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面上来,我就看到了那条通话记录。
短信有好几条,陈瑶发过来的是,「好想你」。
老实说,很难想象她老会说出如此含情脉脉的话。
末接来电有两条,一条是王伟超的,昨天下午四点多,一条是母亲的,昨天下午五点三十二。
直到等面时再拿起手机,我才注意到来自母亲的另一条己接来电——17:41,通话时长53秒。
这险些让我打个喷嚏。
那碗刀削面只挑了两筷子,最后又给吐了回去,面条太厚太生,青椒带着股塑料味,而且我敢保证,黑胖老板娘的手指头肯定戳进了面汤里。
在雪地里呕了好半晌我才爬了起来,天蓝得有点不真实,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基本上一下午都在捣台球,起初是跟王伟超,不多时又陆续来了几个呆逼。
对我的新造型,大家都兴致盎然,以至于「老秃逼」的频率比以往高了许多,哪怕在我看来两者毫无相似性可言。
他们推断这种「有气质」的伤口一定是女的挠的,至于具体是谁,我当然打死也不会说,于是王伟超宣布:「不是他妈就是他奶奶!」呆逼们哄堂大笑。
捣完球,又被拉着跑人民公园摸了几注福彩,结果屁也没中。
倒是有个呆逼中邪似地,一连领了好几个脸盆。
于是夕阳西下时,顶着脸盆和呼呼北风,我们兄弟去喝酒。
洒过三巡,忘了侃起什么了,王伟超说正月十五凤舞剧团在钢厂有演出,都得去,还要记考勤。
「早九点,真他妈没人性!」这逼愤怒地看着我,尔后拍拍肚皮,笑了,「不过——要是能瞅见张老师,那也值!」他这一逼叨真是一石起千层浪,众逼开始夸张地怀念起母亲在他们的青葱岁月里留下的飒爽英姿来,更有呆逼表示昨天傍晚在老商业街兰亭居门口碰见张老师了,「黑羽绒,没戴帽子,一个人提着个纸袋,一时半会儿都没认出来」。
这么说着,他又开始摇头晃脑:「你妈还真是,啊,越来越年轻了,搞得我都没敢打招呼!」我操了声,去掀他凳子,于是逼逼屌屌中大家笑作一团。
就在这片笑声里,王伟超让了根烟过来,他说:「妈个屄的,别看钢厂垃圾,可是条好大腿,只要跟陈家搞好关系,在平海啊,你可以横着走」「真的假的?」我瞥了他一眼,再看看周遭吆五喝六的人们,这才发觉酒劲上来了。
母亲终究没打电话来。
出租车走了半个多钟头,到家时快十点,本以为该睡的都睡下了,不想刚一开门朱军太监一样的猪叫便直击耳膜。
父亲和奶奶正搁客厅茶几上叠元宝,见我进来就招呼我帮忙。
母亲在厨房蒸馒头,擀杖不时咣咣作响,其实打门口经过时我往里偷扫了一眼,只能看到个侧影,她连头都没抬。
虽然口渴难耐,我还是蹲到茶几边叠了俩元宝,要不是奶奶担心面相太次爷爷花不出去,兴许我还能多叠几个。
父亲问我喝了多少,我说没多少,奶奶在一旁直摇头,此情此景在一片金光闪闪中分外怪异。
他们正商量着爷爷六周年的事,母亲不时也插两句,但始终没有步入我的视野。
奶奶想在小区摆流水宴、搭灵棚,说省钱,母亲则认为灵棚搭到小区里不合适,不如租场子,父亲表示都有优缺点,他询问我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我挣扎着起身,决定去刷牙。
正是这时,母亲走了出来,我不由打了个嗝。
她问我啥时候走。
犹豫了下,我说明天。
说这话时,我盯着那双沾着白面的手,之后转个身——拐向厨房。
是的,我觉得此刻自己能喝下一缸水。
不想母亲也跟了进来,「手机找着了?」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嗯了声,没敢回头,心里却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一宿浑浑噩噩。
早起拉屎时,使鬼差地,我给郑欢欢打了个电话,本想要周丽云手机号,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的,太夸张了,简直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吃完早饭,我瘫到沙发上,开始捏遥控器,直到奶奶声称再换台她就打爆我的头时,才悻悻作罢。
之后,我跑阳台上拨通了牛秀琴的电话,没人接,一连两个都是如此,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
电视里在演边防战士们如何杀猪过年,奶奶瞧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大言不惭地点评两句,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
更可怕的是,十点出头,母亲就提着一兜子菜进了门。
我挺着脊梁,在沙发上硬捱了两分钟,终究还是起身回了房。
没一会儿,母亲便抱着叠好的床单被罩叩响了门,她问我东西都收拾了没。
虽然线头都没动一个,我还是挠挠头,说差不多了。
母亲没搭茬,在屋里站了一阵,最后撂了句「别落东西」。
出了门,她又转身停下,问我想吃点啥。
「啥都行吧」我悄悄挠了挠右手伤口,甚至妄图挤出那么一丝笑意。
午饭挺丰盛,除了炖老鳖和油焖虾外,母亲还沥了只野兔。
可惜撇开奶奶和电视机,少有人说话。
奶奶问我是不是还没走就想家了,连句话都没有。
我只好笑笑说:「有点儿」「到学校可别跟人瞎闹了」母亲总算来了这么一句。
她给奶奶扒拉了两只剥好的虾,眼都没抬。
我埋头扒饭,没吱声。
「还有你那手,用不用换药?」「不用吧?」我偷瞟了一眼,她没看我。
母亲当然还是带着我去了趟诊所。
拆了纱布,上了点药,大夫笑着说:「这小伙武林高手」母亲单手扶额,轻叹了口气,阳光斜洒下来,使那张熟悉的脸庞显得格外温暖。
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生气,一种没由来的冲动在体内迅猛膨胀——我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仔细问问我这伤是怎么留下来的呢?这委屈幼稚、愚蠢,却煽情,以至于好半晌我都垂着头,免得涨红的脸被谁瞥见。
暖气太致命了。
打诊所出来,母亲问我去哪,我说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原本我想上车站买票来着,但她坚决地给我找了个熟人,「毕竟这么些行李,倒车不方便」。
漫无目的地兜了一阵,母亲给那人打了个电话,说在高速路口等。
但她并没有直接往高速路口去,而是在东二环岔路口驶上了沿河路。
没一会儿,一片苍茫的大堤就到了脚下。
松柏和白桦膨胀着,像是什么电影布景,不远处,河面上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许,那里埋藏着一万个夏天。
母亲停好车,让我困了就睡会儿。
我拿新换的纱布擦了擦玻璃,没吭声。
她埋头从包里给我翻了五百块钱,说剩下的打卡里。
可笑的是,这个我倒没拒绝。
母亲叮嘱我把钱放好,就放宽座椅,仰起了脸。
「睡会儿吧」她轻声说。
我没睡,但也没制造什么噪音。
我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溜达一圈儿,却坐着没动。
我甚至没看母亲一眼。
然而这个环境太过催眠了,没几分钟俩眼皮就开始打架。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兀地叫了起来,无比尖锐。
我慌乱地一通摸索,颇废了番功夫才把始作俑者从牛仔裤兜里抠了出来。
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我看看窗外,略一踌躇,还是挂了电话。
而下个0。
5秒,当我瞥见母亲扭过来的脸时,不由呆若木鸡。
「谁啊?」这么说着,她又撇过去,闭上了眼。
我吸吸鼻子,没说话。
然后,手机又他妈叫了起来。
这次我速度很快,但母亲索性坐起身来,「谁啊?」她又问,「咋不接?」「陌生号,打错了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是不是?」母亲的脸顷刻沉了下去,「看我认识不?」她伸出手来。
我紧紧捏着手机,没动。
「拿过来呀,我看看!」她伸手来抓。
我下意识地躲闪,但还是被母亲抠住了后盖。
我不想掰她的手,但右手实在有些僵硬。
而对面的女人似乎打定丰意,绝不放手。
是的,女人,二十年来我从末见过这样的母亲,她整个人几乎扑上来,脸上升腾着一抹妙的粉红色,嘴里叫喊着:「拿过来呀!拿过来呀!」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吗?手机又开始叫。
母亲愣了下,右手继续抠着手机,左手索性攥住了我的手腕。
「听见没严林?给我拿过来!」她几乎在吼。
就在我的吉他声中,在母亲的怒火和平河闪烁的记忆里,适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冲出身体。
我掰开母亲的手,攥住手机在方向盘上一连捶了数拳。
砰砰砰,拍西瓜的声音。
碎片崩在脸上,雨丝般轻柔。
没有什么疼痛。
我听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这是一个怪的时刻,反光镜上的阳光亮得刺目,车玻璃上的水汽淅淅沥沥,母亲脸上浮着鱼肚白,除了喘气,她一动不动。
这么些天来,我总算再一次直视了那对眸子:一张变形的脸和一片苍茫的白光。
「我都知道了」手指头弹了弹,于是我喘了口气。
母亲没说话,怔怔地看着窗外,发丝遮住了她的左脸颊。
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这是一个活人。
「陈建军」我扭过身子,轻轻地抖出了这仨字。
我知道,对刚刚的两分钟,以后的生命里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后悔。
许久都没人说话,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母亲的呼吸。
这世界似乎再没其他声响。
直到寄印传响了起来。
母亲靠着车窗没动,等冷月芳唱完,她终于开口了:「你看不起妈吧?」我没敢看她,但内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
对面堤坝上有人滑雪,虽然只是几个小黑点。
河面上有更多黑点,蚂蚁般蠕动着,甚至隔着玻璃都能听到一种模糊的喧嚣。
我纳闷方才为什么没发现。
纱布里渗出血来,却怪地毫无知觉。
我想说点什么,喉咙翻滚着,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我捏了捏拳头,又捏了捏拳头。
「你傻不傻?」母亲垂下头,又飞快地仰起来。
她轻轻地吸着气。
仅凭余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硕大的眼泪。
这让我眼睛发酸,只好有样学样地低头抹了抹脸。
视野却越发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
别无选择,我抬起头,开始大口喘气,像个濒临窒息的人那样。
我不知道一个正常人应该怎么哭。
我想学学影视作品中那些悲伤的脸,那些夸张乃至狰狞的表情,却愈加手忙脚乱。
「傻不傻你,傻不傻!」母亲扑过来,狠狠地拍了我几巴掌。
起初她抵着我的头,后来索性把我揽入怀中。
她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了。
我感到自己浑身发胀,像个蓄势待发的氢气球。【发布地址:01bzw.us发布地址据说天才只需一秒就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