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小气样儿,我还能给你看坏?」小舅妈笑起来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亲的宵夜我们没能等来,这个小舅妈再指挥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晌午父亲才来了一趟,提了俩饭盒,一个盛着鱼汤,另一个是卤面外带了份糖醋里嵴。
鱼汤自然是煲给奶奶的,卤面和里嵴——父亲说:「凑合着吃吧,母猪刚下完崽,这猪场里忙得要死,连个放屁功夫都没,到饭店里随便拾掇了些」原本我还想质问他昨晚上宵夜为啥没送到,既然「连个放屁功夫都没」,那也实在不好说些什么了。
早饭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贵又难吃,所以这卤面我难免吃得狼吞虎咽。
父亲让我慢点,说猪崽都不带这么急。
小舅妈在帘子那头笑了笑。
她手脚是真麻利。
鱼汤一到,她就接过去,碗勺备好,叮叮当当一通后,奶奶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父亲则奔于帘子内外,净讲些猪崽的事了。
等奶奶吃饱喝足,小舅妈就要走,说一会儿张凤棠就到,她这带着毕业班,下午还得补课。
父亲和我让她吃完饭再走,她连连摆手。
父亲说这就是凤举的手艺,「你回去吃的也一样」。
小舅妈这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就小舅妈吃饭的当口,张凤棠来了。
她买了点水果。
「也不知道你们吃饭没,」到帘子那头看过奶奶后,她一面脱大衣一面说,「幸亏没给你们带」「带啥带,这卤面多的是,专门给你捎了份」父亲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说,那我再吃点?」张凤棠小心翼翼地把绿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撑到衣架上,「凤兰走了吧?」「一早就走了」我以为张凤棠会说点什么,结果她直奔卫生间。
再出来时,她边擦手边说:「这雪下得邪乎,一劲儿一劲儿的」如她所言,确实如此,地上汤汤水水,空中飞絮乱舞。
从凝着水汽的窗户望出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
小舅妈走后,父亲让我回家睡去,他说他在这儿看一会儿,顺便等主治医生来了问点事儿。
于是我就回去。
老实说,病房里的气味过于考验一个人的意志。
打的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近八点——是被父亲叫醒的,他说:「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再睡」父亲带了俩凉菜,弄了个狗肉火锅。
客厅里肉香四溢。
他搓搓手说:「喝点?」恐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喝点」。
问哪儿来的狗肉,父亲笑笑说:「问你小舅去,这肉是炖好了我才带回来的」抿了两口老白干,我才真的从昏睡中挣脱开来。
灯光下,父亲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许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他说奶奶换了人工关节其实三五天就能下地,关键是那个骨裂,起码得多躺十天半月。
他说这个张XX可以的,年龄不大,医术一流,不愧是师出名门。
他说他先去的医院,「给你奶奶送了锅泥鳅蛋花汤」,「你小舅发明的」。
然后他就没话说了。
他搓搓手,打了个酒嗝。
然而我也没话说。
埋头掇了两块狗肉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给自己摸了根烟。
敬父亲一根,他惊呼:「爸早戒烟了,你不知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起码戒烟并没有使他更胖。
但打火机不见了,我摸遍口袋也没有。
父亲起身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也毫无收获。
「邪门了!」他说,「以前他妈的到处都是!」我也起来找。
直奔卧室。
还是没有。
父亲说他们屋里应该有,床头柜了或者哪儿。
这让我隐约想起母亲曾从我手里没收过一个打火机。
于是进父母房间的同时,我说:「我妈还没收过我一个」「一个?你妈没收过我一打!」床头柜里也没有。
倒是在梳妆台的二层抽屉里,我发现了母亲的一个旧手袋。
漫无目的地,我打开乱翻了一通,结果摸到一迭纸。
随手拽出来一看,粉色纸面,蓝色小字,像是银行或者医院收据。
我以为是奶奶的手术单据,就胡乱瞄了一眼,不想「张凤兰」仨字一下就蹿入眼帘。
没由来地,我心里勐然一紧,两秒后又涣散开来,好似雪球必然会融化,烟雾必然会消散。
我只觉脑子有点发懵,而灯光硬得厉害。
单据上赫然印着「电子宫腔镜检查」,再往下是「0。
9%氯化钠注射液」、「阴道灌洗上药」、「宫颈注射」、「观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及「超导无痛人流」。
后面还有一长串,但那些字跳跃着,越发难辨。
除了发票,还有些白纸绿字的收费清单,甚至一张B超报告和宫颈检查报告。
「找到了没?一个破打火机……」父亲突然凑了过来,彷佛从天而降。
我感到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愣住了。
真的愣住了,两眼大睁,胡茬和褶子熠熠生辉。
「这你都能翻出来?」或许有个半秒钟,他笑笑,挠了挠脖子,「快收起来,你妈净瞎放」于是我就收了起来,出票日期是2004年11月23日。
「咋样,」父亲扛扛我,「爹厉害吧?」这又是一个故作幽默的动作,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常用来表现小康之家和谐健康开明的亲子关系。
烟是在液化气灶上点着的。
几乎与此同时,我在厨房窗台上发现了一个打火机,这他妈就有点夸张了。
但无论如何,狗肉还得吃。
直到把那半瓶老白干喝完,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
不是不想说,是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后来父亲就开了电视,他笑笑说:「我说呢,咋老觉得少了点啥」我也笑了笑。
「咋样,饱不饱?」父亲又搓搓手,「要不再下点挂面?你妈炖的鸡汤还剩点」犹豫了下,我说行。
汤面很快就出锅了。
父亲炒了几个鸡蛋,放了两把白菜,又浇了些鸡汤和肉汤。
不得不说,很香。
我却有点吃不下去,只是埋头把碗里的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吃面啊!」父亲瞅我一眼。
于是我就吃面。
然而挑了两筷子,我终究还是抬起头来:「咋回事儿到底?」「啥?」我没吭声,继续吃面。
「那个环出了点毛病,时间也久了,这破铜烂铁的,早过了保质期」「哦」「啧,你个小屁孩瞎问个啥?再来点狗肉?」他笑声轰隆隆的,像个巨大风箱。
这是有史以来我们父子间第一次谈到性。
「行了,饱了」我也笑笑。
「你说说,你奶奶这事儿要不要找个老仙儿看看?」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冷不丁问道。
他脸膛通红。
吃完饭不到九点,父亲说他去医院值班,我说我这睡一天了,还是我去吧。
他起初不愿意,但终究是拗不过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两套保暖内衣出来。
「你妈刚给你买的,洗过了」他说。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父亲骑摩托车送我(这当然是妥协的结果),一路小心翼翼。
到医院时大致九点半,陆宏峰竟然也在。
仨俩月没见,这小屄蛋子儿蹿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来似的,头小脖子细,说不出的怪异。
还是爱脸红——动不动就脸红,彷佛永远有瓶红墨水等着泼洒。
父亲说送陆宏峰回去,他偏不,说啥都要留下来值班。
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张凤棠接个开水,他也要跟着去。
陪奶奶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走了。
我们半拉着帘子,围着矮几磕了好半天瓜子。
当然,病号只有眼馋的份,虽然她老早两年就已经丧失了嗑瓜子的能力。
张凤棠跟我说这个主治医生张XX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挂他的号那是难于上青天」,「还是你妈面子大」。
「还有这暖气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难找,还暖气房,单人间,啊,厨房,卫生间,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听说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房,我这妹妹还不要,不过确实,咱也用不着」对她这些话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觉着酒精在暖气烘烤下到处乱爬,让我浑身发痒。
后来,她又谈到了陆敏,问我去过表姐那儿没,我说没。
问我见过那个当兵的没,我也说没。
「我姐姐请我吃过饭」我告诉她。
「那敢情好,你们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来往,多多扶持!」她这就要唱起来。
话到此处,陆宏峰早已滚到陪护床上呼呼大睡。
奶奶更不用说,她的呼噜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如此美妙。
张凤棠说下午张医生过来复查,一折腾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了」。
「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个人看着就成」这多不好意思。
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时此刻我也有点迷煳——酒精和暖气实在是催人入眠。
耷拉着脑袋硬扛了一会儿,我只好挨着陆宏峰躺了下来。
再睁开眼,病房里壁灯昏黄,悄无声息。
卫生间倒灯火通明,沿门缝泻出一道亮光。
我坐起身来,刚想叫声姨,张凤棠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咋醒了,不睡啦?」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
我亲姨一如既往地苗条。
「给你弟送点纸,多大的人了,丢三落四」她带上门,边走边说。
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陪护床上就我一个人,而卫生间里也适时传来了响声。
张凤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以为她会开灯,然而并没有。
或许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静有些过于残忍。
陆宏峰很快就走出来,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话没有。
瞄了眼手机,凌晨四点,我就让张凤棠去睡会儿,「这一宿都没阖眼了」。
她略一推辞,也就休息去了。
当然,在此之前先解了个手,那嗤嗤的水声在这样一个夜晚格外响亮。
我也放了个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这斗室里踱了一圈儿。
透过窗帘的缝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却一片蓬松。
转过身来,瞥见薄被下紧贴的母子时,没由来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陆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
她很惊讶我回来了,笑着说林林就是孝顺。
虽然父亲和张凤棠极力挽留,她还是没留下来吃饭。
在走廊的拐角,她冲我招招手说:「有事儿给老姨打电话!」母亲回来时已近五点,剧团里七八个人随行。
这些插科打诨的行家围着奶奶便开始叽叽呱呱,一时病房里欢声笑语。
母亲确实瘦了点,但脸上终归恢复了血色,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旧。
她问我啥时候走,这我还真没想好,随口说明天吧。
「管你呢,要不想上学,哪怕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嘞!」她撇了撇嘴。
搞不好为什么,这突然而至的热闹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索性跑消防楼道里抽了会儿烟。
一根将尽时,李青霞打此路过,看到我便叫道:「好啊,跑这儿躲清闲了,让你买东西呢!」我问买啥,她说:「你奶奶想听听戏,结果咱们这一伙人全忘了」我说收音机家里有啊,她说:「家里是家里」这闲着也没事儿,我就陪霞姐跑了趟超市。
冰天雪地,鹅毛飞舞,我只好夸她行动力强。
「那是,」李青霞毫不谦虚,「不光行动力强,还美丽大方」「那可不,大方起来肯定美」我笑了笑,摇头晃脑的。
就这一瞬间,那个刻着「三谷」的棕色木屉冷不丁地打脑海里冒了出来,于是我又补充道:「请客吃寿司,当然大方啦」「啥寿司?」李青霞愣了下,马上又企鹅般地摆了摆手,「瞅瞅你们这一个个豺狼虎豹样儿,我就那么随口一说,还真让你们惦记上了!」「啥?」「啥啥啥,姐过生日你又回不来,就下周六,比你妈早个一星期?」雪实在太大了,我几乎看不清李青霞的脸,「要我说,直接一块过得嘞,老板埋单!别说寿司,燕窝鱼翅都行!」在霞姐的大笑中,我吸了吸鼻子。
远远望过去,大地一片苍茫,行人和雪人也没什么分别。【发布地址:01bzw.us发布地址据说天才只需一秒就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