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轿辇到了宫外连通运河的河渠,只见四周都给清了场,水面在日头下泛着粼光,侍卫皆沿河而列,怀轩墨着了平日穿的素黑衣裳已负手等候多时,正用平而空的眼睛看着她来的方向。
他身后是一艘轻巧又精美的快船,船身略长而雕有跃鱼之纹。底部略厚似乎有机关嵌着,上头配了十几名护卫,加上水手舵手二十余人清一色着黑色布衫,宽敞的船舱分为大几进、都由竹帘或布帘遮盖,又细分小间。容纳所有人绰绰有余。
若芸由宫人扶着,才走几十步已经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可怀轩墨却无动于衷也不问候一声,直到她走到跟前才转身将船指给她、引她上去。
宫女太监们大都畏惧的留在岸边,只有几名随着她一同去。
若芸回首眺望皇宫的方向,暗叹她竟因快死了才得了自由,而听说荣锦桓今日被洪州来的急报困扰无法脱身。她竟不由自主的觉得,眼下一别,再会怕是又一种光景了。
“误了时辰,你是自己走去南疆?”怀轩墨丢下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来,已经走到了船舷,抬手递给她一个瓷瓶。嘱咐道,“一日一颗,一共十二颗,吃完之前没找到夏朱月你就给自己准备下薄棺。”
宫人听怀王这般毒舌大气都不敢出,若芸倒是不以为然。慢吞吞的上去欣欣然接下,又接过他再次递来的一小块令牌,便钻入船舱在摆了桌椅的大通隔间坐稳了。
怀轩墨见随行的人都一并安置妥当,便回到岸上下令开船。
她头一回坐这种船很是紧张,缩在船舱不敢动作,可船开起来却四平八稳,她坐了许久不见大的动静,待风穿堂而过、船全速前进,她才命人卷起竹帘,赫然发现已出京城、入了运河。
越是夏末倒越是闷热,暖阁内四处放着冰盆、拉着帘子,荣锦桓身上绉纱墨色袍的金丝线在竹帘投射的日光下泛着点点光,他信手翻着面前的一沓文书,指尖不停的敲着桌案,凤眸冷彻、眉锁阴云,头也不抬的道:“清平教等了这么些年,如此大好机会倒是没放过。”
顾大人抬起袖子擦了擦汗,盯着他手中不断翻动的纸页,低声道:“赵无阳的罪行公诸于众,除了继承祭祀衣钵的信众,民间反对声倒是愈来愈大,先皇时在各地设的几个祭坛也相继被毁,想来是积怨已久。只是,清平教藏匿于民间却更为容易了。”
荣锦桓眉头忽皱,锐利的眼眸将顾大人的老脸瞪出了汗水,抛却文书冷声一笑:“清平教这么些年从民间发展,打的旗号乃‘清平升仙’,多少借了祭司一脉的荫蔽,如此一来藏头露尾,少了多少信众,朕处理起来倒更为方便些。”
“皇上的意思是?”顾大人不敢接话,恭敬的听他说。
“既然清平教擅长混迹于民,那朕便就此颁布告令,凡藏匿邪教徒者论诛,隐瞒不报者杖刑,若能供述线索引官兵捉拿者、待查明属实者赏,各州戒严排查,不得有误。”荣锦桓说完便冷哼一声,“官员若因此中饱私囊、借此名义欺民枉杀者,三族连坐。”
“皇上何时颁布诏令?”顾大人左右为难,犹豫着不敢遵旨。
“如何?”荣锦桓干脆站起,来回踱着。
“胡大人闭门也罢,洛大人病退多时,恐监督者少。”顾大人老实说了,从余光中探究着皇上的阴晴,想那程清肃办完事都不回京皇上也不过问,眼下朝中能担事的大臣也太少了些。
荣锦桓瞥了他一眼,面露不悦道:“朝中官员既已撤换大半,自古板荡识诚臣,他们也该表现一二。洛卿称病确实久了些,你可派人去探问。胡博文贪赃枉法多年,眼下大势已去,朕动不动他已无妨。”
“是。只是不知……”顾大人明白眼下只君臣二人,皇上可如此评论着,斗胆一问,“不知皇上何时立后?”
荣锦桓闻言,方才的不悦化成了薄怒,一拳捶在桌案上道:“朕的事,还轮不到为臣子的一帮人碎嘴。”
顾大人见他立刻知晓是朝臣共同言论,不由松了口气,既然开了头干脆跪下道:“皇上,眼下原荣王叛出京城,胡婕妤的孩子又没有保住,您是该尽快立后、充盈后宫,早立太子。”
不等荣锦桓发怒,外头有人急匆匆来,见着皇上便跪下叩首:“启奏皇上,蛊毒试炼的山谷已被扫清,摘星阁嵌套机关为实,派去的官兵强拆不得,已尽数返回。”说着递上信去。
荣锦桓扬手接信,除了上头的火漆粗略读过,尚未欣喜便看到一处,不禁双目圆睁,大声问道:“这信是谁呈上的?!”
信者不解,疑惑道:“回皇上,是夏王爷。”说着还看了看他手中信上的字迹,越发肯定的点头。
“可这信中所指乃是夏朱月在离摘星阁毗邻的寨中,曾同去山谷的还有程王!”荣锦桓才说完,看见信者迷茫的色便感不妙,高声道,“你下去!常德!传羽林卫速拦下贤妃的快船!”
常德匆忙跑来,为难的五官都扭曲了:“哎哟皇上,那快船开了快半日,眼下顺风顺水的早到了丰州了,皇上您这是……”
“给朕追!”荣锦桓不由分说的下令,双目直勾勾的瞪着门外,几乎气急败坏的道,“她此去南疆若有变数,只怕不肯再回京!”
“皇上……眼下要是追回,那什么蛊不解,娘娘可是要……是要……”常德支支吾吾的提醒他。
顾大人顿时明白过来,看来那早日宫中传闻非虚,便趁机补充道:“皇上,您秘密送贤妃娘娘出京医治,若大张旗鼓追回,怕人未追的倒给娘娘引来杀身之祸。”
荣锦桓霎时愣住,旋即狠狠得拍在案上,引得几缕碎发散落,不甘道:“朕只差一步之距,要朕如何舍得!”
顾大人见他松口,忙同常德交换了个眼,郑重道:“皇上,贤妃娘娘是皇上所爱不假,她也偷天换日、阻了荣王夺位,相信假以时日她也是皇上的助力。只是她若男子也罢,能同朝为官、辅佐皇上身侧,可她为女子,单皇上为她病重辍朝,朝臣便议论纷纷说是妖妃临世 、祸国殃民。”
“放肆!谁敢胡言?!”荣锦桓正在气头上,按耐不住一肚子火气大声斥责出声。
见常德悄悄的退了出去,顾大人就此跪下,面露无辜道:“皇上,自古红颜皆负罪,也怨不得朝臣猜忌。臣见那贤妃娘娘不争无势,并非愿意呆在宫中,且不论她作何感想,皇上即便紧拥佳人,可许的了她后位?”
荣锦桓闻言大骇,竟是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良久才冷笑道:“说到底,你还是劝朕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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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苗寨当家
顾大人提了口气,接口道:“皇上,您是天颐当之无愧、独一无二的皇上,无人可替。皇上纵然心有所系,也知贤妃并无统率六宫、在群芳中独占鳌头之才,难以左右逢源、安定后宫。且她身后为异姓王族,异姓王大有隐退之意,无法助力于皇上……”
“够了!”荣锦桓终于出声喝止,广袖一挥背过身去,“朕知你心系社稷,可朕立后一事自有分寸,不容你等置喙!”
“皇上,立后乃天下万民之事,并非皇上一人之事。若臣言中,还请皇上三思。”顾大人顺眼看着地上,草草结尾道,“臣告退。”
待他退出,荣锦桓才怒气冲冲的回转身,冷不防抬臂一扫,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给拂到地上,那叠厚厚的文书跌落大半,覆上滚落的笔尖墨染一片。
荣锦桓盯着地上的狼藉,手中的信纸早给攥成一团,半晌才重重的舒了口气,仰面瞧着头顶的宫灯不语。
顾大人到底说到了点子上,他身为帝王肩负数百年国祚,不想也不会任意妄为。可正因如此,眼看她南下却追之不得,才愈发不甘。
若芸从不知坐船是比加急送信还快的方法,这快船不知用了何等精妙的机关,只靠船夫踩踏,行在运河内像行在云间般又快又稳,眼下顺风顺水,不到三日便出了丰州。
南下不比西行,越往南便越热、湿气越重,且两岸树木更为青翠浓绿,待从运河转到江内,宽阔的水域让她整日的趴在舱中的窗户上远眺,极目皆是鸥鹭草长之景。
怀轩墨虽为人冷漠,舱内却给安排的一应俱全,她不用外出走动,按时服用怀轩墨给的药丸身子恢复了许多,由人服侍着吃吃睡睡。偶尔还弹弹琴、看百~万\小!说。
那张巨大的线路图给挂在主舱堂中,有个蓄着小胡子、守卫头领模样的人每日按时来问候,给她说明行船至何处。
她对着那张地图研究了很久,不明白那圈圈叉叉到底代表什么。无奈只能顺着那守卫长的指点知晓自己的位置。
第四日行船便下了宽阔的江转至河内,初也顺利,半日后便开始行船迟缓,待天黑快船进了窄河便如游船那般慢吞吞的飘着。
等天亮,若芸洗漱饭毕,那守卫长便进来告知需要换船。
她出船舱四顾,只见快船到了河口,前头是更窄的河流不便前行,有一艘教小的船被绳子绑紧靠在快船船身上,已有半数守卫登船等候。
这下不仅船夫。连随行的仆役也要削减。
若芸草草挑了几个人就带着一起换了船,那守卫长除了佩刀与包裹,只取了张巨大的行船图来。
船沿河而行,两岸开始由丘陵渐进为山峦重叠,京城已然在千里之外。
再一日。守卫长指点下的地图上到了接近标注的地点,船过不去那频频弯道,便又撤了些人、换成两批改坐轻舟,这一来连仆从都无法带,守卫长却说不走水路,光绕一个山头就能半个月。
若芸目不转睛的看着山中出现的一排排楼阁,似乎半吊在山间。随着他们的行船时不时有人影出没。
不知绕了多久到了一处豁口,颠簸之下已有人跪在船舷晕船不止,守卫长背了包裹示意她换船。
她一看,两山狭缝中河水湍急而过,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竹筏。
“怎么过去?”若芸向后看了看带着的那批人。
再扭头,守卫长已经跳上竹筏招呼她:“这里已经是苗人的领地。寻常人不敢在此闹事,带护卫反而引人注意。”
若芸点点头,顺从的挪到竹筏上。
不料,没等她接过自己的东西,那守卫长已经松开拴着竹筏的绳索。水流湍急,她惊呼一声,竹筏像是被漂打的落叶般打起转来。
守卫长像是极熟悉地形,一竿下去便稳住了竹筏。
她除了袖袋中的几样小件可是什么都没带,若芸黑了脸,对着身旁情自若的小胡子怒目而视:“你绑架我?!”
守卫长听了倒面色未改,呵呵一笑:“怀王爷命我送娘娘见夏王爷,属下只是按令行事。”
若芸还未接口,只觉得竹筏咯噔一下,前面对着的山路豁然开朗,随即竟是个坡。
“救命!”她吓的脸色刷白,想也不想便缩到竹筏后头抓着竹竿。
这回小胡子变了脸,忙想拉起她:“坐起来,这样要翻船——”
若芸一声长长的惊叫,便觉得整个竹筏都倾斜过来,守卫长忙跳到另一端稳住,可即便这样竹筏也急速打起转、顺着斜坡冲刷而下。
“噗通”一声,若芸被溅起的水花扑了一脸,可竹筏还在打转,她顿觉天旋地转,直到竹筏猛烈的撞击到什么停了下来。
她迷糊中触到了岸边,赶紧闭着眼摸着竹筏滚到岸上。
“擅闯者!”
“擅闯者!” 一群人近乎是兴奋的嚷嚷着。
她使劲的闭了闭眼、又摇了摇头,这才看清楚围着自己的是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皆带着木质的平板面具、露出两只眼睛,衣裳分上下两截,下身的裤、裙都只到膝盖且染着错综复杂的花纹。
他们身后是隔了空的吊脚楼,还有清澈的河水从山上下来蜿蜒盘旋,那排排的楼阁就顺着山势层层叠叠的排着直到青翠的山顶。
湿润的空气、燥热的风……
苗人!
再一看,那小胡子竟然不见了踪影。
“我……我只是迷路的……”若芸战战兢兢的缩着,本想说是奉了皇命和怀王所示来找南王夏朱月,可眼前是同朝廷常年不和的苗人,据说生性粗野,恐他们知道她是天颐人就给杀了,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在肚子里绕了一圈,最终只能装不知道。
“迷路?这儿是寨主的住处,迷路能到这儿来?你骗谁呢!”领头的高个子是个女子,扬起嘹亮的嗓音嘲笑着她。
周围哄笑一片,若芸却脸色发白——寨主的住处,苗寨的正中心啊!夏朱月是潜伏在这里还是装成了苗人吃喝玩乐?这可害死她了!
很快有人来将她五花大绑还给蒙了黑布,推推搡搡的走着。
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她猛地被推进一个地儿,清晰的听到身后的关门声,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她僵硬着不动,隔了一会儿有人给她松了绑、又扯掉了她的面罩。
“哟,真是个标志的妞儿。”一个十四五的丫头一手甩着绳索,又扬了扬手中的黑布,胆子颇大的样子,冲她努了努嘴,回身笑道,“当家的,这人怎么处置?”说着便三步一蹦蹭到了藤榻旁。
榻上卧着一人,厅堂两边各站了几个拿着长矛的武士。
“你看,让她当压寨夫人如何?”榻上之人红唇轻启,妖娆万分。
待若芸看清了藤榻上的人,僵硬的四肢仿佛没了知觉般让她打着颤:藤榻之上一人斜靠着,绯红的衣衫半露出胸膛,黑发披散,邪魅的唇、带笑却冰冷的眼,还有一股浓烈的令人晕眩的香和着酒味传来。
再看他身旁,若芸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那个小胡子已经换了苗人的装束站在边上,看也不看她,似乎完成了任务便与他无关。
“当家的,你就会说笑。”女子咯咯的笑着,一点都不害羞,直勾勾的看着若芸道,“这姿色当阿妹还差不多,当夫人?呵呵呵,我看她是天颐派来的j细,可是要迷住当家的你,还逊了三分呢。”
女子不以为然的笑着,榻上的人也跟着轻嗤起来。
若芸死死的咬住唇,这人不是夏朱月又是谁?
可他是十几年同苗人斡旋的南王、代表天颐征服南疆的南王。
他因平乱才丢下户部的烂摊子到顾大人手上多年,皇上也默许了。可此情此景,他分明是“当家的”苗寨寨主,是苗人的头子。
偶尔过来玩糊弄玄虚的?卧底的?一时间心中千万个疑问滑过,她却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乱说话。
“j细么?丢牢里算了,饿死了就喂野兽去。”夏朱月的朱唇开合,玩味的看着她。
若芸瞪着眼却怕惹祸而不敢说话,那女子咯咯笑着便招呼人过来再把她给绑了起来押着出去。
明明先前见过多次,可眼下夏朱月像是完全没见过、不认识她一样,自始至终都没再多瞧她一眼。
她就这么被丢进牢里,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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