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么眼睁睁看你送死还真有些不落忍所以——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
着吧。
」
丁寿起身拍拍屁股抬腿走人。
「缇帅若不代在下呈此奏疏蒋某便一头撞死在牢内。
」蒋钦高声道。
丁寿蓦然转身疾步走到牢门前气急败环道:「你到底图些什么?刘公公
威权日重内阁六部九卿多少部堂大员都俯首听命不敢撄其锋芒你一个七品
御史还是留都坐冷板凳的凭什么这么玩命!」
「便是因为衮衮诸公中聪明人太多了蒋某不得不如此。
」
蒋钦沉默片刻抬首道:「千载浩然正气百世衣冠风流板荡之际士大
夫中若无一二殉道之人岂非让天下人耻笑吾辈名教中人尽是奴颜媚骨卑躬屈
膝之徒钦唯有一死以换士人风骨长存清名不玷。
」
「在下求仁得仁万望缇帅成全。
」蒋钦忍痛挣扎站起整襟正冠向丁寿
深深一拜……
************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
苏武节……」
昏暗狭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丁寿轻轻踱步以指尖夹着的奏疏敲打着节
拍声音越来越激越高昂在诏狱内不停回响。
「……或为出师表鬼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是气所磅礴
凛烈万古存……」
第三百三十四章·杀心
「臣与贼瑾势不两立。
贼瑾蓄恶已非一朝乘间启衅乃其本志。
陛下
日与嬉游茫不知悟内外臣庶懔如冰渊。
臣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狱中
终难自默愿借尚方剑斩之……」
丁寿念至此处抬眼观察刘瑾色。
「哟刘公公这小子是要和您老死磕呀。
」谷大用以袖掩唇细声细气
说道。
刘瑾不见喜怒端着盖碗小口啜茶只轻声吐了两个字「继续」。
「臣骨肉都销涕泗交作七十二岁之老父不复顾养死何足惜?但陛下
覆国亡家之祸起于旦夕是大可惜也。
陛下诚杀瑾枭之午门使天下知臣钦
有敢谏之直陛下有诛贼之明。
陛下不杀此贼当先杀臣使臣得与龙逄、比干
同游下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也。
临死哀鸣伏冀裁择。
」
茶碗突然掷被摔个粉碎刘瑾暴怒而起「岂有此理!」
前面骂了那么多句也没见发这么大火呀丁寿不顾被茶水溅湿的官靴劝解
道:「公公息怒这蒋钦不过图一时口头痛快犯不着与他计较。
」
「说咱家的话可以不计较可他后面说的呢!」
刘瑾恼得来回转圈「自比龙逢比干那谁是夏桀?谁又是殷纣?啊?!你
们说啊!」
丁寿终于明白刘瑾暴跳如雷的缘故了暗道声蒋子修完了。
「讪君卖直其心可诛!咱家成全他。
」刘瑾冷笑说道。
************
数日之间蒋钦第三次被绑缚午门。
与前两次怒目相向不同此时的蒋钦一番释然之貌不忘对丁寿颔首致意
「缇帅钦谢过了。
」
丁寿却是心情复杂说不清对这番视死如归的气度是心存敬佩还是恨其迂
腐执拗。
「奉……咳咳」不知何故丁寿嗓子眼发干竟然莫名失声连忙咳嗽了
几下作为掩饰。
「卫帅您没事吧?」杨玉上前关切问道。
丁寿摇摇头「奉上谕:蒋钦恶言讪上屡教不改着再仗三十。
」
话到此处丁寿突然不再说了准备行刑的锦衣卫莫名其妙又不敢擅自行
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僵在那里。
「卫帅卫帅……」
「嗯?什么?」
离得近的杨玉小声提醒道:「您还没下令行刑呢。
」
「知道了。
」丁寿点头似乎突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两脚靴尖外八字一分
「三十棍用心了打行刑。
」
行刑的锦衣力士们领会了上峰意思抡开膀子栗木廷杖高高举起还没等
抡圆了呢就听一个尖锐纤细的声音响起。
「慢着。
」
又有几个倒霉蛋肩膀险些脱臼一个个心中骂骂咧咧:妈的廷杖这碗饭越
来越不好吃了老是半途叫停还没儿报公伤去。
「丘公公您老怎么来了?」丁寿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丘聚仍是那副冰冷的死人脸「咱家来帮丁大人行刑啊。
」
「这廷杖可是锦衣卫的活儿。
」丁寿并不领情。
「现而今是我们东厂番子的了。
」丘聚皮笑肉不笑。
「丁某若是不让呢?」丁寿语气开始不善。
丘聚没有丝毫变化「缇帅可以自寻刘公公去说。
」
不理僵立的丁寿丘聚一挥手一群尖帽白皮靴的东厂番子替换了原先行刑
的锦衣校尉。
「孩子们手下利索点让锦衣卫的爷们瞧瞧这」廷杖「该怎么打。
」
说着话丘聚似乎有心无意用眼角夹了一眼一旁的丁寿冷笑一声手臂
重重一挥「着实了打。
」
************
绵绵细雨带着早春的丝丝凉意降临在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却冲刷不净午
门前石砖上的斑斑血迹。
丁寿呆呆伫立任由雨水浸湿了一身织锦飞鱼服。
「大人春雨露寒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门前当值的杨玉将一件斗篷披在
丁寿身上。
丁寿木然点头才要离开突然一个人影在雨水中快步跑了过来。
「我来迟了?」衣冠不整的王守仁看到上血痕变了脸色。
丁寿默认。
「丁南山你便是如此忠人之事?」王守仁指着丁寿的手指轻微颤抖。
「小弟只能说蒋子修得其所哉。
」
「好好一个得其所哉。
」王守仁不愿多话怫然而去。
「伯安兄……」
王守仁止步却没有回身。
「事不可为善自珍重。
」
「受教了。
」王守仁终是没有回头。
************
夜刘府书房。
刘瑾披发袒怀立在书案后挥毫泼墨白少川在一旁掌灯。
丘聚和谷大用在一旁案几上对弈有一搭没一搭奏事。
「兵部主事王守仁上疏为戴铣等人鸣冤请奏将这些言官们官复原职。
」
见刘瑾不说话谷大用又继续道:「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奏报:正德二年以
来火星入太微垣帝座之前或东或西往来不一劝陛下思患预防。
这小子意
有所指。
」
丘聚落下一子嗤笑道:「死一个蒋钦把什么阿猫阿狗都给引出来了连
个小小的五官监侯也作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
」
「他那是胎里带的」谷大用看着棋局直皱眉头「他那个死鬼老爹杨瑄做
御史时便弹劾过石亨和曹吉祥当时侥幸留了条命如今也算子承父业。
」
刘瑾对刚写完的字似乎不太满意揉成一团扔到上重新蘸墨随口道:
「寿哥儿呢?」
「杖死蒋钦后便没见他怕是心里别了根刺儿和咱们使性子呢。
」丘聚不
失时机点了一句。
刘瑾没再问只是重新提笔写字转瞬间一个大大的「刘」字墨迹淋漓跃
然纸上。
刘瑾满意点点头「无三你看咱家的这个字怎么样?」
阴影中抱剑而立的柳无三缓缓摇头硬邦邦说道:「不会看。
」
「你呀……」刘瑾笑着点了点他又对身旁的白少川道:「小川你说呢。
」
「您老的字自然银钩铁画气吞山河只是……」白少川端详着墨迹有些
迟疑。
「只是什么?有话直说。
」
「公公想杀人?」
白少川语出惊人丘聚和谷大用起身围了过来。
「何以见得?」刘瑾不置可否。
「公公的姓氏本就主兵戈杀伐收尾的」刀「字一笔上又杀气腾腾锋芒尽
露足见杀心已起。
」
曲指弹开手中狼毫刘瑾哈哈大笑「咱家的心思总是瞒不过你。
」
************
平静的水面上垂着两根鱼竿纹丝不动。
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刘瑾稳坐钓鱼台老在在盯着鱼线与一旁抓耳
挠腮坐立不安的丁寿截然两样。
「怎么陪咱家出城钓一次鱼便这般委屈你?」
「公公说笑只是小子性子喜动不喜静实在坐不住。
」丁寿忙着解释。
「可是还记挂着蒋钦之死。
」
刘瑾并未看向丁寿说的话却直指丁寿内心。
「不瞒您老心里是有些拧巴。
」
「莫说是你咱家对他也有着一分敬意。
」
「哦那您还……」丁寿疑惑不解。
「敬重是一回事杀不杀又是另一回子事一块石头挡了道咱家不会因为
那石头风骨嶙峋色彩斑斓便网开一面该踢开便踢开踢不开的便敲碎了它。
」
「咱家要立威他们这些人却要灭了咱的威风你说该不该留?」刘瑾转过
头问道。
面对老太监凌厉的眼丁寿支支吾吾道:「不不该。
」
「说得好。
」刘瑾对丁寿的答案很满意手腕一振一条尺余长的鲤鱼脱水
而出。
「还是公公您先开了张。
」
在丁寿恭维声中刘瑾解开鱼钩又将那尾鲤鱼放回水里。
「您这是……」
刘瑾淡淡道:「今儿个午门见血咱家放生积德。
」
第三百三十五章·夜泊
一人一骑由正阳门急驰而来棋盘街上行人小贩争相闪避混乱不堪。
大明门前守军兵刃出鞘高声厉叱:「何人胆敢放肆!」
「滚开!」黑色骏马人立而起马上骑士语气不善。
「原来是丁大人。
」宫卫们收起家伙恭敬行礼却并不让开通道「大内
不得纵马大人您又未得御赐紫禁城骑马的恩典不要为难小的们。
」
丁寿翻身下马将缰绳一丢便急匆匆奔了进去。
展开身形丁寿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到午门只见王守仁两股血迹斑斑匍匐
在门前跸道上不声不响。
丘聚蹲在王守仁身前将探在他鼻端的手缩了回来缓缓站起身子阴测测
道:「寿哥儿着急忙慌干什么呢?」
指着王守仁的手指有些不稳丁寿带着几分希冀道:「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没气了五十廷杖下还能活命丁大人是在骂咱家呢。
」丘
聚理所当然道。
「你……」丁寿怒气上涌向前一步。
「知道你们的交情怕哥儿为难咱家才领了这个差事」丘聚发出一声带
着悲悯的叹息「死了也好不然贬谪贵州那瘴疠之当驿丞也是活受罪。
」
「丘公公」丁寿眼中有火焰跳动「当知与丁某结怨的人下场如何。
」
「丁大人咱家入宫几十年最不怕的便是与人结怨。
」丘聚冷笑。
正当二人针锋相对之时忽然一声长长的嗟叹响起却并非出自二人之口。
「若是因在下教二位结怨大可不必……」
************
是夜刘瑾府内堂。
「看不出王华这儿子还有些运气竟能逃过一劫。
」谷大用对身旁的丘聚
抱怨「老丘你今儿怎么也打了马虎眼?」
「不可能。
」丘聚眉峰紧紧锁在一起「那帮猴崽子下手没留余我也亲
手验过明明脉息全无怎么会死而复生。
」
「是啊挨了您五十杖还有不死的真是哉怪也。
」丁寿捂着腮帮子大
呼小叫道:「哎呦我这脸怎么好像被人抽了一样火辣辣疼呀。
」
丘聚霍然起身三角眼中寒光闪闪「小子咱家的笑话不那么好看。
」
「自己都活成笑话了还怕被人看。
」二爷嘲讽技能大开。
丘聚两只袍袖突然无风自起如吹气般快速膨胀起来。
老小子的阴风掌有几分门道可别吃了暗亏丁寿面上不以为意天魔真气
也暗自运转凝戒备。
「好了。
」
刘瑾轻轻两个字让剑拔弩张的二人立刻偃旗息鼓。
「今儿算他命好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计较些什么。
」刘瑾手指轻
轻瞧着炕桌眼睛半睁半闭。
「是啊别为了一个王伯安伤了大家和气。
」谷大用仍是一副和事佬的笑容
「刘公公我这便让西厂的人在路上把那小子做了把这事了了。
」
「不行这人我东厂灭定了。
」丘聚可不放过这扳回一局的机会。
刘瑾不理两位热心的督主厂公淡淡道:「不必了这事交给锦衣卫吧。
」
「公公王伯安已远离中枢便让他在边陲之自生自灭何苦……」
「哥儿记得今日咱家对你说的话么?」刘瑾挑起眼帘打断丁寿道。
丁寿点头。
「那就别多说了你若为难可以让老丘去。
」刘瑾重又合上了眼睛。
「小子明白这便去安排。
」丁寿施礼转身而去。
「这哥儿怕是下不了手。
」谷大用望着丁寿背影消失叹了口气。
「我安排人盯着他。
」丘聚阴着脸子。
刘瑾仍旧闭目养状「不必了路——总要自己选。
」
************
浩浩钱塘江水奔流东去一抹斜阳夕照江畔凤凰山麓叶红如火。
一叶扁舟孤单停泊在一处山壁水湾处五十多岁的老艄公精矍铄对着
船头的客人道:「客官此处离杭州城不远您当真不要入城歇息?」
正自欣赏夕阳晚景的王守仁摇头微笑「不去了劳烦老丈帮置办些酒菜便
好。
」
银袋入手老艄公便觉手中一沉惊愕道:「客官用不得这许多……」
「多的便送与老丈了。
」王守仁笑道。
「这这如何担待得起小老儿的船也不值这些银两。
」老翁连连推脱。
「便是买老丈这艘船的。
」王守仁笑容中有些苦涩「下面的路怕是要在下
自己走了。
」
「客官要自己操舟却是不易。
」老翁忧心道。
「在下便是想要奋楫而进恐也有人不允。
」
************
夜幕四垂静谧无声。
竹炉内炭火红旺温着壶内的陈年女儿红酒香飘逸。
王守仁盘坐船头看着竹炉内升起的氤氲烟气似真似幻。
「好端端的怎生病了?」少女声音中透着关怀牵挂。
「娄师教诲」圣人必可学而至「欲要内圣必要依晦翁之说格物致知。
」
少年声音虚弱。
「爷爷是那般说了可谁又让你去盯着竹子傻看?」少女气哄哄说着。
「圣贤要格天下物我如今便从亭前的竹子开始格看。
」少年不服气回应。
「哼人家钱生与你一起格怎没像你一般昏了几天?」少女有些咬牙切齿。
「钱兄盯了竹子三天便精不济半途而废我道他是精力不足做学问
当锲而不舍自顾穷格直挨到了七天……」少年声音渐低带了几分腼腆。
「可格出什么道理?」少女好。
「没有日夜间满耳满眼都是竹子直直昏了过去再睁眼便见到你了。
」
少年颓唐道。
「嘻嘻你这个呆子……」
恍如梦醒王守仁无声轻叹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那个活泼聪慧的少女已做
人妇自己也有贤妻相伴这些事本不该再想为何每每思及心头总有莫名酸
楚。
「马嘶落日青山暮雁度西风白草新。
别恨十分留一半三分黄叶二分尘。
」
半阙诗吟罢酒盏送至唇边王守仁唇角轻勾「既已到了何不现身相见。
」
光影一暗一道人影犹如鬼魅般凭空立在船头。
「伯安兄小弟最后送你一程。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