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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泽 六

“这几处柴山,本来都秃了,我阿爹说,阿爷那个时候,山上就长这么点高的细柴条,”说话的人比划了一臂长短的距离,“我们小时候,这些山都已经重新长满树了。”

看着这些山林,樟、杉、柏、松、竹,密密匝匝,树冠遮蔽每一寸的地表,着实很难想象光秃秃的山头,露出被阳光直晒的黄土地的景象。

在返回来的路上,还有一座小庙,是一座水泥砖石建造的吊脚楼。大家站在路边仰头看着旧旧的庙,粗糙的水泥墙上细细的裂纹里的青苔发育,就像是脏旧的血管。边泽记得自己小时候,这庙还没这么脏。他总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化,大差不差,不过还是有变化的,以前这座庙来的人挺多,现在似乎是,废弃得彻底了。

他提议上去看看,大家一商量,也都同意,有几个急着回家用饭的,这时候也跟着大流涌进庙里。庙门就是两扇破木板,在西墙上,红漆都被雨水冲淋得发白了。而出乎意料的,庙里点着火烛,火苗金灿灿黄澄澄的,飘曳着很有活力。

庙里的顶棚下住了三个神仙,中间是个菩萨,西边是个山神,东边是个土地。神像被放在神龛里,隔着一张灰尘脏污的薄玻璃,神像的形状都看不分明,神龛两旁有对联,门柱上也有对联,但基本都旧得不成样子,被风雨损毁了,只有土地神龛旁的对联还算清楚。

“做好人,身正不怕影子斜,魂梦安。行善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地鉴。”

这对联肯定也不是当初边泽见过的对联,他来这座小庙的次数不算多,儿时的印象到如今模糊得连剪影都没了,只余下一些破碎的符号化的思绪,譬如他记得供桌上的签筒和杯茭。签筒是竹子做的,杯茭是竹笋做的,中间菩萨的供桌上有签筒,两边供桌上是杯茭。

果然还在的,只是没什么人碰,杯茭还是那么脏,签筒在边泽的记忆里应该是还有点润黄的色泽,现在也灰扑扑像是烧干的石头。竹签上的吉凶字当然也是看不清楚了。

用来给信众跪的皮垫子起码得有十年历史了,边泽记得以前是几个蒲团叠在一块儿的。现在拜神也不用五体投地,在高高的垫子上把膝盖一放,双手合十,念叨两句心愿,躬身拜一拜就好了。进这庙里的都这么做的,还自发排了队,先去正中菩萨那儿拜,再去两旁。谁都知道没什么用,但来都来了,求一个仪式感也是好的。

边泽还记得母亲俞喜德领着来这座庙里拜神,但具体是为了些什么,也记不得了,总归是不离学业有成和身体健康,她还懂得掷杯茭。

杯茭这东西很有趣啊,用那种不会长高的老竹笋,对半剖开,晒干后还得烘烤,彻底干燥后就行了,也有用牛角的,那类的杯茭更名贵些。用的时候把两半合起来,往前一抛。两半杯茭摔在地上,看分明,每一瓣各自是哪面朝上的,分平面和凸面。一平一凸的情况被称为“圣茭”,代表神明认可,就是吉兆了。

母亲俞喜德可是老手,边泽记得每次她都能信手抛出圣茭,那姿态轻松就像是他们小孩儿打弹珠一发进洞似的,还带着点小骄傲。也正因此,他从小就是个无神论者。

俞喜德明知道神灵的许可是她一手促成的,但她对这样的结果是从来没有怀疑。她还会继续拜神,家中有灶神,用她的勤劳的手艺供奉,或者是在夜晚凌晨出发,跨越漫长的道路,和一帮妇女同行,往更灵验的庙去祭拜。

边泽在少年时会想象,当自己还处于安然的睡梦中时,东方的天边,山顶上只有一线长长的曙光,在蓝紫色的黎明天空下,一行花衫的女人在狭窄的山道上前行,迷蒙的树冠的浓影下,笑谈热烈,脚步轻快,等待她们的是灯烛繁茂的香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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