黑,裴俊半躺在软榻上连连冷笑不止,自己这段时间做出不问右相的姿态,就是想得到他崔圆的回应,眼看新年大朝在即,他却没有任何表态。
今天的一次试探终于让裴俊看出了崔圆地底线。崔圆丝毫不提让出右相的意思,这就说明他的右相之位是绝对不会让给自己,而是让崔家继续把持。
裴俊冷哼了一声,实力高低决定权力大小,现在双方实力对比已变。他崔圆却不知进退。难道他又想重蹈张破天之路吗?
“调头,去永嘉坊!”裴俊低声下令道。这个时候,他需要得到张焕强有力的支持。
长安正月初一的夜晚寒气袭人,大街上冷冷清清,极难看见过往地路人,偶然只有穿街过巷地食郎,挑着担子在寒风中吆喝,为了养家糊口而在寒冷的夜里奔波。
此刻夜尚未深,离坊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长安人要么在家里陪伴妻子,要么在酒楼中与亲朋聚会,一叙新年之志。
在东市大门附近地一处避风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食摊,摊主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长得矮矮胖胖,笑容可掬,颇似一只土拨鼠,正手脚麻利地烧水煮面。
他并非生来就高兴,在一个时辰前,他还愁眉苦脸地挑着担四处吆喝,希望能有人吃他一碗热腾腾地肉末面,赚几文铜钱给女儿买一方花手帕回去,但他在寒夜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卖掉两碗面。
他的笑容来自于二十几个吃面的客人,准确地说坐在食摊上的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对年轻的恋人,而其他人似乎都是那男子的手下,他们远远地蹲着,每人手里端着一碗面狼吞虎咽地吃着,大多数人已经在吃第二碗,这让摊主尤为开心。
这对年轻的恋人自然就是崔宁和张焕了,他们刚刚逛完东市,张焕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吃晚饭,虽然秀色可餐,但弟兄们却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但谁也不敢吭声,走到东市门口正好看见这个小面摊,张焕便招呼弟兄们吃饭。
崔宁虽然也没有吃晚饭,但她却不喜欢在外抛头露面吃东西,她没有要,而是用手掌托着香腮,饶有兴趣地望着张焕热乎乎地吃面。
女人是一种感性动物,她若爱上一个男人,只要这个男人对她好,就算他一无所有,她仍然会一往情深地跟着他,崔宁也是这样,虽然她明知张焕与父亲是朝中对头,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痴恋着张焕。
他们已经相识两年,他们的爱情经过萌芽、经过绚烂的花期、经过青涩平淡的果实期,现在终于到了成熟地季节。
“你在想什么?”张焕将面汤喝完,他忽然发现崔宁正含笑望着自己,连忙抹了一下嘴,不好意思地笑问道。
崔宁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忽然向摊主招了招手,指着张焕道:“再给他来一碗!”
“好咧!”摊主早已经准备好,笑呵呵地又将一碗面端来,张焕连连摆手,“不了,我已经吃饱了!”
“快吃吧!”崔宁抿嘴一笑,把筷子塞给他,“这么壮实的身子吃一碗怎么够,在河西时你可是每顿都要吃两大碗的。”
张焕笑了笑,又端起了碗,这下,他不再狼吞虎咽,而是慢条斯理,边吃边和崔宁说话,“其实我很喜欢在这种小摊上吃东西,会让我找到少年时代的感觉,我们太原南城门就有一个卖糖粥的小摊,我小时就常去,等以后有机会,我也带你去看看。”
“以后你想去小食摊我就陪你。”崔宁浅浅一笑,温柔地说道。
冬夜虽然寒冷,但张焕的心里却觉得异常温馨,他不再多言,低下头默默地吃面,崔宁也没有再说什么,她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的爱郎,在这个简陋的小食摊上,权力、富贵、身份都统统没有了,只有他们两人彼此深爱着对方,这一刻,崔宁终于又重新找到了张焕曾经给过她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生都有了依靠,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想离开张焕一步。
“焕郎!”崔宁动情地低声呼唤,张焕若有所感,他慢慢抬起头,只见崔宁地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爱恋和期待。
“嫁给我吧!”张焕毫不迟疑地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地盯着她美丽的眼睛,崔宁的脸上忽然飘过一抹羞涩地红晕,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今晚跟我回去,好吗?”
张焕手掌中白皙地手并没有抽回去,他忽然感觉到崔宁用指甲轻轻地掐了他一下,张焕大喜,他立刻站起来,吩咐亲兵们道:“大家准备回去!”
这时,旁边卖面的摊主正咧嘴笑望着他们二人,他也想起自己当年也和媳妇儿在柳树下也说过同样地话,心中不由一阵火热,便急不可耐地想要赶回家去,他见张焕已经站起来要走,而他的手下皆翻身上马,忽然想起帐还没结,背上不由出了一声冷汗,急忙上前点头哈腰陪笑道:“客倌,一共是一千一百文,你给我一贯钱就行了。”
“焕郎,多给他一点吧!”崔宁对这个贫穷而老实的摊主充满了同情,低声对张焕道。
张焕笑了笑,给身旁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会意,从皮囊中掏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这是我家都督赏你的。”
“ 这摊主望着小桌上黄澄澄的一锭金子,被惊得目瞪口呆,他剧烈地抖着手将金子捧起来,心都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媳妇也有一对小得可怜的金耳环,总说要把它当着传家宝留给女儿,可这一锭金子少说也有三十两,这意味着什么?至少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在新年的寒夜中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面了。
摊主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来,一群人已经护卫着马车远去,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慢慢地跪了下来,重重地向马车的背影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