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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舞月扬】13

现在的情况是,西贼的弓箭加炮石部分压制了守壕的宋兵。

但是城头的宋兵却完全压制了西贼的步兵。

守壕的宋兵固然无法在对射中占上风,但是西贼也难越雷池一步。

而且西贼的伤亡是远远高于宋军的。

北城宋军目前伤亡不过两百余人,而北城西贼的损失当在十倍之数。

这些西贼不像那些山羌蛮子越见血越发疯,他们是越见血越怯懦。

这不是步跋子!绝对不是!即是如此,就说明西夏此次进攻还是保留了实力,主力在等待着真正的战斗。

那麽我也留些力气吧。

传令,臂弓和床子弩全力摧折那些车行炮和旋风炮,自全军中调集善射者,射死那些操炮的工匠!……城外,战鼓声号角声如雷震地,空中箭矢如飞蝗漫空,可怕的呼啸声和惨叫声溶汇在一起,令闻者变色。

黑压压数不清的西夏士卒好像洪水般举着旁牌旗帜往前拥,后面的人并不清楚前方战局,只知道战鼓不停,他们只有前进,他们的经验打仗就是靠人多一拥而上。

虽然现在不是骑兵野战,但是来自右厢河外地区的他们只懂得同回鹘、于阗部落作战的经验方法,也是唯一擅长的战斗方式,就是一拥而上。

但是前面的兵将在宋军如雨般的箭矢下尸体层层摞叠,每前进一步便要倒下成排的人,最前面与宋军对射的士卒更是平生从未遇到过如此悍勇猛烈的攻击,在大牌的保护下与宋军对射都是勉强支撑,更不要说冒着箭雨越壕前进,那实在是和送死没有区别。

他们实际上已经认为夺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丧失了信心。

但是又不敢擅自撤退,后面便是手持大刀的督战队。

进退不能之下只好在这里死撑,但是死的人越来越多,士气低落之极。

后面的人往前面推拥,前面的人却要拼命撑住,一旦收不住脚被身不由己推的往前移动,便要被挤下壕沟,壕沟里的水面浮尸越来越多,水都漫上了岸来。

而后面拥挤的夏军士卒更是急躁而惊惧,他们的弓箭都是六七斗的弓,射程和杀伤力远不及宋弩。

宋军自城头射来的乱箭可以轻易穿透他们的旁牌和铠甲,他们射出的箭却根本够不着宋军,处于干挨打无法还手的境地。

只有尽快挤到前面才能射箭,所以只好拼命往前拥挤,上万人密密麻麻拥挤成一大片,场面混乱。

一处小土坡之上,旗幡招展,戈甲林立,卫慕贺兰在数十名将领酋长的簇拥下,坐在牙床之上,面色铁青的看着战局发展。

他早就知道宋军难打,但是对于自己的部众也并不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毕竟在贺兰山做土皇帝时,他的兵马对付那些回鹘、于阗部落也是表现勇猛少尝败绩的。

此次东来,心中也存着一分侥幸心理,或许河外兵此次能一鸣惊人呢?或许自己能捡个便宜打个胜仗呢?况且此次作战,自己一次就派出大半兵马,一开始就是全力出击。

宋军虽善战,但是毕竟人数在那里摆着呢,宋兵再难打也不是三头六臂,也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便是一人换一人,也拿尸体垫过壕去。

只可惜到此时,他才看明白,宋军虽然是人类不假,但是人类和人类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这些汉人的悍勇强硬和那些于阗、回鹘相比根本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区别。

自己将之相提并论实在是大错特错!打到现在,兵马死伤大概超过两千了,人数占优势,又有那麽多车行炮助阵,却连第一道壕沟都没有过去。

而讽刺的是,自己现在确实是在拿尸体往前面垫,党项男子死亡的速度从没有过这麽快!几乎是成群结队的在宋军的箭矢下层叠摞倒。

但是宋军的伤亡能有多少呢?他这才明白自己是何等的可笑,居然幻想着对宋军作战能一人换一人。

面对着据坚城硬寨而守的宋军。

这天下间没有任何军队能做到一人换一人的同宋军打仗!便是仙下凡也不行!自己现在大概是十人换一人,却都还占不了上风!而反观宋兵自开战以来阵脚一直稳固如常,好像对于这种战斗早已习惯。

而自己的军队却开始乱套了。

那些大漠里的勇士,面对回鹘人时勇猛如狮虎,现在面对宋人却害怕了,慌乱了,不知道怎麽打仗了。

几万人的大阵仗却打成这般难堪模样,这让自己如何交待。

还有更让他难堪的是,从战斗开始就不停的有逃兵溃退下来,甚至是成群结队的溃退。

他的督战队在四面都布有巡哨,完全没有消停的时候,捕获砍头的逃兵竟然多达四百余人,而且至今不绝。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在二里外的那处大土坡上,有天子的明黄旗和黄罗伞盖,被无数盔明甲亮的西夏精锐骑兵拱卫着,那是大夏君主和太后的御帐所在。

很显然,这里的战局那里也同样看得清楚。

现在眼看前面的人马已经有点乱了阵脚,万一突然溃下来,陛下是否会饶了自己?太后是否会放过自己?自己的下场……他越想越是着急,在胡床上再也坐不住了,立时站起来,大声喝道:擂鼓!擂鼓!接着吩咐自己的儿子卫慕阿卢亲自率领亲兵到前面督战。

接着又招手叫来了大将贺崇彪,要他立刻准备壕桥,到前面带队夺壕。

贺崇彪乃是他手下骁将,为人精细沉稳,在西夏军中素以勇猛多智着称。

他观战多时,早看出前面情况不对,宋军准备充分,而且对于守城战术的顽强老练远远超乎己方预计。

反观本方战法不对头,而且攻城经验面对宋军过于稚嫩,器械又不得力,这仗打得实在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再这般硬打下去,只怕更加增添无谓的消耗。

如今却又要强行夺壕,便是用命往里填,这死的可都是党项人,或者说都是卫慕氏的男子!事关紧急,他却不得不谏。

都统,如今宋人箭矢厉害,我军进不得法,强要越壕,只怕伤亡非少。

请都统明鉴。

那依你之见呢?卫慕贺兰冷着脸,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我军器械着实不足凭,宋人守城军械威力非凡,此乃关键所在。

若能压制宋人城头炮械巨弩,令士卒多备大牌,以遮蔽弓弩,方有胜算。

笑话,我军又有何本事压制宋军炮弩?宋人器械本就精利远胜于我,又居高临下,此时将军有何妙计能制?休要多言,此战若打不好,我等在陛下面前皆难逃罪责!如今只有拼死向前,宋人虽善战,然守壕人数终少。

我军一鼓作气,拼上个千把人填进去,足以致胜!本帅就不信等和宋军混战在一处,那城头上的炮弩还能嚣张!贺崇彪轻叹一声,也自知卫慕贺兰说的乃是现实。

此战打不好,必无好结果。

其实这等坚城硬寨,本不必打,留个几万人一围,其余抄掠乡野,引宋军出城来野战才是上策。

或者就围困他们直到粮绝不战自败,何必费这力气硬碰硬?这场战争从根本的战略上就错了!只是这不是自己这个级别的角色所能决定的。

不过卫慕贺兰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辣宿将,也看出了一个机会。

他对贺崇彪说:待会儿你听中军号角三长三短,本帅便下令所有车行炮和泼喜军集中攻击宋军的壕墙,只要砸垮了那道土墙,墙后宋兵将无所凭依,必乱!到那时你率兵趁机突击,以弓箭开路,只要杀光了城下宋兵,便是城上炮弩厉害,也阻不得我兵夺壕!你可听明白了?末将明白!好,下去吧。

若贻误军机,自家提头来见!……东城,外壕羊马墙后。

石块、石子、乱箭在头顶上呼啸着飞来飞去,不时有人惨叫着被打倒在地,血喷的老高。

刘仲武身披重甲,甲上带着好几枝箭,手中张着大弓,嗖的一箭射去,对面的一个铠甲简陋的夏兵胸口中箭,啊的惨叫一声翻倒。

他身边密密麻麻的夏兵士卒拥挤在一起,举着插满箭的大牌拼命遮护身子,便是在城壕边上蹲着,以弓箭乱射,不敢前进一步。

城头一次齐射,就要倒下十余人。

这便是西贼的先锋麽?如何与以往的不同……刘仲武虽然年轻,但也是经验丰富,他早看出来这波进攻的西贼似乎比以往见过的那些横山藩部要怯懦。

那些横山兵,只怕早就不顾一切的扑过来了,这些贼兵却被区区的箭雨阻拦的无法动弹。

若不是西北两面吃紧,臂弓手全给调去那两边,东门这里只有一百架臂弓,若不是城头的兵将多是乡兵弓手,自己定叫西贼血流成河。

刘仲武蔑视的盯着西贼一眼,留下自己的副将在城外指挥,自己转身进了巢车。

那巢车原本是攻城器械,但是刘仲武却将其改造,在城头留下绞盘绳索和木架,巢车的木屋成了自城头降升的工具。

比之吊蓝,更能遮蔽弓箭。

到了城头,往下面看,却又能看到不同的景象。

西贼虽然不敢拼命,但是人数还真是多的紧,打眼一看便是黑压压的一大群,密密麻麻布满城外空地。

后面还有数以千计的骑兵压阵,只看人数,至少也有四五千人。

自己虽然成功阻挡西贼,但是一时也无能力将其击退。

直娘贼的,贼子这般多法!刘仲武狠狠吐了口吐沫,粗声骂道。

太尉令箭到!中军旗牌官突然出现,高举令箭大声疾呼。

莫将领命!刘仲武立刻叉手行礼。

接过令箭,验了符信,便转身大喊。

各级武官纷纷前来,刘仲武大喝:太尉有令,叫拆了西贼的器械。

所有床子弩上大箭,大炮上猛火炮,集中对付西贼的车行炮,快!各武官暴喝领命,分头准备。

那三弓床子弩、八牛弩等巨弩咯吱吱的张开,好像大标枪般的一枪三剑箭前面都绑着火油包,城内的七稍炮和十稍炮全都做好了准备。

宋兵炮手的经验技术远胜夏兵,城内打了几炮,早已大致估算出落点误差。

此时在城头摇动小旗,大炮缓缓转动角度,便待一声令下。

刘仲武眼见准备就绪,便要下令。

突然隐隐听得西贼军中传来怪的号角声,有长有短,按照经验,军中吹这等鼓角,多半是给某些担任特殊任务的部队发信号。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感觉到了危机的临近,几乎是大吼着下令:放!快他娘的放!便在同时,西夏人群中耸立着的那些粗制滥造的车行炮和旋风炮,几乎同时抛出了燃烧的石块和猛火油,这次他们的目标不是徒劳的攻击城头,而是城下的羊马墙。

上百块大小石头带着黑烟烈火呼啸着被甩飞了出来,羊马墙被砸得接连坍塌,土石飞溅,尘土飞扬之间很多宋兵跌跌撞撞的人仰马翻,上百名兵将瞬间伤亡,阵脚大乱。

接着巨大的火标枪、燃烧的油罐、几十斤的大石头自城内呼啸着飞出,接二连三击中了西夏的车行炮,巨大的木料垮塌声中,西夏士卒惊呼大乱。

但是城头射来的无情箭雨将他们成片扫倒。

然而西夏还击的乱箭同样犀利,剩余的车行炮持续执拗的开炮,猛砸羊马墙。

之后西夏的乱箭便准确的覆盖所有的缺口,来不及避开的宋兵皆被乱箭射死。

虽然有大牌保护,但是一发石弹砸上去,就能在人群中砸出一个缺口,然后便是乱箭,宋军在外壕的阵型也已经乱了,虽然仍在勉力还击,但是西夏人找到了进攻的窍门之后显然士气大振,数百人在大牌的保护下开始架设壕桥。

双方的炮弩始终不停,待到最后一架车行炮也给砸散了架,炮手也被宋军的冷箭射得差不多了。

但是刘仲武却在城头上看的冷汗直冒,西夏士卒在这短短时间内一面弓箭对射,一面快速架设了数十架壕车。

似乎是错觉,就在炮战停滞的瞬间,整个战场突然寂静了一下。

是幻觉吗……刘仲武有些恍惚。

接着全身的毛发似乎都炸了起来!中计了!刘仲武突然明白过来,己方此时一鼓作气全部清除完了对方大炮,气势上正有一个缓气回落的时间。

这在兵法上,这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的时候。

而西贼此刻却是压抑多时的斗志蓄势待发,士气正盛!东门外西贼领兵将官必然是个有智谋的老辣人物,他一直暗中掌握着战斗的节奏,隐忍多时,正在等待这个时机!在这个机会到来之时,西贼的士气也正好蓄至巅峰。

西贼要越壕了!这次进攻非同小可!他大吼:快下城!出城迎战!而城外贺崇彪振臂挥刀,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吼道:孩儿们,杀!第一个冲上了壕桥。

接着身后的夏军士卒热血沸腾,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无数人狂嗥着眼睛充血,迎着宋军的乱箭疯狂的展开亡命冲锋!西夏的人潮好像咆哮的洪水一样,瞬间淹没了第一道外壕,疯狂的冲向第二道外壕。

与此同时,宋军城门大开,数以百计的士卒源源不断注入守壕部队的阵营,双方短兵相接,一触即发……北城外高坡之上,数千名身着铁甲锦袍的彪悍武士守卫着坡顶的御帐,他们是西夏最精锐的御围内六班直,在他们之外乃是一万兴庆府卫军布成的大阵。

此外还有灵州翔庆军的精锐骑兵万骑,以及嵬名阿埋的左厢最精锐兵马一万,这数万精锐兵马将西夏最高统治集团卫护的风雨不透。

坡顶上,十六岁的年轻夏主李乾顺兴奋得看着前面的战局,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指手画脚的哈哈大笑。

西夏君主虽然历来有马上征战的传统,但是李乾顺毕竟年轻,未见过多大的世面。

此次眼看自家的军队黑压压连天蔽日一直排到视线的尽头,如此百年难遇的雄壮大军,那等冲天撼地的庞大气势,年轻孩子岂能不兴奋。

他的身边,便是总管左厢六路都统军嵬名阿埋,正谦卑的低身与他解说。

陛下请看,卫慕贺兰毕竟是惯战老将,兵马已经突破宋人外壕,只待短兵相接,宋人弓弩无用,我军便稳操胜券。

只是可惜了那些车行炮,宋人工匠一向独步天下,我军与之较量器械,实有不足。

老臣恳请陛下降旨,城破之后,宋人工匠皆留活命,为我大夏效力。

准奏!李乾顺此时兴奋得脸都红了,也不顾询问梁太后的意见,随口便准了。

转身便又跑到梁太后跟前,兴奋的说:母后,我大夏勇士战无不胜!宋人败了!梁太后虽是妇人,也无知兵才能,但是毕竟典兵日久,也经历过不少战争。

此时看看前面夏军也只是往前推进了一段距离,但远远称不上胜利!不过自家儿子毕竟是夏主,况且年轻,自己当着这麽多大臣的面也不好落他的面子,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只得微笑道:陛下乃是大夏之主,亲征出阵,我大夏勇士感奋忠义,自然士气百倍。

旁边诸位重臣听了,赶紧跪倒高呼兀卒威武!李乾顺听了,更加得兴高采烈不可一世,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

梁太后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心中的情绪复杂。

人君当稳重威严,似这等轻佻,只恐为群臣所轻。

但是她又希望李乾顺就这样一直轻佻下去,这样国内重臣们才会更加支持自己,自己才能更加长久的掌握权力。

但是自己总有寿终正寝的那一日,在那之后权力该传给谁呢?原本梁氏女性连续孕育了两代夏主,梁氏家族就已经和李家的命运绑在一起了。

若是能够依附着李家令梁氏永远掌权,那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自己的哥哥梁乙逋已经被自己杀光了满门,梁氏的直系男丁已经断了香火。

现在和自己血缘最亲近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乾顺,但是这个孩子身上却也流着嵬名王室的血,而且这孩子却是姓李的。

自己百年之后,权力还是要乾顺来执掌。

毕竟他也是自己的亲儿子,身上也流着梁家的血,还是法理上的国君。

但是西夏的权力斗争可不看什麽血统。

若是现在不培养他的能力,将来他如何能驾驭的住嵬名阿埋、仁多保忠这些饱经杀伐的老狐狸?但是现在培养他,会不会影响自己掌权?他毕竟是姓李的,会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倒过头来想从自己这里争得更多的权力。

任何一个尝过权力美味的人都会必然的作出这样的选择。

因为换了自己也是一样。

自己实在不希望秉常的悲剧在这一代重新上演。

现在梁氏的实力大衰,很多大部族都虎视眈眈准备取而带之。

自己所能依仗的就是自己的儿子所能给自己带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一旦乾顺的地位在他们眼中不值得尊重了,自己这个太后也算不得什麽了。

所以乾顺必须让他们觉得是个值得为之卖命的君主,但是现在乾顺的表现实在称不上令人满意,轻佻好动,举止浮浪,望之不似人君。

但是自己不管采不采取行动,都可能损害到自己的利益。

这实在是让梁太后头疼。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需要有这样一个角色出现。

绝对效忠乾顺,但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不会从自己手里夺权。

在自己死后,有足够能力辅佐乾顺坐稳王位,并且制衡那些手握重兵的权臣和大部酋长。

同时虽然掌权,但是不会取代梁家历史上的角色,不会把国君操纵于掌中当作傀儡,而是真心实意为乾顺做忠臣。

但是梁太后也明白,这样的完人,根本不存在于西夏国境之内。

以前有个李清,堪称国士。

但是西夏建国以来,也只有这麽一个人。

现在那些大部酋长们,一旦让他们掌权,必定会和梁家一样。

因为他们都有自己部落的利益要考虑,而臣子的利益永远是和国君的利益相冲突的。

但是若本身没有部族实力作后盾,又如何制衡其他的诸侯。

李清当年事败,不就是因为自身是汉人降将,没有部族实力吗?只这一条,便将所有的大臣全部排除在外。

若是选个无权无势之人扶植,如何保证他对乾顺的忠心?如何保证他的才能足以应付内外挑战?如何让其他部族酋长们心服?她心中正胡思乱想着,却没听见乾顺的呼唤。

啊?皇帝何事?梁太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立时恢复了太后的威严。

母后,察哥也想上阵杀敌,请母后恩准。

乾顺笑嘻嘻的拉着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高大少年,来到她的面前跪下。

那少年身材很高,年纪虽小,但颇有些雄姿英发的气势,身上穿着名贵的犀甲,梁太后一看便认出来了,那是乾顺的御甲。

请太后恩准,察哥愿出阵杀贼!少年声音洪亮,虎虎有生气。

察哥,你今年多大岁数了?梁太后自是知道这少年为谁,凡是乾顺身边的小伴当们她都查过底细,这个察哥乃是宫中女官药宁之子,这药宁乃是汉女,是唐云的心腹,当年剿灭梁乙逋也是立了功的,属于可以信任之人。

察哥的父亲乃是白马强镇军司的一个汉人小武官,早年战死。

察哥随寡母入宫,同乾顺从小一起长大,最得乾顺信任喜爱,甚至收他当了自己的义弟还赐姓李,虽然当时都是小孩,但是谁也不知道乾顺是不是戏言,故此无人敢等闲视之。

而且梁太后也知道,这察哥小小年纪,就颇有英武之气,而且头脑聪慧,弓马娴熟,乃是乾顺的侍从当中文武资质最出众的。

启秉太后,小将今年十四岁。

你十四岁,便敢上阵杀敌吗?小将愿立军令状,请太后给小将一支兵马,若不能夺壕先登,甘受军法!察哥说话虽然还带着稚音,却是斩钉截铁。

看他的眼,那是那种拥有坚定信念和意志的百战老兵才有的气魄。

梁太后一生见过无数武将,但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有那种武人的才能。

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实在是个天生的勇士。

好!我大夏连孩童都如此勇猛,直乃我大夏之福!察哥,你起来。

虽然你是皇帝的御弟,然我大夏军法却不容私情。

你若是败阵而回,便罚你终身为奴。

但能夺壕先登,哀家便除你御围内六班直统军之位,你可听得明白!在场众臣一听,无不心惊。

御围内六班直虽然只有五千人,但是却是夏主的贴身宿卫军,西夏军中亲贵无人能比,非西夏最高统治者最亲信之人不能统领。

众人皆听说这察哥所谓御弟之事,但都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小孩的游戏而已。

没想到今天经梁太后之口竟给坐实了,这等于察哥皇族御弟的身份太后认可了,还有意让他统领御围内六班直。

御围内六班直可向来是由党项人担任统军啊!以当年李清之贵,也不过担任副统军。

难道太后是有意提拔,是在给陛下掌权铺路了?若是一个大部酋长担任此职,必定引起众臣之间权利纷争。

但是这却是个半大毛孩子,无根无基的,一个空头御弟。

却不在这群老奸巨滑的眼内,惊醒之后,也就释然,孩子能有什麽本事?谁能想到太后把这孩子捧到前台来?反正只要不是自己的政敌得到好处便成。

或许太后便是看中这小孩子从小和陛下一同长大,有这层情分在。

然而区区一个孩子,他又能驾驭得了千军万马?不过是个傀儡而已,想来还是太后掌握实权。

众臣心中各自盘算,但是都觉得自己不好出头去争,竟无人有异议。

而梁太后心中却是心花怒放,心想当真是天意!否则如何这般顺利。

自己刚刚还在头疼的事情,随着察哥的出现,竟然全部迎刃而解了!察哥,他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角色!就这麽突然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不是天意是什麽?他自小和乾顺一起长大,父母皆是微末汉人,没有任何党项部族背景。

将来他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只系于乾顺一身,再加上自小的情分,自然会对乾顺死心塌地的效忠。

梁氏虽然也是汉族身份,但是在得势之前便已是丁口众多的大宗族。

但这察哥却不同,他没有家族,除了寡母之外便只是孤身一人。

而自己提拔了他,他自然会对自己感恩戴德,此子天分甚佳,性格雄毅,好好培养将来可为栋梁之才。

而他将来得势之后,却没有宗族势力支撑,无法培植党羽,也无法以下犯上,只能做大夏的忠臣,乾顺可以放心坐稳宝座。

而乾顺赐姓,自己坐实了他的御弟身份,他以后自然就成了党项人,而且高贵不同寻常,身份上的阻碍也不存在了,众臣无话可说。

但妙就妙在他却又不是真正的党项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将来他有任何不轨举动,都会引得党项贵人群起攻之。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小孩心性,哪懂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自然得势之后也不会来和自己争权。

待到他逐渐长大,时间还长的很,自己自然有的是时间来影响他。

同时自己也就不用再想着乾顺之事,乾顺便是浮浪轻佻,无心权利,自然不会和自己起冲突。

自己也不用烦恼该不该好好培养他,一切顺其自然便成,之后有察哥保着他,想来也能坐稳江山。

完美!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这个孩子简直就是生来为了此刻出现的。

李察哥听令!梁太后亲自拿出一支御用金皮令箭,扔了下去。

察哥拾起,高捧过头顶,姿态颇有武将的架势。

臣听令!你可在御围内六班直中选精兵一千,出阵讨贼!嵬名统军,传令前阵,陛下御弟前往助战,敢有不敬者,立斩不赦!臣遵旨!后世历史上,以忠义之姿坚定守护西夏王权数十年的铁腕统帅、大名鼎鼎的西夏晋王李察哥,在十四岁的时候以武将的姿态,在自己生平第一场战斗中登场……北城,外壕。

唐云和韩月两人举着大弓,目瞪口呆的看着城外狂涌而至的西夏人潮,都不知道该向哪里射箭,此时射箭甚至不用瞄准,因为视线内到处都是咆哮着向前冲锋的人群,数以千计的西夏士卒已经冲过了第一道壕沟,而且开始疯狂的向第二道壕沟拥来,那些疯狂的汉奴撞令郎,甚至不顾死活的跳入水中强行泅渡,在乱箭的扫射下,水面上很快浮起一层浮尸。

而这些西夏人由于逼近了城墙,他们还击的乱箭也变得杀伤力十足,城头的宋军被射倒了一排又一排,城外守壕的军士就更不用说了。

只是勉强靠着大牌和残存的羊马墙遮挡,以乱箭对射。

飞蝗般的呼啸在空中窜来窜去,到处都飞溅着血水和哀嚎。

这些西夏人突然变得不怕死了吗?此时四面八方都是战鼓和呐喊声,似乎其他三城方向夏军也在大举进攻,这是个事先协调好的行动吗?下城!下城!突然之间武官们大声叫喊,除了臂弓手之外的乡兵们全被赶下城头,倒了瓮城集合,看人数约有千人上下,瓮城内黑压压站了一大片人。

此时城外皆是禁军,城上的臂弓手要守城头,城内还有数千禁军藩骑要作为关键时刻的预备队不能轻动。

郭成能调动的只有厢军和乡兵,外壕是必须要守的。

便是守不住,也要让西贼付出足够的代价。

而北城守将种建中更是亲自带队出城增援,这位西北大汉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身穿重甲,手持长枪大牌,身边是数十名牙兵。

几名牙兵拖着数口大箱子,种建中上去几脚踹翻,碎金碎银还有堆得好象小山般的铜钱、交钞、珠玉哗啦倾倒出来,铺了满地。

同时还有成捆的绢布丝绸堆在另一处,都是流行于边地的硬通货,顿时恍的众人眼花。

看数量,怕不有几千贯,这是何等的富贵?!在场所有人,可以肯定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挣得到这麽多钱!甚至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过这麽多钱!很多人呼吸都摒住了。

他们都已经明白了主将的用意。

种建中也是豁出去了,他深知有些军队的流弊是改不了的,见了真金白银,士卒才有士气。

好在他们种家本就是山西巨族,又是累世将门,家财丰厚自不必说。

他种建中又已经成为横班的武将,手头自然也颇有些积蓄,如今正是用钱之际,便一股脑全拿了出来。

今日之事,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杀败西贼,回城分钱!二是大伙全死在城外,这些钱便是你我的抚恤!再无他路可走!谁愿随某出城!愿随将军杀贼!城下千余人,齐声暴喝。

传令,出城之后,即刻闭门升桥,今日除非打退西贼,否则吾等便为国尽忠!某家种建中,今日便随各位好汉同生共死,杀尽西贼!同生共死!杀尽西贼!不知是谁高声应和,城上城下数千人举臂狂呼,声震寰宇。

三道城门陆续开启,铁栅栏缓缓升高,吊桥放下,大队宋军蜂拥而出,韩月和唐云随着人流出了城外,注入到已经残破不堪的羊马墙后面。

而主将出城,城头的箭雨炮石又变得绵密起来,已经开始冲过了第二道壕沟的夏军士卒接二连三的倒下,但是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护城河边,数架壕桥已经架起,眼看胜利在望,后面又有督战的大刀,便是死伤惨重也不后退。

眼看着前面密密麻麻的西夏人群已经拥上了护城河边,种建中便知道区区几丈宽的护城河是挡不住敌人的,取过大弩搭上箭,大吼着:听某的号令!听某的号令!他的亲兵举着三角蓝旗,蹲在墙后。

乱箭齐射!城下的梆子声响成一片,蓝旗摇摆,上千张弩和数百张弓的骇人齐射就像迎头刮起一阵黑风,暴风骤雨般的劲箭破甲穿膛,铿锵有声,西夏士卒正在长梯上搭木板,有些则在壕桥上正在过河,难以遮蔽,黑压压的被射翻了一大片,人仰马翻惨叫连天。

好!上箭!快上箭!种建中兴奋的大吼,但是几乎是紧接着,一阵密密麻麻的乱箭雨好像飓风横卷冰雹迎面扫了回来,种建中便觉得狂风自耳边刮过,头盔挨了重重一击,当的一下震的头脑发懵,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再看上百宋军惨叫着跌倒在地,有的被乱箭钉的好像刺猬一样,满地血流成泊。

西夏毕竟是弓马立国,等到了近前,他们的弓箭也是同样犀利。

西夏士卒的欢呼狂叫声更加响亮,尽管城头的箭矢立刻又将他们射的血肉横飞,尽管他们几乎是成串的跌下护城河,但是他们的喊杀声终于是逼到了近前。

种建中不顾满脸是血,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来,随手拔出腰刀大吼:孩儿们,准备厮杀!话音未落,一道矫健的身影蹭得冒出了羊马墙,利索的砍翻了一名宋兵之后,凌空跃起,匹练般刀光劈下,猛虎下山般直奔种建中的脑门。

种建中大吼一声,举刀相迎,两刀相碰溅出火星。

那西夏小将的刀被他磕飞了,种建中反手一带,一刀抹过胸前,那西夏小将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不过立刻翻身爬起却是未伤,再看此人身上所穿竟是一套异常名贵的犀甲!刀枪不入!这定是个西贼的贵人!不过年纪竟这般小法!?那小将拾了一把战斧在手,狂舞乱抡,直如一头发飚的幼虎勇悍无畏。

但还不等周围宋兵上去结果了他,无数只手已经扒上了墙头,跟着成排狰狞身影冒出。

宋兵们弃了弓弩,各举长枪,顿时枪丛如林,丛枪上戳,数十名西夏士卒被乱枪戳的甲胄稀烂鲜血狂喷,但是这些士卒当真彪悍,临死也死死抓住枪杆不放。

而同时,数量更多的西夏士卒就像嗜血的狼群一样,狂嗥着越墙而入,宋兵们的口中也发出骇人的狂叫,各举刀枪迎了上去,顿时四周刀光剑影喊杀连天,残肢断臂血肉横飞,密密麻麻的宋军和西夏军便在城下混战一处……平夏城以南,镇戌军熙宁寨。

就在平夏城发生大战之时,镇戌军的宋军也是严阵以待。

平夏城及外围的九羊寨、荡羌寨、灵平寨、通峡寨都被围得水泄不通,而九羊寨便已经靠近镇戌军地界,镇戌军守军看到北边那遍地的西夏兵马,只好严守关寨道路,并不敢主动出击。

他们的精兵已经被王太尉抽调去平夏城附近助阵,也不知道打得如何,现在本地所剩的,仅够守备所用。

倒是河东来的何灌所部兵马,是唯一一支可野战的机动兵力,现在驻扎在熙宁寨附近,监视西夏动向。

河东营盘附近的小山头之上,何灌带着几十个随从,往远处观望。

北边的山脚下,到处是西夏的兵马帐篷,看样子便有上万人。

不过何灌倒不担心人数,善用兵者不在乎数量多寡,在于调遣。

自己手下两千多精兵,乃是一手调教出来的死士,各个悍勇不畏死,况且把守着要隘道路,占了地利,西夏兵不来则可,来了便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自己就这样错过了平夏城之战,就这样错过了沙场之上杀贼建功的好时机,心中着实有些不甘。

他很明白,这种注定了名垂青史的大战役,也许自己一辈子也就能遇上一次。

此次西夏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宋军显然早有准备。

精兵猛将皆集中在平夏城附近,西夏人数虽多,未必能讨得便宜,很有可能又是一场大败。

可惜自己却没有机缘参与其中。

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他身后的杨烈和童贯两人,他们的使命都已经完成了,本该离开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离开,甚至那个宫娥也没有,不过这一切都在何灌的预料当中。

这些汴京来的人,以为自己很了不起麽?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行动,其实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他们的每一步行动,都是被有意的引导,包括现在。

那童贯希望寻找到那批火器缴回朝廷,好让自己立上一功。

这阉人虽然本事一般,却是个有野心敢担当的人,太监立军功乃是飞黄腾达的捷径。

在这兵危战凶之时,他到敢留在战场不走,确实是有些出乎何灌意料之外。

却不知道那宫娥苏湖那边究竟谈得如何了,她掌握着宫廷的阴私辛秘,失窃的军器与她没有半分相干,但是却也没有立刻离开,留着趟这趟浑水。

这说明事情真如那个人所说。

他真的能说服她?若能,那只能用通广大来形容。

也是因为如此,自己才没有将这三人灭口夺画。

但愿事情顺利。

熙宁寨至天圣寨之间的群山之中,某处隐秘的山峡内,在林木纷杂遮掩的一处山洞口,苏湖和一个男子均穿着宋军禁军武官的衣甲站在山洞前。

洞内,黑森森的,但是能隐约看到一个个腊封的大箱子码在一起。

数年前失窃的那批军器,还原封不动的在这里放着,洞内已经结了大量的蜘蛛网,灰尘遍地。

显然没有人来过这里。

男人看着这些军器,眼中流露出狂热的情绪。

多谢姑娘。

男子深施一礼。

不必,你我各位其主。

当年之约,虽已过去五六年,然至此我家已经兑现,你家却莫要违誓。

苏湖面色冰冷,语调平缓。

自是不会。

我家期望此刻也已久矣。

男子平静回答。

那便最好,此地不便久留,告辞。

苏湖转身欲走。

与姑娘同来那两人,欲如何处分?自是趁此机会,将他们灭口了事。

不过却是借人之手。

何人之手?这你还猜不出来吗?男子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点头道:姑娘放心,此事小事一桩。

苏湖不再说话,转身几个纵跃,消失不见。

那男子又转头看了看山洞,便也离开。

夜间,何灌大帐内。

何灌正端坐帐内,擦拭着掌中的爱弓,突然心中一动,低声道:进来吧。

灯烛忽闪,帐内幽灵般的出现一个身影。

事办得如何?幸不辱命。

只要平夏城夏军一败,到时便是动手的机会。

大娘届时也会前来,大人请事先率兵前往山间埋伏……男子的话音低了下来,何灌仔细听完,问道:折家娘子也会前来吗?如此大事,岂有不亲至之理,大娘子三日后便到。

何灌听了,再无疑惑,拍了拍面前这个男子的肩膀。

辛苦你了,宋江。

大人折煞小的了,都是红娘子的门下,大人与大娘子所为,皆是为了我大宋天下,忠肝义胆,谁不敬仰。

小的虽不材,若大人有用时,便粉身碎骨又有何妨?烛火之下,宋江的眼中闪动着鬼火般的热切,那眼的深处,却藏着难以言喻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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