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宫闱中翻涌的猜疑、惶恐……像是顷刻之间褪去了重量。
它们依旧在冯嫣的眼前聚散、跌宕,清晰地展露着它们的形状,然而当这一切拍向冯嫣的时候,巨浪却仿佛变成了从远处吹来的微风,再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痛苦的压迫。
自降生以来,冯嫣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而安宁,除了魏行贞这个人——她感知不到魏行贞的存在,这个人就像一团朦胧的雾气,将她与混乱嘈杂的世界隔开。
两人没有搭话,就这么沉默着,度过了一段无声的共处时光。
申时初,终于有宫人出现,在门口唤冯嫣前往正殿觐见。
冯嫣应声而起,并故作不经意地向身后投去一瞥,却正好撞上了魏行贞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道目光,冯嫣永生难忘。
他的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切情谊,既有喜悦,又有哀愁,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又像忍受着分离的爱人。
那一瞬的目光是如此地复杂,以至于冯嫣短暂地怔了一下。
魏行贞几乎立刻就蜻蜓点水地看向了别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既看向了别处,冯嫣便肆无忌惮地多看了他几眼,然后记下了魏行贞朝服上的补子。
那天夜里,冯嫣借来了礼部的官服画册,她一个个图案翻找过去,最后目光停在了“文渊阁校理”上。
校理,又称校勘,是文渊阁中负责校对书稿的文职,官阶很低,但因为职务之故,常常会接触到外人少有机会碰触的珍贵文稿。
冯嫣原想找机会探探这位校理的来历,但那之后不久,因为坠落山涧而性情大变的小七,在太学和助教打架被父亲下令禁足,冯嫣日夜陪伴着受了极大委屈的妹妹,便将这件事暂时搁置。
一眨眼,几年的光阴就过去了。
去年春日,一封聘书下到冯府,新任的凤阁首辅魏行贞,求娶冯家长女冯嫣。
这些年来,上门求娶冯嫣的男子络绎不绝,但大都是高门庶子——摆明了是要用庶子的命来换与冯家的姻亲。
按说冯家女儿的第一任丈夫都是拿来换命的,是好是孬不用太讲究,可毕竟招赘来的女婿之后要一起在冯府生活几年,所以李氏仍看重眼缘,然而不巧的是,这几年上门求娶的庶子她一个也瞧不上。
至于说,像魏行贞这样身居要职的求亲者,这几年来还是头一个,然而不论是冯嫣的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尽管冯嫣对自己的婚事一向不大上心,但见父母如此冷淡,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李氏解释道,“这个人来路不正,从前是司天台的检事,后来进了文渊阁做校理,又靠‘洛都无影’这种歪门邪说博了陛下的注意,这才平步青云进了凤阁——关键他出身贫寒,我们家再不济,也不可能让你嫁给这样的人家呀。”
“文渊阁校理”几个字如同洪钟,瞬间让冯嫣想起了几年前太初宫里的匆匆一瞥。
然而未等冯府就这件事给出答复,冯嫣和城中的几个适龄的女子忽然同时陷入了离奇的昏睡,冯府上下使劲浑身解数,也未能找到冯嫣突然一睡不醒的缘由。
所幸一个月后,冯嫣又在虚弱中重新醒来,一切恢复如初,但先前的婚事,也随着她的休养再次被耽误下来。
今年年初,魏行贞再次于下朝的路上拦下了冯远章,并重提求娶冯嫣的事情。
自从上次怪病过后,冯父冯母都在疑心这是否与冯家女儿身上的诅咒有关,可魏行贞重提婚事以后,二老还是犹豫不决——此人毕竟是凤阁首辅,真要成了女婿,不好让人家入赘的,但要让冯嫣嫁去外人的宅邸,两人又不放心。
而一向对外事漠不关心的冯嫣破天荒地开口,询问父亲可否邀这位魏大人来家中一叙,让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
那天晚上,冯嫣坐在屏风后面,听完了这次家宴的全程。
尽管看不清脸,但当魏行贞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冯嫣便再次感到了久违的宁静。
——下人们的好奇,母亲的倨傲和犹豫,父亲试探一般的友好……种种杂乱无章的意念和情绪,都像是与她隔了一层白雾,再不像往日那么嘈杂。
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背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如释重负地确认:
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