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咱们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了。
」张升凄凉苦笑,
「你我皆是联名请诛八虎之人,安然归里已属侥幸,若是如车震卿和朱懋恭一般
……」
曾鉴嘿然,宣府巡抚车霆和山东巡抚朱钦如今可都在诏狱里作伴呢;尚宝司
卿也有小九卿之称啊,结果顾璇他们几个因为违例乘轿在长安门外戴枷示众,差
点把命都丢了;还有那位除夕致仕的左都御史张敷华,船到徐州莫名倾覆,好悬
没淹死,鬼知道是不是真得撞了什么礁石,刘瑾做事已不能用官场常理度之。
张升望天喟然,「国事如此,不如归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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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雍坊,灰厂小巷,李阁老胡同。
下朝的李东阳甫一下轿,便看见许多人围在府门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李东阳见其中不乏士子儒生,心中怪,进门便问。
家人支支吾吾递过一张白纸告示「老爷,今晨不知何人在府门上贴了这个。
」
「揭帖?」李东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大门上也会被人贴了这个东西,拿过
来一看,是一首七绝诗:
文名应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
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规啼。
「鹧鸪
啼罢子规啼……」李东阳默念一遍,嘴角边浮起一丝苦笑道:「这是
讥讽老夫」行不得也哥哥「,」不如归去「呀。
」
「老爷,南都太常少卿罗大人有信来。
」家人又呈上一封信来。
「哦,罗景鸣来信了。
」李东阳随即开怀,罗玘是他得意门生,受他举荐升
任留都少卿,已有段时日未通鸿雁了。
李府书房,烛光渐残。
信笺无声地由指尖滑落,李东阳懵然无知,只是回味着信中数语:公既助纣
为虐,吾与公再无师徒之谊,官身前途为公荐所得,愿请削籍偿之。
「呵呵……」李东阳扭头看看案几上的那张揭帖,情复杂,「行不得也,
不如归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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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二年闰正月初八日,工部尚书曾鉴进荣禄大夫致仕。
正德二年闰正月十七日,礼部尚书张升进太子太保致仕。
正德二年闰正月十九日,有旨传出:令吏、兵二部,凡进退文武官,先于刘
瑾处详议,内外奏章,悉呈之。
注:齐世美历史上是弘治十六年病逝,为了剧情冲突让他多活两年,仁和公
主和他的墓确实在南海子小红门,算是明代亲王公主墓穴里的少数个例,在她之
前只有朱棣的永安公主葬在了北京房山,其他大多数人陵寝都在西山。
另外不用替丁二操心修陵花多少银子,历史上仁和公主墓折价银一千六百九
十两,她妹妹德清公主的坟折价银一万六千二百两,以后公主驸马坟一般是一万
四千两的标准,看着差距挺大,实际上里面猫腻很多,万历为自己的同母妹永宁
公主(《独行侍卫》里的女主)修坟,特旨加恩共两万四千两,工部一个姓贺的
郎中不信邪,免去各家参与,自己主持修坟,结果修成后「金井并席殿五十余间,
计费仅三百三十两有」,只能说一句:明晚期工程项目真特么黑。
第三百三十章·刑部大街
北镇抚司。
丁寿在自己的签押房内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案前站着的钱宁和杜星野同样愁
容满面。
「还查不出人来么?」丁寿问。
二人摇头。
「这小子也是倒霉催的,李阁老都不愿声张此事,那帮酸子偏偏传得满城风
雨,惹得刘公震怒,非要查出人来不可。
」丁寿想起来就头疼。
「匿名揭帖这事有几个会对人明言,都下最不缺的便是这般无事生风的文人
士子,国子监里便养着几千号吃饱没事干的,属下等确实无从下手。
」钱宁也开
始诉苦。
「朝廷月给廪饩,竟养些这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穷酸书生,一天到
晚给咱爷们找事。
」
丁寿越说越是火大,「不行,这事不能光落到锦衣卫头上,三法司那边也该
动弹动弹了。
」
************
三法司衙门并不和其余衙门公署一般在长安街南大明门两侧办公,而是坐落
在西城距离蜡烛寺不远的刑部大街上。
丁寿等一干锦衣卫的马匹刚到三法司牌楼前,便被一群看热闹的吃瓜群众给
挡住了。
「怎么回事?过去看看。
」丁寿示意。
打听消息的锦衣卫很快过来回话,「卫帅,巡按御史王时中戴重枷在都察院
前示众,王妻过来探视,见其夫病重,一时大恸,拦着刘都堂的轿子哭求喊冤。
」
「王时中?是他呀。
」丁寿恍然想起,前几天江彬给他的信中提到过一笔,
御史王时中巡按宣大,严刑峻法,宣府守备以下武官被他一口气逮了上百,宣府
武官人心浮动,江彬也求他帮忙活动下位置,远离是非之地,不过还没等他动手,
丘聚的东厂便得到消息,将王时中给拿到诏狱了。
最近的北镇抚司里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丘聚为了帮刘瑾立威可是下了死力,
东厂番子无所不用其极,问题是东厂没有监狱,拿了人直接往镇抚司一塞,搞得
诏狱里都快人满为患了。
说心里话,丁寿是觉得王时中确实有些冤枉,他拿人也是有凭有据,不过动
静实在搞得太大,江彬那本乡本土的都不愿在宣府待了,估计也是被逼得走投无
路了。
不过这事关系不到二爷身上,你东厂拿人,我锦衣卫就关着,该廷杖廷杖,
该除名除名,反正这些人和自己都没什么交情,谁教你们倒霉犯人手上了呢,不
过刘宇的轿子被人拦了这么开心的事,丁二怎能不去看个热闹,在宣府闪了老子
那一下,而今可还记着呢。
「刘都堂,你与拙夫在宣府共事,当晓得他的为人,他实在是冤枉啊!」
一个妇人跪地扯着刘宇官袍不撒手,嚎啕痛哭,二人不远处一个去了官服的
中年男子颈带重枷,色萎靡,奄奄一息。
「王夫人,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刘宇扯了几下官服下摆,没有抽开,若是丁寿易地而处,估计就直接动手推
开了,若是妇人有几分姿色,少不得还会趁机占上一把便宜,可他刘至大在众目
睽睽下还干不出这不要脸的事来。
「王夫人,刘某也是爱莫能助,好在禁中有令,尊夫枷满一月便可开释,你
且宽心等待几日,便可夫妻团聚……」刘宇无奈,只得放下身段劝解。
怎料王妻也是个泼辣性子,见哭求无望,当即跳了起来,「放屁,你看我家
相公可还撑得到一个月!」
「王夫人,你也是诗礼人家,怎可出语如此粗俗,与市井泼妇何异!」刘宇
瞪起了眼睛。
「呸!」刚摆出一副官威的刘宇便被迎面一口浓痰喷得斯文扫地。
王妻犹嫌不足,喋喋不休道:「我家相公要是有个好歹,老娘我也不活了,
还谈什么斯文体统!刘宇,我告诉你,你今日若不放了我家官人,老娘便把你那
些脏事全抖落出来。
」
「笑话,本院堂堂正正,有何脏私可被你指责。
」刘宇一派正气凛然。
王妻冷笑,「你总督宣大时,不止一次嘱托我家相公对属下赃官污吏网开一
面,难道忘了不成?可要老娘把那些人名一一列举出来。
」
刘宇重重咳了一声掩饰脸上尴尬,放缓语气道:「王夫人休要道听途说一些
无影之事,道夫兄境遇刘某感同身受,只是刘某人微言轻,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呀
……」
「我打你个有心无力的老悖晦!」王妻上前一把揪住刘宇胡子,「天下人谁
不知道你对刘瑾吮疽舐痔,朋比为奸,现而今跟我说什么有心无力?!!爱莫能
助?!!」
「你个疯婆子!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左右与我……哎呀!」刘都堂的一副
美髯就此不保。
都察院的衙役此时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纷纷上前拉扯,怎奈王妻如今发了性
子,谁人也捂不住。
「来呀,来呀,刘宇,你今日不杀了老娘,明日我便去敲登闻鼓,让你去给
我相公陪绑!!」
刘宇心里叫苦,好好的回来接掌什么都察院,说得好听一院都堂,位列九卿,
下辖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巡查天下,可这帮言官喷子们疯起来谁能拦得住,
天知道哪天就搞出个大新闻,到时替他们背锅也就算了,这连家中婆娘也这般泼
辣,这大明天下还有没有个老实人当官的地方了。
好不容易手下人将王妻拉开,刘宇心疼地整理自己这副保养得宜的美髯,冷
不丁抬头看见了抻脖看热闹的丁寿。
也怪丁二爷骑着苍龙驹太过显眼,比旁人都高出一头,他又笑得最肆无忌惮,
在人群里十分扎眼。
王妻被拉开后并不罢手,呼呼喘了几口气便要再战,猛然听刘宇道:「王夫
人且慢,尊夫而今是被羁押诏狱之中,这位大人便是当今缇帅丁南山,位高权重,
分属应当,营救道夫兄一事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
丁寿正被场中闹剧引得咧嘴大笑,刘宇呀刘宇,你也有今天,王时中的老婆
果然是个人物,就是这骂得形容词有些……反胃。
正看得开心的丁二爷突然被刘宇祸水东引,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见王妻猛
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丁寿心里咯噔一下:刘宇,你大爷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用人之道
刘瑾府门前公卿车马云集,比之大栅栏还要热闹几分。
丁寿身份不同,到刘府从来都是径直而入,进了刘府大堂,堂上除了刘瑾外
还有一人。
「寿哥儿来了,自己坐。
」刘瑾随口招呼道。
「下官见过缇帅。
」堂上立着的中年人见了丁寿颇为紧张。
丁寿见这位鼻直口方,相貌端然,瞧着有几分面熟,像是哪里见过。
「好了,韩福,你这右副都御使的官职品级不比他低,不用这般委屈。
」刘
瑾不以为然道。
「喔,韩德夫,韩副宪,您怎么出来了?」
丁寿一拍脑袋想起这位了,都察院右副都御使韩福,也是前阵子被丘聚的东
厂执拿进诏狱的。
韩福闻言脸色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是刘瑾给解了围。
「韩福与咱家是西安同乡,坐罪下狱竟然不知知会咱家一声,还是治下百姓
上京鸣冤,才教咱家得了风声,你是多不愿认咱这个乡党?」
韩福吓得慌忙跪下,「下官不敢,下官巡抚河间确有过处,罪有应得,实在
不敢麻烦公公。
」
「你擅调驿马确是不该,但究其本意也是为了操练州县民壮,而今京畿盗贼
四起,也算权宜之计,夺俸两月买个教训吧。
」刘瑾道,「可有异议?」
「是,下官知罪,无话可说。
」韩福俯首道。
「别忙,事还没完。
」刘瑾在榻上盘起一条腿。
韩福立即紧张起来,不知还要被如何发落。
「你在大名府任上,奸盗屏迹,道不拾遗,政绩为畿辅之冠,巡抚河间,能
声显著,可称干吏,正巧户部左侍郎顾佐补了韩文的缺,你补了他的吧。
」
刘瑾说得轻松,韩福却如遭雷殛,目瞪口呆。
「怎么,对这官位不满意?」刘瑾眼睛一翻,寒光闪闪。
「不敢,公公援手提拔之恩,下官必涌泉相报。
」韩福再度跪倒,以头触地。
「你报答的不是咱家,是陛下和朝廷社稷。
」刘瑾语气放缓,「好了,回去
吧,别让家里人再担心了。
」
韩福称是,感激涕零的转身离去。
「公公,我……」
丁寿想要说话,被刘瑾止住,「你且等等,老姜,下个人是谁?」
刘瑾府上老家人在堂下回报:「回老爷,是太仆寺卿屈直。
」
「华阴人,又是个同乡。
」刘瑾转对丁寿笑语道。
「公公,我的事没几句话……」
「那就不妨再等等。
」看丁寿一脸不情愿,刘瑾摇头苦笑,「老姜,让后面
的人今儿别等了,屈直是最后一个。
」
「怎么样,能等咱家一会儿了?」
「公公您随意。
」丁寿陪个笑脸。
屈直年近五旬,白净面皮,气度轩昂,相比韩福的唯唯诺诺,身上多了几分
傲物之态。
「太仆寺卿屈直见过公公。
」屈直略一拱手,便是见礼,「不知公公见召,
所为何事?」
「屈道伸,你的事犯啦!」刘瑾突然厉声大喝。
屈直淡然一笑,「本官立身持正,公事唯谨,不知犯了何罪?」
「你可知这段时日有多少中使揪你的过错,咱家耳朵都灌满了。
」刘瑾冰冷
的眼上下审视一番,「若是此时向咱家跪哭求饶,看在同乡份上,还可救你一
命。
」
「不必,太仆寺执掌天下马政,中使请托揽纳,恕难如愿,刘公若要以此见
罪,廷杖还是削籍,悉听尊便。
」屈直昂然不屈。
「好一个屈道伸,宁折不弯,不愧我关中子弟。
」刘瑾抚掌大笑。
突如其来的变化,终让屈直一怔,「刘公此番不为见罪?」
「秉公而行,据理力争,谈何见罪。
」刘瑾萧然长笑,「几个宵小谗言,咱
家还分得清是非。
」
「那是为了何事?」屈直疑惑不解。
「东南为国朝财赋重地,而今却海商猖獗,长此以往恐有内外勾连,贻祸海
疆之举,屈大人为官刚直不阿,执法不挠,又有浙江清吏司主事的履历,咱家欲
擢尊驾为浙江按察使一职,可有胆量就任?」
屈直紧锁眉峰,沉吟不语。
刘瑾淡然道:「浙江人文荟萃,遍地衣冠世家,屈太仆若有难处,不妨明言
一二。
」
「刘公不必激将,为国效力,前途便是刀山火海,屈某也无丝毫犹豫,只是
……」屈直凝视刘瑾,「屈某官职为朝廷所授,不会因此加官而感激公公。
」
刘瑾哈哈大笑,「尊驾若能记住」为国效力「四字,咱家足感盛情,岂敢妄
想其他。
」
屈直躬身深施一礼,扭身而去。
「寿哥儿,可看出了什么?」刘瑾转首看向丁寿。
「公公恩威并施,驭人有术。
」丁寿道。
「你呀,」刘瑾遥指丁寿,「可是觉得咱家以高官厚禄拉拢韩福,复又以朝
廷大义驱使屈直,是言不由衷,私结党羽之行?」
「小子不敢。
」丁寿笑道,心说您老做得还不明显么。
「随你怎么想吧,若你能学到这些也尽够受用了。
」刘瑾懒得解释,「找咱
家什么事?」
丁寿叹了口气,将王时中的事说了一番,「王时中确是病重垂危,总不好枷
出人命,您看是不是放他一马。
」
「你收王家好处了?」刘瑾问道。
「绝对没有。
」丁寿大呼冤枉。
「那就是王时中的夫人有几分姿色?不然你这小子怎会干这无利不起早的
买
卖。
」刘瑾眼角笑意洋溢。
丁寿才喝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公公你能不这么门缝里瞧人么,王时中的事
情小子查过了,他抓的那些武臣有凭有据,丘公公这事办得……操切了些,如今
他罪也受了,放便放了吧。
」
「你觉得王时中冤枉?」
丁寿坦然点头。
「咱家也喜欢清官,可水至清则无鱼呀。
」刘瑾喟然长吁,「咱家贬斥韩文,
逼曾鉴等人致仕,看着惊天动地,但六部卿佐仍在,部务未有丝毫耽搁,可王时
中搞得这一出呢?」
「宣府守备以下以赃败之事一体缉拿百余武臣,搞得人人自危,若是此时鞑
子来犯,宣府边堡如同虚设,难道让他王时中上阵杀敌么!」
「韩福专擅,但有抚土安民之能,亲民官任上均有政绩,咱家用他梳理户部;
屈直刚直过甚,其刑名任上却案无滞狱,声名籍籍,咱家以其铁腕整肃东南,所
谓用人如器,各取所长,王时中眼中只见人过,未识其能,此等人物留他何用?
死又何惜?」
「可他……」
「不错,他当初本意也是为激扬各处分守,可天下间好心办坏事的例子还少
么?」刘瑾反诘。
「听您这么说,小子都觉得他该死了。
」和王时中非亲非故的,丁寿觉得仁
至义尽,没必要再把老太监惹毛了。
刘瑾哂笑,「你小子的面子咱家还是会给的,将王时中去了大枷,谪戍辽东
铁岭卫吧。
」
「小子谢公公赏面。
」丁寿道了声谢,喜笑颜开。
待丁寿离去,刘瑾笑容收敛。
「大小臣僚见王时中苦楚,卒不敢发一言以脱其罪,唯缇帅丁寿仗义执言,
怒斥权阉,遂全其命……」
刘瑾搁笔,幽幽一叹。
注:(近幸)揽纳请托,百计求中,(屈)直力禁之。
近幸共谮于权瑾,瑾
察得其情,亦雅重之,谮者失气(《陕西通志》卷二《人物》)
(韩)福强结干吏,所在著能声。
至是受挫,为瑾所拔擢,遂精心事瑾,为
效力(《明史》卷三六)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里说救王时中的是李东阳,《武宗实录》里则写明
了是刘宇帮的忙,原因么「(王时中)妻往省,都御史刘宇过之,妻伤泣且大诟,
宇不得已为之」,敢对着左都御史大骂,只能说王时中这媳妇真彪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