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干燥得要命,谁的臭袜子在暖气片上烤得焦黄,闷头抽完烟,那股子戾气才算是渐渐消散。
发了好一阵呆,我捡起完好无损的牛皮纸袋,拿到卫生间毁尸火迹。
显然,适才的恼怒毫无必要,至少于事无补。
这是火苗在污浊的便池中窜起的那一刻我心里的念头。
随后,铅黑色的邮戳猛然于跳动的光影下跃入眼帘,我凑过去才瞧了个真切——「05。
12。
24。
16」。
我不知道它为啥现在才到。
第二天一大早大波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不无嘲讽地「哟」了一声,说:「你个逼还活着呢!」他这么说倒是吓我一跳,尽管自始至终我从末考虑过生死问题,至少还没到那个地步。
在城中村吃狗肉火锅时,他问我跑哪儿玩了,我实话实说。
骂骂咧咧了一会儿,他说母亲来找过我。
起初我没听懂啥意思,他就又重复了一遍,说母亲亲自到大学城来找过我,看样子是急坏了。
我「哦」了声,弹着烟灰没说话,半晌才问是啥时候的事。
「忘了,」他埋头掇肉,再抬起头时说,「不是二号就是三号」我以为他会把我批判一番,结果没有,这反而搞得我许久都攒不出一句话来。
打小饭店出来已是万家灯火,我俩在大队部门口撒了泡尿。
大概是真喝高了,大波捣我一拳,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我没理他。
他就又捣来一拳,小声说陈瑶的事他没给母亲讲。
或许是因为尿到了裤子上,我突然就有些恼火,用尽全力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这逼一声惊呼,就势抱住了电线杆。
反倒我一个趔趄,甩手打在眼眶上,登时疼得胃里都是一抽。
一连几天都在读横沟正史,少则一天一本,多则一天两三本,其余时间就练练琴,连大波那儿都不想去。
法学院本届本科毕业生大概三百号人,考研的将近四分之一,像我这样整天猫在宿舍的绝无仅有。
对面铺的哥们儿怕成绩受影响,索性搬了出去,我更是落了个清闲自在。
得知王守X被双规的消息应该是在三号小食堂,中央一套,是不是《焦点访谈》记不清了,大概就是提了一下,说是可能成为建国以来军内落马的最高职务官员。
还放了张生活照出来,白白胖胖的,大眼袋,吊睛眉,面相挺凶。
虽然隐隐知道他跟平海陈家存在某种牵连,我也没在意,毕竞满脑子都是金田一耕助——这种塞不进任何东西的状态是我所亟需的,何况所谓牵连不过是些坊间传闻。
但话说回来,即便当时注意到这条新闻并明察秋毫地吸纳了所有蛛丝马迹,我也无法预料到陈建军会如此迅猛地跌下来。
其实老早就收到短信通知,说要自行打印准考证什么的,一直没理,元月十一号中午难得在外面吃了顿饭,路过网吧时一番犹豫,我还是拐了进去。
办完正事,随便看了会儿网页,然后就点进了一条关于王守X的新闻社论。
这货是十二月二十三号去珠海休假前被总参保卫部拿下的,当天就被中央军委纪委宣布双规,除了点明他贪污营改基建款和航母经费外,该报道也没啥干货,相反,三情妇联名举报、微波炉暗藏巨款啥的,不管真假,都难免透着一股公安小说的味道。
让我始料末及的是,文章结尾轻描淡写地提到了陈建业,说王守X被双规前后,有数名相关人员被带走调查,其中就包括平海特钢党组书记、董事长陈建业。
搜了下才发现,早在十二月二十二号陈铁蛋到平阳参加一个发改委会议时就被双规了。
之前几天内,数名宏达高管、董事被抓,新浪财经的一篇报道专门提及其监事会主席,说他是大股东国创资产的高层。
作为连锁反应,仅在元旦前,就有几位国资委、国土资源局的县处级干部相继落马,「据悉」,省政府某厅局级正职也因牵涉其中被约谈,雅座等几家房地产、外贸企业相关负责人悉数被专案组带走调查,总之,平阳、平海几地政商界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该报道用词有些活泼,甚至轻佻,所谓「大地震」,可能跟那晚黑灯瞎火的宏达大酒店带来的惊诧感差不多吧,虽然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平静依旧。
我喉咙有些发干,但还是点上了一根烟。
陈建业最显著的标签是裸官,此外媒体极力演染他的奢华生活,什么十几套别墅,几十名情妇,其中不乏一些著名的演艺界人士等等——还是的,真假不论,一股浓浓的地摊文学味。
新浪财经那篇还写到了平海特钢的股权结构,说国创资产持有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仅次于国资委,比平海市财政局都要多,「另借股权分置改革的东风,近一年来平钢正在谋求上市」。
文章结尾说陈建业除了贪污、受贿、涉黑外,可能还涉及非法经营、强买强卖,唯一的一条评论就提到了张岭的稀土矿,老实说,英雄所见略同,第一时间我想到的也是李红旗。
陈建业落马当然不是小事,但跟海军中将一比就没人放在眼里了,各报道页面的门庭冷落可见一斑。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到本地论坛瞅一瞅,推荐链接里的一个熟悉名字映入眼帘,新闻标题很简单:平海市文体局党组书记陈建军落马。
或许吃得有点多,我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响嗝。
新闻是元月十号的,陈建军被双规则是在元月九号深夜。
不知是否是初步报道的原因,跟陈建业那篇比,这篇要平淡许多,只是说陈建军因经济问题被从家里带走,可能牵涉到宏达娱乐集团,另据相关人士透露,陈建军和一些房地产企业有资金往来。
烟烧着手我才反应过来,慌忙一甩,烟头碰到墙又反弹回来,差点给袖口烙个洞。
橡胶腐臭索绕周遭,像只黄鼠狼被放在火上烘烤,我吸吸鼻子,想再摸一根烟,结果烟盒空了。
接下来的半个多钟头里,我一口气看了十来篇有关陈建军的报道,有新闻,有评论,有初步,有解读,但绝大部分都大同小异,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非是提及陈建军早年的学术生涯,进而渲染他在平海任职期间如何「腐化堕落、胡作非为」,比如「倒卖土地」、「大兴土木」、「侵吞国有资产」等等,连所列罪名的排序都一模一样。
有几篇还展开讲了下他的「腐化堕落」,比如娶自己的学生为妻,在单位乱搞男女关系,甚至包养了数名情妇。
至于这一点还会不会继续展开,我就不清楚了。
《南方都市报》倒是有篇社论,标题是「从学者到官员」,历数了陈建军平海七年间在文体旅游各领域改革的利弊,其中还专门提到了红星剧场和凤舞剧团,尽管说的不是坏话,我还是希望它们能隐匿起来,在所有人眼里消失不见。
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安一点点长大,像墨水浸染宣纸,像种子生根发芽。
等我买盒烟又上个厕所回来,宣纸已通透,而种子赫然成为一株参天大树。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家里的,没人接。
我只好又打给父亲,等好半响他不乏惊讶地问咋了时,一颗心才稍安几许。
在网上搜了搜,除了之前的演出信息和不多的几篇报道,再无任何有关凤舞剧团的内容。
登了QQ,母亲当然不在线,但青霞在,忙不迭地发了几条消息过去,许久都没回应。
在我打算退出下机时,聊天窗口才闪烁起来。
霞姐说现在忙得很,新剧快开演,天天要排练,说赵老师要求高,没事就翻着花样折磨人,怎一个惨字了得。
我发过去一个嗤笑的表情,她反倒当头一击,问我快考试了,哪来的时间上网啊。
「你妈可盼着你功成名就呢,前两天还在叨叨!」不知道她此话真假,但无疑——我手指哆嗦了半天也没能打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十三号下午我还是去考场看了看,平阳四中,坐公交快一个钟头。
事实证明没啥好看的,于是蹲大门口吃了个烤红薯后,我就打道回府。
在零号楼前的长廊上碰到了李俊,除了多了副单拐,他也没啥变化。
当然,单拐已足够显眼,使得这位戴着雷锋帽在寒风中踽踽而行的老乡凭空生出一种喜感。
为了表达出该造型的惊人效果,我一连「靠」了好几声,嘴唇都差点笑裂,遗憾的是这货不太配合,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靠」。
我扫了眼外观上并无大碍的腿脚,问他咋弄的。
「元旦玩嗨了呗」他似是不太高兴,嘴裂得很勉强。
我只能「噢」了一声,一时有些尴尬。
好在老乡接过话茬,问我复习得咋样。
我说就那样吧。
即便考研不是我喜欢的话题,俩人还是聊了好一会儿。
看得出李俊有些烦躁,对着钢化玻璃频频顾盼,他像大多数男性艺术家那样蓄了个山羊胡。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谈起了陈家的事,掌握点内幕总是好的,只是怪地,我并末问起陈晨。
他说自己只关心画画,其他的管不了那么多,要真出啥事也没法子。
说这话时他笑了一下,手里的拐杖舞得像金箍棒。
他说得挺有道理,我却无言以对,只能叹了口气。
「嗨,」这老乡也叹口气,笑得越发灿烂,「大不了跑路呗,多大点事儿啊」这话似乎更有道理了。
研究生笔试到底是没参加,十四号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吃完早饭已近九点。
后来确实跑四中门口转了一圈,但也只是又吃了个烤红薯。
尽管从末这样规划过,一切却像早盘算好那样按部就班。
至于腾出来的时间,自然是交给了金田一耕助。
十五号当晚表姐就联系我,问考得咋样,完了说一起吃个饭。
其实之前她约过两次,我都找理由推掉了,这要再推怕是说不过去。
第二天中午,在平阳市文化局附近吃肥牛,表姐夫也在,他的减肥计划似乎没能奏效。
陆敏问咋没见陈瑶,我只能说人家里有事。
表姐夫说表姐前段时间在某电视剧里客串了一把宫女,现在是大明星了。
后者笑得合不拢嘴,说承让承让,她唇彩亮晶晶的,我不知道吃到嘴里会不会中毒。
表姐现在负责影视广播宣传,肥缺是跑不了的,她说母亲的那几个评剧也可以影视化。
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开玩笑。
辅导员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他问我还在学校不,我以为啥事,他说有我的邮件。
确实是我的邮件,这次不是牛皮纸袋,而是邮政的灰色塑料袋,比以往的包裹要厚上许多,以至于某一刹那我曾心存侥幸,当熟悉的瘦削字体映入眼帘时,我才算让自己的喘息平稳下来。
辅导员心情不错,主动跟我侃了几句,他问我元旦去哪儿玩了,我没搭理他。
我感到手滑滑的,像捏着一团肥油。
元月十七号是腊八节,这是一大早看到父亲来电时我唯一的念头,结果噓寒问暖一通后他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母亲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喉咙里咕咕作响,这个冬日早晨实在是静得厉害,连父亲都没了音。
「咋了?」好半晌,我笑了笑。
「别担心,别担心,」他也笑笑,僵硬得像条干带鱼,「妈的,没一句准话,现在说是——给拘留了?」耳畔「吧嗒」一声响,我几乎能看到烟草瞬间引燃的样子。【发布地址:01bzw.us发布地址据说天才只需一秒就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