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小姐字里行间都对自己释出善意,到了最后却又嫌弃自己的话……思及至此,烦恼就一股脑儿地涌现。
贝蒂一个人惊惶失措的时候,艾芭已经顺利停好了船、放下甲板并开始处理指定货物。
畏缩在船舱内的贝蒂脑袋始终无法平静下来,自然也没注意到有个女人在船长默许下默默登上送信船。
射进船舱的阳光忽然减弱,眼正飘到地板上的贝蒂心一惊,缓缓抬起髒兮兮的脸。
终于见到妳了,贝蒂。
朴素的洋装、美丽的金髮、白皙的肌肤、纤美的体态……流露出感动情的金髮女子双手轻轻垂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僵在原地的贝蒂。
她的每一个步伐都是如此稳健且令人安心,以至于贝蒂不禁沉醉在那股柔和的漩涡中。
然后,带来百合香气的她温吞地蹲了下来,执起贝蒂的手,绽放出贝蒂此生所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亚顿港纯粹是为了送信船打造的极小型港口,附属于正致力开发农耕的亚顿镇,在当地铺设铁路后的现在已经不那幺为镇民重视。
本地风光明媚,人口不多,有着书上记载的都市所不具备的恬静氛围。
一户一田的绿化空间感十分惬意,农妇及其女轮流下田,闲暇时就在路边贩卖自家农产。
井字型干道上洋溢着蔬菜与水果的香气,到了午餐时间,更是环绕在令人食指大动的熟食气味里。
贝蒂回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小姐牵起手、离开港口并踏进不很热闹的城镇。
她几乎是脑袋空空地被人家牵着走,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主要原因在于:她从未想到自己将会出现在人群之中。
她会做梦,很多时候是猫,偶尔也会梦到人。
送信船带来的书本说人都是群居的,但是她打从有意识起就是在孤岛上,骯髒的港口管理员是唯一的说话对象,遥远不知何方的信友则是心灵上的支柱。
她的世界只有三个人……有时会多出一个。
如今,周遭的人们却远远超过这两个数字。
这里是西海岸的小型聚落,风景很美,我很喜欢。
引领着自己前进的小姐温柔说道。
因为一些特殊关係,虽然统治此地的势力正处于战争状态,唯有这儿完全不受战火波及。
战争……对了,信里有提到关于战争的事情。
难道这里是小姐的家乡吗?但是,若沉迷于一时的温柔假象,就无法向前迈进、获得对自己而言最贵重的宝物了……我是这幺认为的。
贝蒂讶异地停下脚步。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完全被看穿了。
那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倘若当时自己就这幺沉醉于和港口管理员的下流关係……便会和孤独地在岸边鸣叫的金色毛髮的猫咪,永远擦身而过。
正因为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正因为自己来到了命定的港口,才获得最为贵重的宝物。
那项宝物──小姐握紧贝蒂的手,在令她旁徨失措的人流中继续朝着某个目标前进。
她们笔直穿越城镇,即使如此仍花了段时间才离开这块巨大的人工造景。
贝蒂依然畏怯地直发抖,每次发作时小姐就会紧握她的手,那坚毅的力道总能令贝蒂安心。
这幺一来不管路人如何向她们这对怪组合指指点点,也伤不了贝蒂的心。
城镇往内陆延伸之处尽是一片绿草如茵,有些仓库延着山坡往上盖,长满杂草的铁道则是绕过山坡而去。
贝蒂有点害怕漂亮的绿景,这分恐惧悉数由小姐瓦解。
不必害怕呀,这才是大地原有的面貌。
不可思议地,小姐仅凭一句话就让生长于红色孤岛的贝蒂冷静下来。
她放鬆了思绪,任由百合香引领自己前进。
绿地、蓝天、清水,都是远从我们出生以前,就存在于世上的风景。
不同于脑袋的观念一次次地闯进来,却一点也不令她感到不适。
当然这多少与小姐亲切的声音有关,贝蒂确实因此更愿意去接纳冲突的概念。
若妳能放下心中所有的烦忧、徜徉于蓝天绿地的怀抱中,闻闻青草的香味、感受舒服的微风……我相信妳会和我一样重新爱上这个世界的。
贝蒂似懂非懂点点头,小姐对她这般回应则是报以愉快的笑容。
两人继续向前走。
因为爱她,所以想要守护她。
为了能全心全意守护她,我需要一个女孩子……能够理解我心、听我倾诉,并且愿意待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女孩子。
噗通!那就是妳,贝蒂。
小姐寂寞又温暖的笑容登时令贝蒂心跳加速。
她为贝蒂拭去眼角的泪珠、抚摸她颤抖的脸庞,然后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啪沙。
某人踩过草皮的脚步声从侧边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动作。
贝蒂和小姐一同看向那方,却是一名全副武装、手持枪械并瞄準两人的士兵。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那个士兵成功吸引两人目光后,附近埋伏的士兵接二连三地出现。
所有人都把枪口对準了她们。
双手举高!否则当场射杀!直到士兵发出怒吼,贝蒂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书上所写的暴力行为,并且因着生命危险害怕不已。
小姐悄声说了些话,没传进她耳中,反倒是士兵们逐渐逼近的脚步声简直要让贝蒂崩溃。
好不容易才见到面。
好不容易才走到命定的地点。
属于两人的旅途才正要开始……难道就要在此提前划下终点吗?忽然她想起小姐在信里说的话──下週接任的艾芭就是军队的走狗──会不会今天的艾芭也是走狗之一?贝蒂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走过来,双手抓着小姐的手臂不断颤抖。
然而……那些士兵还没对她们做出什幺事情,突然就一个个倒了下去。
咯……!呜咯……!方才那名令贝蒂深感恐惧的士兵,如今却面色痛苦地倒在草地上口吐白沫呻吟着。
贝蒂并未因此鬆了口气,反而因着未知的不安更害怕地看向小姐。
可是,小姐却冷冷地看着倒地的士兵。
贝蒂在一瞬间明白了。
那眼不只是冷淡,还包含了想守护着某个东西的愤怒。
所以就算那些人不知为何倒下了,她也不会因此给予宽恕。
身为被守护的那一方……无比开心的贝蒂偷偷在心里笑了出来。
小姐没说什幺,贝蒂也就没开口问。
袭击状况或许在常人看来不寻常到了极点,然而贝蒂只是单纯感到疑惑,并未多加揣测。
她们俩无视于痛苦呻吟着的士兵们,继续往山坡上走去。
等到再也听不见外人的声音,小姐才又重新绽放笑颜。
来,就快到了。
她们的世界回到只有蓝天绿地与流水的静谧。
贝蒂依然不习惯草的气味,她刻意将鼻子转向小姐的身体,藉此嗅那让人心情舒缓的百合香气。
小姐对她採放任态度,偶尔也会笑吟吟地转过来看她。
贝蒂登上坡顶的那一瞬间,全身肌肉都在不习惯跋涉而迅速累积的疲惫感中鬆懈下来。
她还没能与爬了个大坡仍富有余裕的小姐一同俯瞰风景,就先累得瘫坐在鬆软草皮上。
直到迟顿的脑袋瓜告诉自己坐着也能俯瞰下方景色,贝蒂才慢吞吞地把微睏的视线抛往绿色大地──咦……?──本应呈现碧绿色的大地,彷彿回到自己长年居住的孤岛般,尽是一片令人难过的荒芜。
耸立在土色大地上的,是无以数计的巨大建筑残骸。
每一栋都远比小木屋或方才城镇里的双层式建筑高上好几倍,有的甚至还保留风化的全貌,宛如被遗留在垃圾筒里发臭变旧的精緻饰品。
这……个是……贝蒂色不安地望着几乎佔据去全视野、荒凉无比的大型废墟。
而废墟就像在回应她的注视般,从各处扬起了飘渺沙尘。
小姐握紧她的手,面带温柔而严肃的表情说:过去的世界经历过前所未有的浩劫,遗留给我们这个世代的告诫与祝福。
沙尘越显清楚,人影与某些贝蒂无法理解的机械正向她们开来。
又、又是要杀我们的人吗?为什幺!……大概是那个艾芭通报的吧。
和前面那几个伏兵一样,是急就章之下派出的警备部队。
艾芭……军队的走狗?小姐冷静地点头,反而把贝蒂弄得更焦急。
我们快逃……噫!贝蒂拉住小姐的手才刚转身,旋即为绿坡下正集结中的军队吓得两腿发软。
啊……啊啊……!要失去了。
好不容易来到小姐身边的自己,马上又要失去这一切了。
我不要。
我不要啊……乖。
贝蒂感觉到小姐那令人安心的触摸,不安与绝望慢慢畏缩,终于在短时间内被小姐从贝蒂心中驱逐出去。
现在她只沉浸在小姐的摸头中,越来越放心、越来越想睡……不一会儿,贝蒂就这幺倚着小姐的腿睡着了。
可是,感觉很怪。
明明睡着了、也没有做梦,意识却在某个不明空间里飘动着。
睡前记忆犹新,睡后则是什幺也看不见。
与其说睡着,比较像是五感遮蔽。
怪的是,她无法恣意走动,却能用飘荡的运动方式在黑暗中来回。
重心往前一放,整个人就往前方飘晃。
顺着回摆的力道加以晃动,就像跑步似的开始快速移动。
若要踩煞车,也只需调整重心位置。
简单来说,重心往哪儿放、人就往哪儿动作。
她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摸索着。
然而不管她往哪里移动,始终无法遇见任何有意义的阻碍或事件。
即使如此她仍继续向着某个方位前进。
因为若不快点离开此地……小姐会有危险的。
脑袋对未知空间充满无以数计的疑问、直觉也传来非常不妙的预感,置身黑暗的贝蒂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向前迈进。
不晓得前进了多少、过了多久时间,贝蒂前方终于浮现出异于黑暗的东西。
那是她在小木屋里所使用的书桌。
一靠近桌缘,贝蒂就从不明状态变回人型,还自动坐到看不见的椅子上、执起不可视的羽毛笔。
要写些什幺吗?可是既没有纸张也没有书本,总不能在桌面上乱写乱画吧。
贝蒂无聊地踢起脚,每踢一次踢腿就在心里默数一遍。
在那之后……不论时间还是体感,都违背了自己的意识在运作。
乏味感从头到尾都没增强或减弱,数字却来到自己不敢置信的领域。
第一次回是二位数。
第二次回是四位数。
第三次呢,则是来到了十七位数。
察觉到这点的瞬间有股轻微错乱感,然而细细回想又有关于每一个数字的浅薄记忆。
无法重现各数字当时的情感是满遗憾的事情,反正从结果来说心情依旧如故,那也就没关係了吧?直到内心数字走到光默喊就要花上二十八秒的时候,宛如一种奖励,桌前出现了一幕巨大的灰色影像。
贝蒂难掩雀跃地期待着将会看到哪些重要的画面,这股情绪连带刺激灰色影像扭曲、闪烁,终至绽放色彩。
她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和自己在书上见过的不太一样,是绝对不会被说成普通或丑陋的美人。
短短的靛色浏海沾了汗水垂向两边,微垂的双眼将其蕴含多时的慾望尽数释放出来。
那脸庞呈现出一股历经许多无法想像的事件后终获体悟的稳重感,而那令人崇敬的稳重,如今正缓缓被愉悦的红晕所瓦解。
贝蒂这才察觉那画面是某人床第间的秘事。
为什幺要让自己看这种东西?其实答案怎样都不重要了。
毕竟在看似无尽的漫长黑暗中,只要有能够打发时间的东西,就算要她餵食海星怪物也无所谓。
才刚这幺想,影像却在即将照到靛髮女子胸口时倏地消失。
紧接着整座黑暗空间都发生大规模雾化现象,终于连她本身都化为白雾消散。
……呃。
贝蒂伴随着从脑海深处涌现的酸痛感清醒过来。
湛蓝天际怀抱着即将消逝的黑烟印入眼帘,窜进鼻间的则是有点反感的青草香味,以及……火药的臭味。
贝蒂不太舒服地坐起,放眼望向绿色山坡。
啊啊……!翠绿色山路两旁的草地染上不规则的腥红,上头尽是武装部队的尸骸。
吓到说不出半句话的贝蒂强忍住发抖不已的身体,转头看向山坡的另一面──……!惨剧。
无以言喻的惨剧。
鲜血与火焰从荒芜的半边坡延伸到废墟满布的地平线,龟裂的大地四处升起了浓密黑烟,无数尸骸零乱散落。
到底……发生了什幺事……从各个层面来说,那都是有别于战争的定义与认知。
以贝蒂所知最不愿被记起的词彙第二名来说,只能叫做屠杀。
不单单只是屠杀,还得加上前缀或形容词才行。
最终结论即为──大屠杀。
伫立于巨大刑场中心的金髮女子……小姐一身髒乱又疲惫地回到她身边,并对六无主的贝蒂伸出伤痕累累的手。
贝蒂?贝利维。
贝蒂抬头望向优雅淡笑着的小姐,但…………漂亮的金色双眼不知为何变成一片漆黑、瞳孔则化为鲜血般的绯红。
为了守护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妳愿意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吗?即使不安、即使害怕,她仍然缓缓覆上了手、接受对方寄予的渴求。
与我……安娜塔西亚?安凯莎芙娜?瓦鲁诺娃……那并不是任何一种常识足以解释的行为,也无关于某种远大的志向。
仅仅只是因为──……一同拯救这个即将灭亡的世界。
──贝蒂必须待在安娜的身边。
§el10年冬,位于新大陆的两大势力──地球联合军及其西方之瑟安联盟的军备竞赛突破了临界点,终于爆发全面性战争。
战争初期,在大陆军五军团全线进击之下,瑟安边境的十个师团所筑起之防线受到毁灭性打击,瑟安领土登时染上深厚的愁云惨雾。
边境防卫军(原东陆方面军)只在一个月内便彻底瓦解,北陆方面军及南陆方面军纷纷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
瑟安的两大经济重镇分布于领土南北,素有南农北矿之称。
然而这条经济命脉在东陆领土迅速沦陷后,旋即遭到切断。
瑟安南北共二十二支师团面临分断,只能仰赖西陆首都圈给予的支援。
el11年春,大陆军赛尔菲尔军团攻破瑟安第七机甲兵师团据守之高地、大军得以进驻南都近郊平原一带,大幅缩减包围网规模。
同年夏,沙玛军团联同贝儿萝军团强攻瑟安北都,一时攻佔北都等七座都市,却因伤亡惨重、地方游击势力群起、瑟安军队数度捨命反攻,终被迫退守既有防线。
同年冬,一直保持静观态度的首都方面军终于出兵,强化北都及南都等地战力。
为何迟迟等了一年才出兵──不光是前线将士有此疑问,与之对峙的大陆军亦对此深感不解。
无论如何,战争进行整整一年后,位于西部沿岸的瑟安主力军团开始东进,并在短时间内突破大陆军包围网、建立起首都至南北二都的坚固防线。
于内陆作战的全部队所不知情的是,过去一整年当中,瑟安海师与联合海军打了四场令敌我双方跌破眼镜的决战──双方舰队为了偷袭对方的海军本部,冒险选用至今未能探索的远海洋流,却相继陷入海上滞留与回转。
根据战后联合海军的解密文件可以得知,海军舰队每次于远海洋流中受困两个半月,途中仅与敌舰队相遇三次……历经四场远海航行后,瑟安海师才决定改採近海交锋。
不料,错估联合海军实力的瑟安海师,仅仅一次正面交战竟全舰队遭歼。
痛失制海权之后,瑟安首都圈所含盖的狭长型西岸领土旋即遭受接连不断的砲击,而原订于制海权获得延展后同步进击的瑟安主力部队,此时已不得不援救友军。
话虽如此,被包围或炸得体无完肤的瑟安联盟,并未出现战败前的低迷情绪。
这全得归功于瑟安联盟的两大英雄人物亲上火线。
即使只剩下一把军刀、一个士兵,战局仍然存在着逆转的风险……瑟安第一师团长、人称疯狂莎莲的莎莲?伊琳娜?瓦鲁诺娃中将,其于安德里亚决战败北后仍独自突击大陆军阵地长达足足四十小时、甚至打退敌军未完成防线之战绩,着实令人数、物资皆屈居劣势的瑟安军队士气大振。
然而比起这位单兵无人能出其右的恐怖将领,尚有另一位更让大陆军头痛至极的人物。
率队则自成一军,率军则所向披靡……不管手中握有多少兵力,都能在战场上取得绝对的战术优势、给予敌军致命打击……其出入化之完备战术堪称军的瑟安军总帅──叶卡捷琳娜?亚历珊卓芙娜?瓦鲁诺娃上将。
联合军诸位长途跋涉至此!着实辛苦了!由于这两位始自同家族的英雄人物,瑟安联盟在首都本?盖亚化为废墟的八年后,依然持续与地球联合军斡旋当中……<strong>《第七章完》</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