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位置,一座戒备森严的大帐里,大铜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将领高据主位之上,正是城中主将——御卫左将军夏伯言。
堂下,十余将领分列两旁而坐,每人面前一张矮几,矮几上酒菜俱备,张文彬、姚仲义和陆沉赫然就在左侧坐着,只是,帐中的气氛却有些凝重。
“姚都尉,”
主位上的将领皱眉不语,面色阴沉,右首一个身材精瘦鬓角已经斑白的将领犹豫着开了口,神色凝重,“以你之言,陈副将此去黑石城……正中了北蛮人的诡计?”
“唉……”
坐在左首第二位的姚仲义轻轻地叹了口气,本就有虚弱的声音更显虚弱了,“当日,我骁卫韩大将军就是在率部增援北俱城的途中遭到伏击的……只怕,此次黑石城被围正是北蛮人的故技重施啊!”
“嗯……”
姚仲义说罢,主位上的将领终于开口了,“姚都尉所虑不无道理啊!”
说着,他一望左首第三位身材敦实的青年将领,“何畏,即刻派人联络陈副将,同时加派斥候出城……扩大警戒范围!”
“是!”
那名叫何畏的青年将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领命而去。
姚仲义的嘴角却泛起了一丝苦笑。
但愿还来得及吧!
城中的中军大帐里气氛凝重,而,城南的一处营地里却是一片喧嚣、气氛热烈。
左骁卫和从黑铁城溃败下来的将士们连日奔波终得暂时安稳,饱餐之后,便围着篝火天南海北地胡侃起来,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直到深夜才慢慢低落下去。
“汗青兄弟,”
夜已深,李汗青正准备回帐篷,侯近山却从后面赶了上来,笑呵呵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头,“今晚,你总可以睡个踏实觉了吧?”
一路上,李汗青心弦紧绷,自然睡不踏实,侯近山都看在眼里,却爱莫能助。
“是啊!”
李汗青笑着点了点头,“今晚有人帮忙守夜呢!”
可是,躺在帐篷里,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在黑暗中回荡,李汗青却怎么也睡不着。
“汗青大哥,”
突然,一旁的薛亢轻轻地唤了李汗青一声。
原来,薛亢也还没睡着啊!
“嗯,”
李汗青轻轻地应了一声,翻身望向了黑暗中的薛亢,“怎么了?”
“就是睡不着,”
薛亢的声音有些烦躁又透着些虚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有些慌……”
“呵呵……”
李汗青轻轻地笑了,“害怕了?”
“呃……”
薛亢整了整,有些赧然,“有点吧!他娘的……你说都走到铁木城了,怎么突然就怕了呢?”
“嗯……”
李汗青稍一沉吟,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薛亢的肩膀,“没什么好怕的,不怕,就死不了!”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身处绝境的时候一心想着怎么死里逃生,反倒望了害怕,可是,当看到了希望时,反倒又害怕了起来,害怕刚刚看到的希望转瞬间又破灭了。
所以,就算再怕,李汗青也只能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不怕,就死不了!
“对对对……”
李汗青话音刚落,却听得附和声四起,“不怕就死不了……”
原来,侯近山、张梦阳……一个个的都没睡着啊!
今夜的铁木城,睡不着的自然不止李汗青、薛亢、侯近山、张梦阳等寥寥十余人。
不远处的一顶帐篷中已经透着昏黄的灯光,帐中姚仲义、姚兴霸和陆沉都还没睡。
几案后,陆沉正在伏案疾书,字迹方正大气。
床榻前,姚兴霸在低头拨弄着盆中的炭火,看不清表情。
床榻上,姚仲义靠枕而卧,双眼盯着雪白的帐顶,声音虚弱而平缓,“……自木犁城至北俱城外,自木犁城外遭敌伏击到天明时拼死一搏,所部将士人人奋力忘死,然……先机已在敌手……此皆末将指挥不当之过……”
“大人!”
一直伏案疾书的陆沉动作一僵,猛地抬起头来,眼眶泛红,“你……这是……”
“写吧!”
姚仲义依旧怔怔地望着帐顶,声音也依旧平缓,“此战三千将士折损殆尽,末将万死莫赎其罪……”
死去的兄弟必须是忠勇的,如此,他们的家人才能得到抚恤和嘉奖。
活着的兄弟也必须是忠勇的,如此,他们回去之后才不会受到责罚。
可是,大将军生死不明,左将军被困于北俱城中,此时只怕……所以,这锅得他这个轻骑都尉来背。
“兴霸……”
口述完毕,姚仲义轻轻地唤了一声一直坐在榻前低头拨弄着炭火的姚兴霸,“扶我躺下……”
“是!”
姚兴霸轻轻地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去扶姚仲义,动作轻柔,一双眼眶泛红,一张黝黑的脸庞上却隐约有些自豪之色。
这就是我家大人呢!
这才是我家大人呢!
那些在背后骂我家大人“大棒槌”的家伙,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家大人!
“呼……呼……”
姚仲义被扶着躺下了,闭着眼睛喘着粗气,神色疲惫,这一路颠簸,让他本就不轻的伤势又雪上加霜了。
几案后的陆沉放下了笔,将奏书上的墨迹轻轻地吹干,用镇纸压住,这才整了整衣衫,走到了榻前,冲姚仲义一抱拳,深深地弯下腰去。
“回去休息吧!”
姚仲义没有睁眼,声音虚弱,“明天……须尽早开拔。”
陆沉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便转身往帐外去了。
今夜,铁木城中有太多人难以入眠。
当然,今夜无眠的人不止铁木城才有。
铁木城往北一百四十里,黑石城内外同样火光通明。
城中一片狼藉、尸骸堆叠,获胜的北蛮将士们正在清理战场,甲胄之上血犹腥。
西郊,北蛮中军大帐里马奶酒飘香,不知何时赶来的李无咎正跪坐于榻上,手捻一枚黑子,低头观棋,沉吟不语。
棋盘上,白子颓势已显,却仍缠斗不休。
“啪!”
良久,李无咎洒然落子,笑意绽放,冷然而讥诮,“杨煊……你退?还是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