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起身拿着灯进来,见得韩绮已是半坐起了身,
“夫人?”
“叫人吧,我这是发动了!”
“是!”
主仆二人是不慌不忙,这厢进了产房,又派了人连夜去大营给卫武报信,卫武接信一路狂奔回到家中,正正遇上那端着血水一盆盆往外走的丫头婆子,触眼全是一片血红,卫武立时膝头一软,差点儿跪了下去,白着脸问桃李,
“这……这是夫人的血?”
桃李点头,心中暗道,
“前头在广州生产时大爷是后头赶回来的,虽说没见过这一幕,但也不至吓得脚软吧!”
大爷可是上战场杀过鞑靼的人!
卫武自然不是胆小,只不知为何一知晓那盆里是绮姐儿的血,便脚下发软,走不动道了!
正说话间,那接生的婆子一脸惊慌的撩帘子,探出头来,
“快!快去请大夫,夫人……夫人不成了!”
卫武闻言立时一把推开了婆子,不管不顾的就往里头闯,
“绮姐儿!绮姐儿!”
闯进去时便见得妻子面如金纸,双眼紧闭,歪在产床之上,无声无息的样子分明就是……就是……
卫武只觉得胸口如被人用大石捶,重重一击,
“唔……”
胸口一疼,喉头一甜,便有一口鲜血往外涌,卫武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也顾不得自己了,忙两步冲过去,一把握了韩绮的手,却是入手冰凉,
“绮姐儿!”
卫武双眼含泪,跪在妻子身旁,颤抖着手,试了几回,终是没勇气将手指往韩绮鼻下试探,只紧紧握了她的手喃喃道,
“绮姐儿!绮姐儿……你……你醒醒……你……你不能丢下我……”
他却不知此时的韩绮魂魄渺渺飘飘,正在一旁看着他,
“武哥?”
韩绮见得卫武宽阔的肩头颤抖个不停,心下疼惜忍不住伸手去扶他肩头,
“武哥……我……我在这里……”
手指头刚刚触上卫武的肩头,却突然一股大力猛然一扯,将她往身后拉去,
“武哥!”
天旋地转之间,眼前的景象一换,仔细看来,竟是来到了一处荒凉的山岗之上,这一处乱草丛生,碎石遍地,大大小小的坟包起起伏伏,有的早已被树木遮掩,有的还残留着半块碎裂的石碑,
“这里怎得有些眼熟?”
韩绮飘飘忽忽四下游荡,越看越是熟悉,半晌才想起来,
“这……这里不是……不是京师城外的乱葬岗吗?”
这里就是前世里小五的埋葬之地呀!
我……我怎么来到这儿了?
正自疑惑间,却听得远处山下有人哭哭啼啼的过来了,当前是一名身着白衣的妇人,身后有四名汉子抬着一口棺材,那妇人近了,韩绮见得她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不是姨娘又是谁?
“姨娘!”
韩绮上前去想拉了苗姨娘的手,手一伸却是捞了一个空,苗姨娘哭得肝肠寸断,引着棺材一步步往上走,韩绮跟在后头,看她到了一处新挖好的土坑前,
“就……就放这里吧!”
四人将棺材转了一个个儿,便往那坑里缓缓下放,苗姨娘在一旁哭得双眼红肿,待得四人将棺材放好之后,她也不用旁人帮手,便自己一把把的往里头填土,
“我……我的绮姐儿啊!你……你……你这倔强的孩子……早……早同你说过……小五的仇……咱们……咱们记在心里……便是为了姨娘……你……你也不能……不能……钻牛角尖……你倒是心里痛快……让我……让我怎么活呀!”
苗姨娘跪在地上,一面亲手埋葬女儿,一面哭得是昏天黑地,待到一捧捧黄土将女儿遮埋之后,却是再也撑不住,哭得昏了过去!
韩绮就在她身边,想伸手拉她,大声唤她,苗姨娘却是半分没有知觉,直到有人过来将苗姨娘抱了起来,韩绮抬头看去正是付文雍,
“付先生!”
付文雍半跪在新坟,一手托了苗姨娘,神色悲戚道,
“三小姐放心,付某与文明兄相交莫逆,定不会负你所托的!”
付文雍给韩绮上了三柱清香,便带了苗氏下山,放入了早备好的小轿之中,韩绮看着那悠悠晃晃的小轿远去,想追却是脚下如有千斤一般,迈不动半点步子!
韩绮便这般立在坟头上,看着小轿渐渐的远去,却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是了,我想起来了……”
前世里,她死后,魂魄却是一直徘徊在坟头不去,悠悠转转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后头……后头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呢?
韩绮有些神思恍惚记不真切了!
怎么……一下子便回到过去了?
自己明明是在产房之中,生产自己与武哥的第二个孩子,这厢声嘶力竭,身下剧痛之时,她分明还听到了武哥的声音,
“武哥回来了?”
只一个晃神,自己便身子一轻,魂魄离了体!
难道……她这是……又死了么?
想到这处韩绮便是一惊,
“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呀!我……我还有武哥……还你爹娘……还有海生……”
这一世里我小心翼翼,殚精竭虑,为的就是不重蹈前世的命运,怎得……怎得生产一场,便又回来了!
我若是死了,武哥和海生怎么办?
韩绮急得团团乱转,却是怎么也挣脱不了脚下的束缚,无论如何也飞不出脚下三尺的坟包!
正自焦急万分间,山下又来人了,她低头看去,也不知甚么时候新立的坟头上,已是长满了荒草,一枯一荣间,仿佛又过了好几年,那人到了近前,韩绮一看,不是卫武,又是谁人?
此时的卫武仍是高大英俊,衣着华丽,只目光中的阴冷狠绝,却是今世里没有的,他过来放下了手中的一个巨大包裹,弯下腰一点点除去坟头上的杂草。
他做得极是仔细,用手指将杂草一根根连根拨去,又双手刨了旁边的黄土,细细的挑去杂石,再一层层的洒在了坟头之上,待得将韩绮的坟重新整理一番之后,这才打开随身带来的大包裹,有香烛纸钱,一壶清酒,一盒点心,还有一身女子的衣裳,与几样金银首饰,其中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打开,果然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韩绮辨认了半晌,才认出来这人头竟是陛下身边的张永!
卫武将那人头摆放在了韩绮的坟头上,又点上香烛,又有水酒两杯,点心一碟,他盘坐在地上,冲着韩绮的坟头笑道,
“你……你这女人,你说是你脸丑也就罢了,怎得……怎得脑子还笨呢,报仇也没寻着真正的仇家,还白白搭上了一条命!”
说着自家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你要报仇为何不同我讲……”
说着一指那人头道,
“这小子虽说是刘瑾的心腹,杀他是难了些,也不是办不到……你不过就是多等些时日罢了,我自有法子为你报仇的,你怎得就这般心急呢!”
说着又吃了一杯酒,对着坟头道,
“这死太监同那邢昭都有一个喜欢虐杀女人的毛病,那晚上虽说是邢昭找的人,但下手的却是他,他是宫里的太监,不能让人知晓他有这嗜好,因而是偷偷摸摸的来,又偷偷摸摸的走了,你不知晓也不怪你……”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取了壶来将最后一口酒干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转头看了看山下,
“我杀了刘瑾的人,他必不会放过我的……”
嘿嘿一笑道,
“不过我这辈子也算是值了,睡得女人够多了,奢靡的日子连宫里的皇帝都比不得,只……”
他弯下腰伸手在坟头上,状似轻佻的摸了一把,仿佛在调戏韩绮一般,
“只你这丑女人我没有睡到,心中颇为遗憾……”
山下隐隐传来了喧哗声,卫武回头看了一眼,转回头对韩绮的坟笑了笑,
“瞧瞧……抓我的来了……我为你舍了这一身的荣华富贵,若是有来生,你把自己赔给我怎么样?怎得也要让我睡上一辈子,再生上两个娃儿吧?”
说着用指头比了一个二字,
“也不用多了,一儿一女便够了!”
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山下的人冲了上来,大喝一声道,
“卫武你好大的胆子,敢刺杀张公公,还不束手就擒!”
卫武见着人来哈哈一笑道,
“放心!我不会跑的……”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冲上来一把按在了地上,英俊的脸被紧紧压在黄土之上,蹭得一头一脸的灰,
“呸呸呸……”
他奋力抬起头看了黄土垒成的坟头一眼,恨恨的骂道,
“娘的!老子下辈子就做个拿人的官差,以后专干拿人的活计……”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道,
“你即是有这心愿,那……咱家便成全你了!”
说话间,便是刀光一闪,一把钢刀自卫武的后背刺入,
“噗嗤……”
鲜血溅起,洒在了韩绮的坟头之上,卫武费力的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咧嘴笑了,白牙一闪,
“多……多谢……刘公公……”
说完,他的头便重重的摔在了尘埃当中……
在卫武的鲜血溅在了韩绮坟头上时,韩绮便觉着身子一轻,又陷入了天旋地转之中,场景一换,眼前又是卫武的脸,
“武哥,武哥快跑!”
韩绮瞪大了双眼,大声叫着醒来,只觉胸口憋闷,便大口的喘起气来,
“呼呼呼呼……”
“绮姐儿!”
卫武伸手抱了妻子,
“绮姐儿,你……你……你……”
你没死!
一句话哽咽在喉中,却是流下男儿泪来,卫武伏在妻子的肩头,低低的抽泣着,一旁的产婆见夫人竟醒了过来,大喜叫道,
“大爷快让让,先别哭了,快让夫人生产吧,若是再不生……可就真要晚了!”
卫武闻言忙抬起头来,也不肯走,便拉着韩绮的手为她鼓气道,
“绮姐儿,你……你快使力气……快……”
韩绮应声点了点头,紧紧咬住了惨白的嘴唇,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往下用劲,
“啊……啊……啊……”
这厢又是用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听得哇一声,婴儿的一声啼哭,
“哇……”
产婆将刚出生,还血淋淋的婴儿抱起,对卫武笑道,
“恭喜大爷!贺喜大爷!这是一儿一女,一个好字啊!”
卫武闻言想起身,却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只得跪在妻子的榻前伸双手接了女儿,抽泣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对韩绮又哭又笑道,
“绮姐儿,你……你瞧瞧……我们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