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思恭略默,神情似有些恐惧。
他一个酷吏出身的残暴之徒,此刻都感觉脊骨发寒。
“都杀了,具体数目是……”
张易之摆手止住他的话,“不必说了,变革总会经历冲突流血的阶段。”
鲍思恭嗯了一声,接着道:“但还是没有寺庙愿意交税。”
张易之俊美的脸庞有些阴沉,“动了蛋糕,遭到既得利益者反扑,我倒要看看他们扑得有多猛。”
这时,一个绿袍敲门而入,恭声道:“司长,殿下、狄相、李相求见。”
张易之沉默片刻,冷冰冰道:“不见。”
“咳!”
门外传来清亮的咳嗽声,太平率先入内,其余两人紧随其后。
张易之镇定自若的坐着,也没打招呼,更没施礼。
“卑职告退。”鲍思恭识趣离开。
“子唯!”
狄仁杰率先开口,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收手吧,此举有伤天和。”
一直冷眼旁观的朝臣终于按耐不住。
陛下崇佛,导致神都城和尚太多太多了。
可现在走在大街上,血腥味又太……重了。
“怎么?狄公要做救世主?”张易之反问。
李昭德皱眉,插嘴道:“你应该用更温和的手段!”
如果狄仁杰代表文武百官,那他就代表世家豪强。
本来立场都是儒派,如果能让佛教受挫,他们乐见其成。
可仅仅一天,面对惨不忍睹的一幕,任谁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内心最深处却是恐惧,恐惧张巨蟒的残忍,他们突然不希望佛教纳税。
如果今天佛教僧人在跪倒在屠刀下,有朝一日,世家官员会不会也要纳税?
张易之瞥了他一眼,冷冰冰道:“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
“就是杀人么?”李昭德勃然大怒。
张易之双手撑在桌沿,慢慢站起身,陡然露出邪气盎然的笑脸,“不错,就是杀人,除非李相有更好的办法。”
气氛陷入沉寂。
李昭德张了张嘴,旋即儒雅的脸庞铁青一片。
张易之身子前倾,盯着他的双眸,肃声道:
“说我张子唯恶毒残忍也好,没有人性也罢,但我无愧于天下百姓,就算后世史书将我列为奸臣传首位,也无法抹除我的功绩!”
低沉暗哑的嗓音,仿佛蕴藏着磅礴的自信,以及势不可挡的意志力。
狄仁杰垂首不语。
什么功绩?
自然是让和尚交税服徭役。
这一举措,甚至不利于陛下统治,文武百官也得不到利处,更与门阀望族无关。
唯一受益的只是天下百姓。
上千万贯的税收用于民生建设。
将百姓从精神世界解救出来,还遏制住寺庙土地兼并。
最重要的,由于和尚不事生产还能过得逍遥快活,民间渐渐滋生出懒惰,越来越多的人想阪依佛门。
而交税服徭役,能将这种懒惰扼杀,不给它发展的土壤。
种种功绩,后世记录史书的笔杆子根本无法抹除!
“行了。”张易之重新坐下,情绪恢复平静,指了指那道门:
“此事不劳二位宰相操心,请回吧。”
“哼!”李昭德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狄仁杰略默,叹了口气,劝诫道:
“切记收敛锋芒,老夫不想看到血流成河,尽管僧人有诸多不是,但他们都是大周子民。”
说完转身而走。
张易之望了眼他的背影,淡声开口:
“狄公,心软是做不成事的。”
狄仁杰停住脚步,滞了几息后,疾步离开。
“你呢殿下?”
张易之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平。
太平一袭浅紫色长裙,胸线上青色刺绣的束带飘垂而下,头戴了精致的鬓唇,显得清雅美艳。
她没有回答,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张易之,眸子明净清澈,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谭。
“殿下也想劝我?”张易之上下审视着她。
太平抿了抿红唇,在斟酌措辞,随后轻轻的声音气吐如兰地飘来:
“你是不是看本宫讨厌佛教,所以才有此举动,不需要这样的。”
张易之:“???”
为了你……特娘的究竟在脑补什么?
“你认真的?”张易之紧紧盯着她。
太平玉颊有些酡红,薄嗔了他一眼,软语道:“这显而易见,冲冠一怒为红颜嘛。”
张易之漆黑的眼眸弥漫开无尽的笑意,突然出奇的平静下来,“殿下,我整个人没有压力,不必刻意逗我笑。”
太平表情瞬间恢复正常,瞪眼道:“下午在端门决定成败,本宫怕你精神紧绷。”
张易之笑了笑,成熟女人就是体贴,懂得疼人。
见他情绪真的稳定,太平便切入正题:
“哦对了,道家为了感激你,十家正统道观商议了一个晚上,给你拟定一个道号。”
“呵呵……”张易之眯了眯眼。
太平从香囊里拿出一张符箓,照着上面念道:
“张易之,乃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
听完拗口的道号,张易之敲了敲桌沿:
“这倒是至高无上的美誉,殿下去转告他们,我会奉上赠礼。”
“什么赠礼?”太平好奇。
张易之面无表情:
“交税。”
轰!
太平一下子就跳脚了,咬牙切齿说:“好个忘恩负义的张巨蟒,道家何曾得罪过你?”
张易之直视着她:“政策要一视同仁,不过如今道家势力衰弱,考虑到这种情况,税赋减半。”
“倘若不交呢?”太平鼓胀胀的胸膛剧烈起伏,以尖锐的语调逼问。
张易之缓缓起身,在屋内踱步,跟她擦肩时,低声道:
“放心,今天过后,他们不敢不交。”
盯着那双透着无尽狷狂的眼睛,太平气炸了!
张易之冷声道:“殿下,想争储靠自身实力,而不是将宗教卷起漩涡。”
被他说破意图,太平有些难堪,“可母皇呢?”
“陛下登基的难度是泰山,她利用各种手段爬上山腰,借助佛教才能登顶。”
“她开创历史先河,你的难度只是一座小山丘,只要自身够努力,踏上去就能看山顶处的风景。”
张易之冷淡地说道。
小山丘?
太平错愕片刻。
“靠过来。”
张易之闻言皱眉,凑过脸去。
太平踮起脚,突然伸手抓住张易之后颈,然后向前挺胸,将他的脸摁进波涛汹涌的大车灯里。
“哼,还是不是小山丘!”
含羞带怒说完这句话,又踹出一脚,她才摆腰离开。
张易之一脸木讷,摸了摸鼻尖,嗅着那股残留的幽香,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他走回座位,背靠着椅子,紧绷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不一会竟睡着了。
期间绿袍们想汇报状况,见司长在睡觉,皆不敢打扰。
……
申时。
雪后的暖阳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落在桌上。
张易之悠悠醒来,他看了眼漏刻,走到窗户前掀开窗帘。
从端门处传来清晰的诵经声,张易之知道,那应该是几万个和尚汇聚在一起的声音。
死谏?
奋命一搏?
“不管怎样,我绝不会退。”
张易之自言自语,神色逐渐变得阴冷,跟暖阳似乎格格不入。